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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流浪人生
作者:李玉真  发布日期:2021-09-25 12:09:24  浏览次数: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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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从迷茫中走出。这是希望使然。佛教有“彼岸”之说,俗人借指希望,但彼岸常常在遥远的天边,可望而不可及。寻找希望的过程就是流浪的过程。人生就是流浪的过程。要么是躯体的流浪,要么是心的流浪,要么是身心一同流浪。“登高山复有高山,出瀛海复有瀛海;任龙腾虎跃,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几许?”梁启超便有了这万般喟叹的《志未酬》。人生多歧路,倘是墨子、阮籍之类的大文豪也有“恸哭而返”的传说。其实人生追求而不得的岂止壮志理想?还有爱情家庭。流芳百世的文化名人尚且如此,何况凡夫俗子。可是我的朋友、西部一位美丽的女才子虽然也像李白那样迷茫地念叨过“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却决无“恸哭而返”的懦弱之举。她坚韧地走着,走着回顾时却也意趣横生的流浪人生。

一、孤独中她开始学画

娟子4岁时就被妈妈带到西部一片茫茫无际的戈壁荒漠上。她的流浪人生,在苍凉与饥饿中开始了。 

这里有一个远离人间的帐篷城,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第一批来这里的开拓者的家园。因为方圆几百公里都没有树木花草,人们就把帐篷叫作“白莲花”。女人很少,为避风沙,都爱戴花头巾,男人们把这叫做“百花齐放”。娟子来了,被人们称作“小公主”。因为她长得很漂亮,眼睛像两颗闪烁的黑宝石,嘴唇像两片线条柔美的花瓣,椭圆型的脸蛋白里透红。

正逢自然灾害,南方家乡是鱼米之乡都已缺粮少菜,这里更是食不果腹。娟子的父母总是省着,让女儿多吃,但娟子还是饿,除了馍,啥也没有,更没有油水。

除了饥饿,娟子还寂寞。孩子太少,外面风沙又大,有时刮得帐篷都飞起来了,或者把孩子刮跑了,所以大人上班总是叮嘱了又叮嘱,不让孩子出门。只要没有风,娟子就到帐篷群里转悠,像个流浪的孩子。

这一天,娟子问妈妈:“你和爸爸怎么到这里来上班?这里不好。”妈妈抱着娟子说:“一寸土地一寸金,懂吗?这里荒凉,离内地远,不好玩是吧?但是我们不是来玩的,是来开发的。就是在这里找石油,找矿物,献给国家。我们还要修房子,修街道,把她建设得比家乡还美。”娟子忽闪着眼睛,好像是听懂了。

娟子还是觉得孤独无聊,一天她在外面转悠,看见一个男孩嘴里“嘎嘣”地嚼着,像是吃着豆子。她顿时觉得又饿又馋。想了想,向男孩伸出手去。这时,她感到有一堵墙突然间出现在背后,还没顾上回头,自己又像小兔子一样被老鹰抓了起来。她被父亲扔进帐篷里,又被劈头盖脸地揍了一顿。从不爱哭的她,这次被打得恍兮惚兮了,还知道咬紧牙关不掉泪。她记住了父亲的一句话:“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伸手向别人要东西。”

父亲在娟子尚未沾染尘世污垢的心田里播下了祖先传下来的自尊自强的种子。《礼记 檀弓下》记载,在齐国饥荒年间,有人为饥民施舍食物,对人说:“嗟,来食。”一个饥饿的人怒然回答:“我就是不吃嗟来之食才到这个地步。”这是娟子长大之后才读到的。她庆幸自己从小就不受嗟来之食,一切都靠自己。

那时的娟子为了不再看见吃黄豆的男孩,从此不出门。实在无聊了,就把头伸出门外瞧瞧。孤独的娟子特别想念南方家乡的花。白色的茉莉,哇,好香好香哟。趁小姨不在家,偷偷地摘一朵,对着镜子边舞边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不过它……”对呀,这里没有花,我来画。

