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散文随笔

散文随笔

柔柔马来风 浓浓中国味
作者:张奥列  发布日期:2017-11-02 21:01:56  浏览次数:2441
分享到:

飞机甫抵槟城,夜幕下忽然洒落了几点雨滴,我忍不住也眼眶一热。是呵,看到了一些包头遮肩的女子,还吃到了醇浓温热的肉骨茶,我真真实实地感觉踏在了充满马来风情的大地上。

说起来,我也算是半个“马来人”。母亲就出生在马来西亚的霹雳州怡保,年轻时因涉马来亚共产党活动,被英国殖民政府拘捕并驱逐出境,永远不准返回。母亲极少谈及过去的经历,但总是唠叨着马来西亚的家人,所以,我也一直很想看看她思念的家乡。当收到槟城州华人大会堂及著名作家朵拉的邀请函时,简直喜出望外,并兴冲冲地参加了这次“世界华文作家暨媒体聚焦槟城”的文学采风活动,感受一下母亲的家乡,也许能捕抓一点母亲的情怀。

槟城的清晨静得出奇,我们坐在半个世纪前的脚踏三轮车上,穿梭于老城乔治市的大街小巷,倒有点穿越的感觉。

窄窄的街道,小小的摊档,连绵的骑楼,精致的门窗,连那欧式雕饰的樑柱,木制的百叶窗,都似曾相识,仿如昔日广州的西关风情,也有点南粤乡镇的味道。我不知是南粤影响了南洋,还是南洋影响了南粤,两地的骑楼建筑风格、市井风情何其相似,也许是华侨频密往来于两地,互相渗透、彼此融和吧!

不过,槟城的房屋多是两层高的排屋,粉刷得有红有绿有黄有蓝,比起中国城镇的房舍,倒是鲜艳了许多。而且,许多屋的外墙绘有怀旧的壁画,人文情怀,栩栩如生,引得我们这些作家摄影家们流连忘返,争相拍照。

留意一下店铺的招牌很有意思,第一行是马来文,中间是中文,下面是英文,如果在印度街,中文就变成了印度文。这也体现了马来人、中国人、印度人、英国人混居的国度多元文化之状态。

这种多元,渗透在方方面面。我们这边才看到香火缭绕的道观佛堂,一转身,就是顶着洋葱头的清真寺;街头是门口堆满鞋子的印度庙,街尾则有十字架冲天的教堂。这些不同宗教的庙宇,在槟城比比皆是,交织一起,如果没有多元观念,种族宽容,那是难以想象的。

这种融和态势,即使在槟城的300多座华人庙宇中也充分体现。本来,宗教就有排他性,唯我独尊,但在具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广福宫里,我就看到供奉着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妈祖娘娘,还有关公。佛道儒同台,是一种很特别的景观。广福宫的香烛也很特别,不是通常的黄色而是玫瑰红,且粗如手腕。当年闽粤各帮各派就是在这巨型香烛前立下契约,整合华社的。

 海外华人来自祖国的不同地域、不同宗亲,不同派系,但在中华文化传统下,却能聚合融和。槟城华人以福建人为主,也有不少广东人。一路上跟我们介绍街景的三轮车夫,看上去肤色黝黑,五官粗犷,很像马来人,但一开口就是普通话,还能说广东话、闽南话、客家话、马来话及英语。一问,他是广东惠州人,已是四代侨居此地了。这也是一种多族裔环境中适者生存的本能吧!

我看着老城区的街道,还真干净,简直是一尘不染。我好奇问:“为什么槟城的街道这么干净,不像摆过摊档做过生意嘛?”

车夫说:“当然啦,晚上街市收摊后就冲洗一遍,早上还打扫一次。槟城是世界文化遗产城市嘛,当然要保护好的!”看车夫脸上,还有种自豪感哩。

马来西亚北部海边的槟城,开埠二百多年,虽然是世界文化遗产城市,但我却孤陋寡闻。不过,作为广州人,我对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耳熟能详,但也竟然不知道,广州起义就是孙中山在槟城策划的,而且,烈士中就有四个槟城人。

 槟城五次留下了孙中山的革命足迹。当年孙中山创办的槟城阅书报社,如今还巍峨矗立。这座曾肩负使命的殖民风格古建筑前,有座甚为特别的雕像。世界各地的孙中山雕塑大概都是孤身立像的吧,唯独这里是一个三人群像。孙中山的左右是当年的追随者、阅书报社首任正副社长吴世荣与黄金庆。正是他俩的热情资助及槟城华侨的热血支持,为孙中山曾赞誉的“华侨为革命之母”留下了最好的印证。

阅书报社如今已辟为孙中山纪念馆。除了展示槟城华侨追随孙中山推翻满清帝制建立民国的史迹,还有两个特别展馆,一是展示了马共领导的华人抗日军和国民党与英军组建的136部队赴汤蹈火的历史风云;二是展示了南洋华侨机工远涉重洋,回祖国支援抗战,在滇缅公路驾车运兵出生入死的经历——他们中1028人在这条“死亡运输线上”为国捐躯,1126人返回南洋,1072人则滞留云南。

