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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一个人的橘子树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15-03-01 14:34:26  浏览次数:3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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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有了闲暇时间,一家人从东西南北回来聚在一起了,谈来谈去,就会谈到历史。

  我们谈的最多的,是家史。
  我爷爷的爷爷——我喊春城伯公的那位,在清朝考过顶子(秀才),在清水桥何家乡教书,当时教一个学生,一年收几担谷子。后来,回到东干脚,还在自己家里办过私塾,维藻伯伯曾对我讲过,我们家的两边厢房都是教室,阙家的阙汉骞还来读过书。我回去求证,三叔自豪地说:那是真的!那时候,阙汉骞掉出的两桶鼻涕好长。阙汉骞是何许人?宁远北路最大的官!居然还我伯公手底下的学生。
  谈到家史,绕不开两个人。
  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尻尻老白人。
  他们本是好兄弟——老庚,后来反目成仇。
  春城伯公虽是前清秀才,却是赌毒不拒,把家产都败光了。我的小爷爷——华廷,微跛,在家任劳任怨,最后还是呆不下去——吃不饱,跑出去吃粮,走到半里远的坡高头还回头看,家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留他。第二天,我祖婆没见着他,派我爷爷去找,才听人讲看见他和朱家山的一个人在永州府投军了。从此再无消息。
  我爷爷为了养家,冒着生命危险,到零陵凼地窝里买枪,卖给郑兆骞抗日。
  这些都不影响爷爷后来当贫农大队长。出问题的,是我一个嫁在马头上院子的一个姑奶奶,是地主。杀地主的时候,一个人跑了回来,我爷爷把她藏在家里,被尻尻老白人发现了,举报了,我爷爷就成了“二十一种人”的一种,整个东干脚的屎盆子,都扣在了我爷爷头上。这个贩过枪的硬汉,却始终不知悔改,挨批挨斗,始终认为保护自己的姐姐是天经地义的。
  尻尻老白人本来是国军,后来反水投诚,还加入了共产党,复员回来,在大队做监察员,红极一时。他是职责所在,而苦的是我们一家。我伯父在部队提干,我三叔高考、当兵,我家的名誉,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和委屈。我们之所以恨尻尻老白人,不是他检举我爷爷,而是有他检举我爷爷后,产生的一系列牵连关系。
  尻尻老白人死在我爷爷前头。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尻尻老白人死的时候,我更小,没有任何印象。但是,他死了,他的老婆——东干脚的人喊她“炮古佬”——一个孤寡婆子,却令我我记忆犹新。
  她本来有一个养子——船老板,在食品匮乏的年代,吃不饱,不给他吃,还打他,甚至把他赶出去,跟着一个叫元九伯伯的人饥一顿饱一顿,年事稍长,据说十二三岁,船老板跟人去了新疆,再也没有回来。尻尻老白人的房子在我们村子的最后面,据说是东干脚的发祥地,一座三间堂,屋后是个山坡,有小块自留地,小土坡上还有一棵橘子树。尻尻老白人死后,炮古佬成了五保户,为了自保,把半边厢房让出来,做生产队的牛栏。小时候,我跟奶奶放牛,没少到过她家。
  她的家在东干脚最里面,背后就是山壁,可以听到鸟叫,也可以看到山上的杂树——乌桕、桂花、腊叶、红豆。而她在意并精心侍弄的,是她的那棵橘子树。
  起初几年,她的日子还算过得逍遥,全凭她有棵橘子树。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不到黄昏,就收拾妥当,头发搽得油亮,盘起来,拿一把团扇,坐在竹椅上,面朝天井,纳凉。见了我们,也不招呼,甚至不拿正眼看,一副脸色如石板上雕刻的菊花。她家后面的橘子树,从侧门里,我能看到树干,长着绿苔,有个竹箪大。树上结着果实,长什么样,红白黄绿,我都不知道。
  元初、土云、土玉几个小年轻耐不住好奇,跑去偷她的橘子,被她看见了,追着骂。土玉被抓着了,被打了个半死。
  那是一棵好柑橘树,结出的果,八个就可以装一扯箩。拿到平田院子卖,或者拿到柏家平卖,一扯箩橘子,可以换回一扯箩鸡蛋。橘子成熟,如同成人拳头大小,浑圆金黄,闪着一层油光。村里有没有人吃过,我不知道,但没有人说出那柑橘的味道来。她卖柑橘也极讲究,出村的时候,面上用一块手绢遮着,不让人看。看见的,都是从街上看到的。
  到她六十几岁——已经没人在乎她的年龄,脚腕上长了疮,一抓,碎皮像糠一样洒落。两个脚腕,就像刮了皮的草鱼。村人给她起了一个外号“糠头皮”。她生了这病,以为是犯了河神,不让她用水。为了向河神赔罪,她买了猪脚,拿了自己种的橘子,到桥头河湾里祭拜,以前被她骂过的年轻人,逮了机会,在河坡上抢了她的猪蹄爪和橘子,她气得跪在河坡上呼天抢地,却没有人理他了。
  自那以后,她开始生病。
  生病,卧床不起,平田院子的振海医生到她屋里给她打针,我们一帮小孩跑去看,回来大人问:看见什么了?我不懂人事,直说:屁股好白。
  她住的是一个很小的屋子,一张床,挂一顶黑帐子,一个柜子。屋子里很黑,白天都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到了半夜,她就开始“喊冤”——大声呻吟。隔壁邻居的人忍无可忍,到半夜骂她,骂她做的恶事太多了,现在得报应了。她就咒骂她的人不得好死。反反复复,隔壁邻居也就麻木,懒得理她了。
  一个七月末的中午,她经常接济的一个混混——东干脚一个最没出息的人,到她屋里去看她,本来想在她那里讨点油盐糖米之类的好处,却发现她已经在牛栏的门梁上上吊。她是有准备的,穿着黑色的寿衣寿裤寿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割了绳子,倒在地上,丝毫不凌乱。
  隔年,橘子树开始黄叶子,次年,枯死。
  那橘子真好吃!吃过橘子的人,开始说话。找遍东干脚、平田院子、清水桥、柏家坪、朱家山,找遍宁远和阳明山,都找不到一棵一样的橘子树。大如拳头金黄浑圆闪着一层油光的橘子,从此在清水桥柏家坪的市场绝迹。
  现在,东干脚才有人说,那棵橘子树,是有灵性的。谁都没有想到,换个人操心,它就死了。
  我们家谈的,不是这些,都想不透那么一对要好的朋友,为什么会相互斗争。道理很明白,只是我们不愿意相信,觉得还有其他没想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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