家里没有铅笔和纸,娟子就用手指在帐蓬上“绘画”了。那是看不见的图画,它们全在娟子的脑海里。才开始她还避着父母,后来入迷了,也就旁若无人了。她的父亲发现后,吓了一大跳,以为女儿的神经出了问题,问她在干啥?她也不说。母亲看了看娟子,摇摇头说,没事,管她叻,她觉得好玩就行。半年过去了,她把见过的所有花朵画过了,又把见过的鸡鸭猪狗树草山石画一遍。没得画的了,又重新画,把那些喜爱的东西全都画了几十遍。

后来,家搬到了一个叫“老基地”的开拓者住宅区,住上了土坯房,她就用筷子在墙上画,画得沙土“唦唦”地掉。父亲说,好不容易住上了正二八经的房子,你还搞破坏,想挨揍不是?娟子无奈,只好悻悻地走出门外。

娟子笑了,她看见了世上最大的画板,戈壁滩啊,我要在你的身上画最大最大的画!她伸出小拇指这只“笔”在空中舞着,她曾经画过的小东西全都变得硕大无朋,这使幼小的心灵扩展了想象的空间。她任意挥舞着手臂,让奇形怪状的景物在眼前闪现。或许,正是这辽阔无比的大戈壁开启了她艺术的天赋,培育了她无穷尽的创作能力。

有一次,因为太专注,“画”的活动量太大,太累,本身又营养不良,她忽觉眩晕,就趴在地上睡了。人在西部这高天阔地之中已显得如蚂蚁一般渺小,这个小女孩更是小得宛若微沙,已被大地吞没。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比喻:西部太大,娟子被埋没了。而她还不知道,还在迷蒙之中。

傍晚,父母找到她,她浑身已冻得冰凉。母亲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伤心地说:“你多傻呀,为啥不知道这大戈壁上夏天的傍晚也冷?怎么能在外面睡觉?”父亲说:“要是冬天,你早就冻死了。”

二、追求中的迷茫

娟子绘画的兴趣一直不被人知晓。无人指导,父母忙于开拓,顾不上她,她也没有用笔绘画的概念,所以她的“作品”一直在戈壁上,在虚无中。直到7岁上学时,妈妈用破帐篷给她缝了一个书包,给她买了本子和铅笔,她才神使鬼差地在本子上画了起来。她画了满满一本子,父亲说你胡闹个啥?这是做作业的,举起拳头想揍她。母亲却惊喜万状地说,看呀,猫像猫,狗像狗,真没想到咱娟子是个天才呀!父亲一看,咧着嘴笑了,嘿,还真像,画吧,以后当个大画家。从此,父母就常找些破纸回来,剪裁好订成本子,从此娟子才有了练笔之地。

娟子8岁时,“文革”开始了。造反派写的第一张大字报需要配画,娟子的父亲笑着说,我去找人吧。他把大字报拿回家去,往饭桌上一放,说,娟子在这空白处画一幅画吧。娟子看了大字报,想了想,用毛笔画了一个打下去的拳头。大字报贴出去了,谁都说画得太好了,都以为是哪个大学生画的。娟子的父亲指着女儿说,是她画的。谁都不相信。有人叫她当面画一张,给她展开一张纸。娟子从来就不怯场,众目睽睽,面不改色心不跳,画得比头一张更好。从此,人们叫娟子为“小画家”。

“文革”时小镇上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娟子又迷上歌舞。每看完一场节目,回到家中她就能唱几支歌,跳几个舞。她长得漂亮,个子比同龄的女孩高出半个头来,大眼睛又会说话,举手投足都很美,唱起歌来人家以为是放的收音机。娟子更出色了,她成了小镇人的骄傲。

娟子15岁初中毕业后,留校当了音乐、美术教师。她已有了自己的审美追求。受“文革”的影响,谁都穿灰、黑、蓝、黄的衣服。她不喜欢。她将小时候的花衣服剪成衣领,从灰上衣衣领上翻出。穿着这件衣服去上课,她显得更美了,同学们为她鼓掌。可这节课还没有上,就来了几位造反派,批判了她的资产阶级思想,她的花衣领也被揪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又做了几条花衣领,把它们分别牢牢地缝在每件外衣衣领上。她还变本加厉,把长头发束在脑后,再扎上花布条蝴蝶结。谁也拿她没办法,但人们从此把她当另类,开始疏远她。