南侨机工的命运让我思绪万千。过去中国极少提及南侨机工,因为他们的海外出身及涉国民党军队的背景,留在中国的机工在文化大革命中都受到迫害,更不用说公开他们的事迹了。机工,就是汽车司机和修理工。在那个年代,中国极其缺乏司机及修理工。而当时是中国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的阶段,中国唯一连接世界的运输线——滇缅公路,急需大量汽车和司机运送弹药兵员。南洋侨领陈嘉庚发动了新加坡、马来亚的3200多名华侨青年,组成“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战服务团” ,离别家人,投身到崇山峻岭的滇缅公路,冒着战火烽烟,日夜驾车抢运军需,抢修车辆,运送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把自己的生命、鲜血洒在了云南……幸而历史真相被淹没了几十年后终重见天日。在陈嘉庚侄儿陈共存为首的星马华人推动下,云南省政府于1989年5月在昆明立下纪念碑,以表彰其丰功伟绩。近年云南畹町、海南海口(南侨机工中有900海南人)都有纪念碑或纪念雕像落成,南侨机工在中国才大放异彩。

而早在抗战胜利不久,槟城华人就在升旗山旁开始修建纪念碑,历经不断修葺加工,于1951年正式举行“槟榔屿华侨抗战殉职机工罹难同胞纪念碑”落成典礼。这座十多米高的方尖碑,直指苍天,抚慰英魂。我问接待我们的孙中山纪念馆馆长、拿督庄耿康:“南侨机工来自大马各地,为什么纪念碑却落户槟城?”

庄耿康拿督语气深沉地回答:“在3000多南侨机工里,就有300槟城人。抗战胜利后,就有当地华人富商捐出这块地修建纪念碑。吉隆坡、新加坡也有纪念碑,但槟城这座最高最大,而且,两旁还有大型的图像浮雕和汽车机工雕塑,既可凭吊也具观赏性,成为一景点。”

在古铜色的汽车机工雕塑前,我看到刻有“勇者无畏”四个铿锵有力的大字。是啊,这300槟城人,都是些“勇者无惧”的热血青年。

其实,庄耿康拿督,本身一家就是热血之人。拿督,是马来西亚的一种荣誉勋衔,庄耿康老先生当之无愧。其父参加了同盟会,投身辛亥革命;其叔参加了北伐,从广东惠州出征;其哥参加中国空军抗击日寇,血溅沙场。而他本人,更是和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一手操办了这个价值连城的纪念馆。

 马来西亚华人确实有许多热血男儿。我想到了母亲,她当年参加马共,今天虽然可以冷静地作某种反思,但在二战后东南亚群雄并起、诸侯争霸,争相摆脱殖民统治的历史环境下,母亲和许多战友追求理想,也不失为一群热血青年吧!只是母亲不走运,和战友们落入英国殖民当局手中。鉴于马共抗日有功,当局也算客气,只是驱逐他们出境,可送他们去香港、台湾、中国大陆或别的国家,任君自由选择,但永远禁止回来。年轻气盛的他们也不当回事,当然都高高兴兴地选择了回中国。那时国共内战已近尾声,他们被送到汕头登岸,继而被带往解放区,随南下大军解放广州,浩浩荡荡开入五羊城。只是他们当时并没想到,马共其后的命运沉浮令人唏嘘。

采风的一路上,我与槟华女子中学的陈校长聊起了马共的话题。他曾在我母亲家乡霹雳州的南华中学任职校长。霹雳州在马来西亚中部,地处山林,出产锡矿和橡胶,所以也是打游击的好地方,成为马共的根据地。南华中学是马共总书记陈平的母校,他当年读书时的课室至今还在,仍有学生在上课。陈平当年也是热血青年,曾想回中国打日本鬼子,但被他母亲拦住留了下来,因此也造就了一位马华草莽英雄。

马共在抗战时组建了“马来亚人民抗日军”,和英军合作,曾发展到9个纵队上万人。抗战胜利后,根据与英国殖民当局的协议,部分人员解甲归田。而余下没有放下武器者,则转而与殖民政府作武装对抗。起起伏伏,风风雨雨,59年历史的马共最终失败解散,陈平也寄居泰国。后来,社会上曾讨论应不应该让他回国终老时,有个马来人小学老师坚决反对。她说,当年夜里马共冲进她家里,当着她怀孕的母亲的面,一枪嘣了父亲。她就是母亲的那个遗腹子。她认为,这只是不同政见而已,凭什么就血腥杀人?社会怎能容忍这种残暴行为,怎能宽恕这种恶人!陈校长也曾经在一个村落中看到,人们在冲洗地上的血迹,一问,原来昨晚马共来过。其实,陈平晚年曾公开向冲突中无辜死去的人们默哀,以表达他过去领导武装斗争的忏悔之情,及对和平生活的期待。只是,他没法获得社会的原谅,未能魂归故里。      

