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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泡澡
作者:梁军  发布日期:2018-07-23 15:00:18  浏览次数:23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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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钟,被老炮叫醒,去吃早点连带泡澡。

三伏天大清早起来,谁会去泡澡?自打上中学开始,家里安装了热水器,就不再去公共浴室洗澡。

京津一带,泡澡堂子是一种文化。清末民国开始,天津陆续兴建了华清池、玉清池等高档澡堂子。散落四周的小澡堂子不计其数。住在五大道小洋楼的富贵之家,自备小锅炉,由佣人烧水,自然不用和下九流们赤膊相见,混杂在一个池子洗澡。

爱洗澡的人,称作堂腻子,要一早来,洗清水池。老炮这么早拉着我,就是为了洗头一水儿。他信誓旦旦地说,北京澡堂子几乎绝迹,天津势微,要体验风俗民情,澡一定要泡。

老炮轻车熟路,带着将信将疑的我,来到体院北居民楼群里的澡堂子。

到了服务台,柜台的大姐说泡池子、搓澡、刮痧、拔罐儿、捏脚,外带一壶花茶,承惠一百元。交了钱,拿着手牌儿,走进男部。

进来大厅,吓了一跳。已经有几十位中老年同好在洗澡。他们大都毫无顾忌地赤身裸体,走来走去。有的闭着眼睛,躺在简易木床上,享受师傅的按脚;有的喝着花茶,和相熟的老堂客开玩笑;有的全神贯注地盯着大屏幕转播的世界杯足球赛,自得其乐,互不相干。

这种氛围在童年的记忆中司空见惯,没想到在这里得以完整的保存,真应该去申遗。

过去,简易躺箱边都有一付木制拖鞋,俗称趿拉板儿,不分左右脚,走起路来,踢里趿拉,像快板儿书,节奏欢快均匀。由此衍生出一句俗语:澡堂子里的趿拉板儿,不分左右。

见我左顾右盼,老炮说,现在社会进步了,改塑料拖鞋了,您凑合吧!

拿着毛巾,走进里面的大池子间。里面热气蒸腾,像现时的桑拿浴。先冲淋浴,再准备下池子。左边的温水池,水温40—50度,右边小一点的热水池,温度在70—80度,非皮糙肉厚的老堂腻子不能享受。下池子的一瞬间,感受皮肤骤然紧缩的刺激,必大喝一声:“好!”震得倒挂屋顶的水珠噼里啪啦掉一地。

这声吆喝,一来给自己壮壮声威,老少爷们我来了,二来赞扬自己的勇敢,各位瞧瞧,这么热的池子,大爷下来了。就像在戏园子听戏,角儿出场亮相,台底下的戏迷一定给个碰头彩,叫声:“好!”

大概是由于刚从南半球寒冷的冬季归来,皮肤还不能适应五六十度的温差,试了几次,连脚丫都难以下到温水池去,只得象征性地喊了几嗓子,便作罢。

召唤搓澡的师傅。这位师傅是河北农村人,两口子一起来这里务工,媳妇在女部搓澡。他剃了光头,肌肉结实,腰里围了一块毛巾,手拿水舀子,从温水池舀了一瓢清水,“哗”地一声,将搓澡床上残留的泥球冲干净,命我上去趴下。

他先用搓澡巾(或许是丝瓜瓤子)蘸了一点可怜的臭虫血似的沐浴液,就开始从头到脚大力地搓起来。这搓澡巾我没来得及端详,质糙是肯定的。一身的细皮嫩肉,在他孔武有力的物理摩擦力的作用下,泛起红润。耳朵后面、胳肢窝下面、脚趾头缝,无一吋遗漏。黑青色的体泥裹挟着无用的皮肤细胞组织,形成圆锥状长条,成片成片地从我的身体剥离。我心中纳闷,几十年来,天天用沐浴露洗澡,体泥从何而来?

伴随我的“哎哟”之声,搓澡师傅心满意足地停下来,说了句:“不错,泥儿不少!”肯定了自己的手艺,他又抄起水舀子,从温水池舀水,对着床上的我,从头到脚冲了一遍。

看到我撑起双臂摆出起床的架势,师傅大叫:“别动,现在给你刮痧。”

刮痧据说可以行气活血,疏通经络,滋阴清热,对于颈肩腰腿关节的疼痛有奇效。工具通常是玉石、牛角、砭石。这位师傅给我用的是一枚乾隆时期的老钱。

在后背上抹了一点不知什么油,乳液、香油、植物精油,反正由不得我,他顺着脊柱,由内向外,用铜钱“咔哧咔哧”地刮起来。

“嚯,师傅练过武术,手劲儿真大。”我委婉地求饶。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师傅头也不抬。

我接着旁若无人地“哎呦”,周围的堂客们不以为意,甚至于很享受这近乎告饶的天籁之音,因为我看到他们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任人鱼肉的我,嘴角似乎挂着笑意。

我的意识变得模糊,大脑中闪现一个问题:“这里如果是敌人的刑讯逼供室,我能否为了信仰,熬得住皮肉之苦?”

慢慢地,身体似乎适应了阵阵酸麻的疼痛。时间过了很久。

“好了。您先歇一会儿,咱们接着拔罐儿。”师傅捏着吃饭的家伙—那枚乾隆老钱,拿了一块浴巾,盖在我身上,自顾自地出去喝茶了。

我迷迷糊糊,正然无助,老炮过来关照说:“嘿嘿,还行吧?还拔罐吗?”

这是跟我叫板呢!我有气无力地说:“岂能半途而废?今天大爷跟他死磕到底!”

话音未落,师傅拿着拔火罐的家伙—大小不一的一堆玻璃罐又进来了。

他手法利落,点火、嘘罐、吸附,一气呵成。

“你这个时间不能长,现在已经很红了。”他自言自语。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师傅帮我起罐,紧绷的皮肤瞬间松弛,血脉流畅,我长出一口气。

老炮过来扶我起身,到镜子前面照照。我一看,四个字的评语:惨不忍睹!

眼前分明是挂在屠宰场车间等待处理的半扇儿猪肉,“鲜血淋漓”。

我和老炮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躺床,喝了半壶花茶,眼皮子发涩,搭讪了几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朦胧中,师傅又来了:“给您按脚,您躺着就行。”

这次我得给他点赞,手法娴熟,轻柔细腻,完全和搓澡时的行径判若两人。两只脚巴丫子在他手里被揉捏的像两个柔软的面团儿,血脉从刮痧和拔罐时略受阻滞的背部直达足底,完成了周身贯通,阴阳平衡,气血两足。

闭眼享受着足底按摩,耳畔是大爷们神侃,从世界杯足球赛到中美贸易战,从城管监督拆除临街的违章建筑到普京来天津品尝煎饼果子,纷繁的世界,尽在掌握中。

扯了会子闲篇,各人穿衣告别。有的说要赶飞机去谈生意,有的说要去音乐厅排练,有的说要带孙伙计去补习学校。刹那间,喧嚣的澡堂子恢复寂静。

我神清气爽地出来,如脱胎换骨,涅槃重生。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年纪,还能重温童年时的快乐,夫复何求?唯一遗憾的是变得敏感娇嫩的肌肤不能重回在热水池白花花进去红彤彤出来的境界。

下次回国,一定再来泡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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