娟子天生就喜欢我行我素,谁理不理她,她无所谓。她照样打扮自己,同时开始对着镜子画自己。因为自己的美丽,使她对人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把全班学生画了一遍。她的目光又投向工人们。她又到车间去画速写。小镇的宣传员把她当人才,宣传栏上每期都贴上她的画。

17岁时,她的身高已长到1米70。高挑的身材使她越是楚楚动人。她成了不少小伙子的追求者。酷爱艺术的娟子还不懂得恋爱,她不理睬他们。娟子的父母惟恐她受到伤害,就为她选了一位北京来的青年。他身高1米80,英俊,腼腆。娟子第一次正眼看他时就喜欢上了他。他们开始了一周一次的约会。四年后,他俩在一间旧土坯房里结了婚。

小镇的人们艰苦地开辟、建设这片戈壁,但发展很慢。修建的新房很少,年轻人轮不上。娟子的新房像汉代长城的城垛围成的,看得见干芦苇,手一摸就掉沙,贴不上纸,可小两口还很满足。丈夫把娟子的画粘在绳子上,又把绳子挂在墙上,新房成了展厅。母亲每次过来总是先转一圈,看画,看一张说一声好。父亲总要转上两圈,咧着嘴笑着,有时点头,却从不吐出一个赞美的词儿,结尾总是说一句话:“努力吧,以后当个大画家。”娟子的心情好极了,整天都笑眯眯的,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哼着歌,仿佛已走进了人间仙境。后来家里的画又吸引了不少青少年来观看,她这时已朦朦胧胧地有了一点价值感。人有特长还是很好的事呀,看,这么多人说我活得有意思,那目光里有多少佩服和赞扬呀!娟子觉得自己走进了新的生活里,脑袋里装的全是美好。

就像戈壁上的风沙一样从来都是不打招呼就冲撞过来,娟子的生活又不平静了。结婚半年了还没怀上孩子。两人都想要孩子,问题出在谁的身上?那时的人又特别保守,思维与语言有许多禁区,只好憋在心里。心一烦躁两人就发生口角。娟子经常委屈得跑到戈壁滩没人的地方去大哭。

有一天夫妻吵过架,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娟子的一个女友叫她去家里看一样东西。娟子看她的神色就知道那一定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东西。到了女友家里,女友递了一封信给她。谁的信,怎么给我看?女友说你看了就知道了。娟子展开信首先看了写信人的落款。她眉头一扬,岂只是高兴,她简直激动不已,这是著名画家朱乃正的亲笔信啊!娟子不久前还将他登载在文学杂志《青海湖》上的画珍藏起来,画面上一个藏族妇女骑在牦牛背上,不仅人的神态活灵活现,就是牦牛也好像正向自己走来。娟子恨不得马上回家去取那幅画。女友说你看信呀。娟子才开始看信。

这是朱乃正写给娟子的女友夫妻俩的,他说上级已经为他落实了政策,他已经回到北京,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下放青海虽然冤枉,但因为执著地追求艺术,心地便清净。这些年走进高山、草原,在民间学到不少在北京学不到的东西……

娟子沉默了。她在想,原来著名画家一生也不平坦。自己还年轻,人生的道路才开始,会有些什么曲折坎坷呢?我会不会像朱乃正那样,遭遇再大的冤枉也执著地追求艺术?她又突发奇想,能见见这个著名画家就好了。

事情就这么凑巧,没过多久娟子听丈夫的意见,去北京找个好医院看看,不生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妇科病。临行前,女友把朱乃正的地址给她,说,你一定代我们一家去看看他和夫人。