母亲从不跟家人谈马共,我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马共得势,会不会变成另一个红色高棉呢?滥杀无辜那就太可怕了,是千夫所指的呀!奇怪的是,母亲回中国后,不党不派,一直对政治不感兴趣。即使晚年她混了个离休干部待遇,但跟我们说话时,也总口口声声:你们中国……显然,她心里的归宿就是马来西亚,虽然总不能回去,但绝不会淡忘。她曾在新加坡边境的新柔长堤,北望家乡,久久伫立。

当我们来到威省马来人的峇眼亚占模范村时,我似乎看到了一点母亲的影子。母亲不是马来人,是广东客家人。但在这个马来人的小渔村,我看到了两样熟悉的东西。一个是低矮但色彩鲜艳、绿树环绕的铁皮顶木屋,我在母亲的旧照片中看到她家的房子就如此。母亲的家在橡胶园里,房子也是很简陋。我们走进马来人的家,虽然简陋,但很整洁。其实马来人传统的房子,是可移动的木脚楼。这个渔村就保留了一家,让我们进去上上下下反转着体验。

马来人喜欢玩一种棋子,抓来抓去我看不懂,但马来女子穿的“沙笼”,我却极为熟悉。这种马来民族服装,就是一块薄薄的花布,往身上一裹,就成了裙子。每当夏日,母亲在家里就常常穿着这种花艳的沙笼,一块布在胸口上缠一圈,露着肩背,很凉爽。但孩童的我,看惯了全社会只有一片灰蓝色的衣服,总觉得母亲穿沙笼仿如星外来人。

中国没有沙笼,母亲的沙笼是我外婆从马来西亚带来的。母亲是外婆的大女儿,刚成年就远离家乡而且永远不能回来,外婆自然很伤心。所以几年后她就坐邮轮到广州探望结婚得子的女儿,补送一笔嫁妆。我记得,那时外婆除了带几件沙笼,还有几罐美禄(MILO),及花生油、咖啡等。最抢眼的是一辆“莱礼”单车,上中学时,我就是用它学会骑车的,所以至今难忘。这次与陈校长聊起,才知这单车当时是英国名牌,很昂贵,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外婆当时并不富有,为了女儿,她肯定是付出不少代价的。

母亲的沙笼只在家里穿,而马来人的沙笼是穿上街的,披上外衣,包上头巾,只露个小脸。我总弄不明白,那些大热天包头的女子,满身是汗怎么办?也许是杞人忧天吧!渔村的女子就穿着各式红红绿绿的沙笼,和小伙子们还有老人们,载歌载舞欢迎我们的到来。马来人也挺好客,槟城州反对党领袖、拿督查哈拉女士还亲自来村里,穿着沙笼带着头巾,在烈日下致欢迎词。我们不懂马来语,采风团的秘书菲尔小姐即场传译。看着她俩配合默契,表达到位,心想,这也是大马巫裔华裔和睦相处的映照吧!

马来西亚有640万华人,在世界华人人口中,紧随印尼、泰国之后,成第三大华裔移民国家。不过,马来西亚还是信奉伊斯兰教的马来人占多数,华人比例只是24%,从国旗的新月标志也可看出,政坛还是马来人主导。现场的拿督查哈拉,也以主人的姿态越说越高兴,希望我们能分享大马的多元文化,领略多样风情,品尝多种美食。

我生活在澳洲,看到华人与欧亚各族裔通婚的不少,很想知道,马来西亚的华人是否愿意与马来人通婚呢?在福商会馆宴请我们的餐会上,专门办理婚姻的准拿督黄明毅走来向我敬酒,我趁机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略带醉意地猛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说,宗教是道门坎,你要娶或要嫁马来人,就要跟他们信奉伊斯兰教,改变习俗。这对保持中华传统文化的华人来说,做不到。即使子女愿意,父母也不会同意。喝了几口红酒,他的话闸子关不住了——他的女儿要去日本读书,他不同意也没办法,但他再三说狠话:你的根是中国人,你不要带个日本男人回来,否则就不要进这个家门。你爷爷就要我们一代一代保住这个祖宗牌位,繁衍下去,不要到你们手中就断了根。

我比较开明,不会干涉子女的选择。但我也充分理解,准拿督黄明毅的话虽说得过激,但内中分明也是流淌着一股热血的。海外华人对于根的认同非常强烈,离家的孩子更想家。也许身在异域,华洋混杂,对于中华文化承传的执着,往往比中国本土的人更强烈。漂泊海外的游子,无疑都有一颗中国心。但人们常常有意无意把它政治化了,而我却认为,海外华人大多不在乎政治,更在乎的是中华民族、中华文化,心底里爱的是孕育着伟大民族和优秀文化的那片热土,是那个衍生不断的根。

在与华校学生的交流中,有个女生问:这次来槟城,若要用两个字来表达对槟城的印象,你们会用哪两个字?我想,每个人的角度不同,感受不同,答案也许会有所不同。但就我个人而言,印象最深的恐怕是这两个字——融和,族群的融和,文化的融和,历史与当下的融和,热情与热血的融和。

柔柔马来风,浓浓中国味。这次初踏马国,探访槟城,之后再游怡保,也算是代母亲一圆回乡之梦吧。


下一篇:秋的品位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