娟子到了北京,没顾上看病就去拜访朱乃正夫妇。听说是朋友的朋友,尤其是从青海来的,他们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娟子。交谈中发现这个小姑娘酷爱艺术,特别是绘画,立即在书柜里为她找了一本罗丹的书和几本画册送给她。下午,邀请她到天坛去,一边参观,一边给她讲绘画,讲人生。朱乃正提醒她,戈壁荒漠有极浓的西部特色,创作西部题材的作品,素材是得天独厚啊。可是那里闭塞,文化氛围远远不够,必须走出来了解大世界,再回过头去认识它。你现在急需做的是两件事:一是到学校去,美术的专业性很强,应该经过系统学习;二是要读书呀,美术不仅是绘画,它包含的东西太多了,没有深厚的底蕴,就难以捕捉生活的美……

娟子茅塞顿开,画家一指点,胜读十年书呀!真是不虚此行。在北京五六天,主题转移,把去医院看病变成了去书店看书。离京回家时没带几粒药,却背了一大捆书。三天在火车上,读了三天书。第一天晚上,同行的一位大娘忍不住问她,姑娘,你没钱啦?一天没见你吃东西。第三天,大娘又问她,你不是哑巴吧?三天没听你说一句话。

娟子终于明白了,戈壁再大,人也如井底之蛙,必须到外面的精彩世界去学习,去见世面。回到戈壁小镇上,她对丈夫说,想出去学美术,她显得那样迫不及待。丈夫说行嘛,但却满脸茫然。那时候,只要你在一个单位工作,你就把你的全部交给了它,包括人生选择的权利。不是你想到哪儿就可以到哪儿,想干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你有能力也不行,也得服从组织的安排。娟子没管这些,她径直跑到学校去找领导提出要求。还好,她没碰壁,领导说就要开学了,先上课,有机会我们再安排。娟子就上着课等待着组织的安排。

也许是老天与她作对,她怀孕了。娟子悲喜交加,哪个女人不想当妈妈呢,可这么一耽误,啥时才出去学习呀!

娟子生了一个女儿。母爱胜过了一切,常言道一叶障目,女人是一子障目,娟子已把迫不及待的渴望放在脑后了。

女儿两岁时,娟子忽然感到迷茫,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在荒凉的戈壁上结婚生子消磨时光?我已经26岁了,不小了。她有强烈的紧迫感。她又去找学校领导了。领导说,美术学院没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招生,得你自己去联系。娟子真感谢领导的提示,她带上自己的作品,独奔青海省省会西宁市,她知道省师范学院里有美术系。到学校一打听,有人说,大学都是正规招生,哪有自己拿着画来的,那不是乱套了?你这个人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娟子还是不甘心,有人看她站在学校不肯走,就对她说,姑娘,你找个熟人帮忙嘛,听说可以自费进修。娟子一听高兴了,对呀,我就是来进修呀。可是,到哪去找熟人呀?别人告诉她,进修不一定有文凭。娟子很不在乎地说,只要能学到东西,有没有文凭有什么关系?莎士比亚没上过大学,不是成为世界大作家了?我要学习,学习。只是我不知道到哪去找熟人。 

娟子来西宁已经第二天了,住在一个招待所里,两眼一抹黑,这完全是个陌生的世界。她独自在街上走啊走,挖空心思回忆有没有熟人在西宁。她也幻想着,突然间眼前出现一个人,似曾相识,可那个人叫出了她的名字。走啊走,没有出现奇迹,她灰溜溜地回到招待所。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去进修美术专业还得找熟人帮忙?

西宁的夏天阳光灿烂却不炎热,或许这适度的阳光提示了她,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是从戈壁小镇调到青海省的,听说他是省委书记的秘书。她只知道他姓南。好啊,我找他去。

娟子求学心切,抱着一捆自己的画去找省委。好不容易找到了,有军人站岗,让我进吗?娟子聪明,说我是来找南秘书的。很巧,省委只有一个南秘书,军人一听说她是找省委书记的秘书,就让她进去了。

娟子运气好,碰上了好人。南秘书不认识她,但是见她千里迢迢来省上求学,很感动。当他看了娟子的画,又为这位姑娘的才华而赞叹。他说,在那么荒凉的戈壁滩上,你竟然执著地追求艺术,而且通过自学能达到这么高的水平,真是不简单哪。不帮你这样的人我该帮谁呀!

娟子终于实现了梦想。

娟子在省师范大学艺术系进修了两年。这两年,如鱼得水。她正规学习了美术理论、素描、速写和油画画法,了解了达芬奇、提香、拉菲尔、米勒、鲁本斯、伦勃朗等世界著名的画家和诸多的名画。她结交了省上的著名画家。视野广了,她才真正走进了艺术博大的世界里。水涨船高,她临摹与创作也得心应手了。她的作品在省上的报刊上发表了,参加了美展,加入了省美术家协会。与此同时,她还进修了音乐,学了声乐,学会了弹钢琴。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年,也是应该改变她的命运的两年。人生的汪洋上,她仿佛看见彼岸有人在向她招手。 

三、用画笔排遣痛苦

娟子没想到,带着优异的成绩和理想回到小镇,父亲因患高原心脏病离开了人世,一家人正在悲痛之中。她丢下行李就奔向坟地。爸爸,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女儿吧!你不是嘱咐女儿以后当个大画家吗?我学习回来了,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啊!我记住你的话,一直在努力,你怎么不等着女儿实现你的期望呀!爸爸,你醒醒!

在父亲的坟前痛哭之后,猛然间,她为戈壁滩上的死亡感到惊惧。坟墓在扩展,而被埋葬的都是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的开拓者,他们中最大的年龄才50岁。人们用奉献与牺牲来开拓这片曾经连鸟都不敢来的戈壁,多么崇高。可是,除了奉献与牺牲,就再也不需要别的吗?这是原始蛮荒的土地,她也需要艺术呀!史前人类在结束几百万年的游荡生活迁入洞窟后就有了原始洞窟壁画和石刻艺术。原始人类用简单的线条和图像表达对生命与死亡的理解,对神的崇拜。任何时代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是推动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力量。这里的艺术在哪里?

面对连一点绿色也看不到的戈壁滩,面对夜以继日忘我开拓无暇顾及艺术的人们,她才觉得自己离艺术太远了。我回来是正确的吗?娟子又一次走进迷茫。

娟子受到了第二次沉重的打击,丈夫提出离婚。原来,丈夫的父亲平反了,恢复了高干职务,家中坚决要调他回北京。同时,丈夫已经和另一个女子相好。娟子强忍内心的痛苦,想和丈夫交谈,问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丈夫没有说娟子一个不字,但娟子终于明白了离婚的主要原因。这片土地接受不了娟子的美丽和艺术追求,特别是她还外出学习两年。在人们心中,美丽与邪恶、艺术与不正经是紧连着的。从猜测到捕风捉影,娟子就成了坏女人。这是无法给人们解释清楚的,众口铄金啊。丈夫承受不了舆论的压力,娟子又两年不在他的身边,这样的结果就自然形成了。

娟子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同意离婚;为了孩子的前途,她又忍痛同意女儿跟丈夫回北京。她永远心痛的是,眼睁睁地看着前夫把才四岁的女儿带走。上车去北京那天,为了不让女儿哭,她躲在不远处望着。她见女儿四处寻找,她知道女儿在找她。她真想跑过去呀,可她要实行诺言。车开了,她听见女儿在喊妈妈!从此她不敢回忆那时的情景,可女儿寻找她的神态,女儿呼喊妈妈的声音,经常出现在眼前、耳畔。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心就抽搐着痛。

姐姐已调到姐夫工作所在地敦煌,戈壁上只剩下娟子和母亲,母女住在了一起。小屋里充满了悲伤。娟子想用画笔赶走悲伤,可一落笔,就是父亲、女儿和离去的丈夫。亲情、往事缠绕着她,失落与委屈刺伤了她的心,心在流血。她看着一堆习作,真想大声呼喊:艺术,艺术,为了你我就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不让妈妈伤心,她跑到戈壁滩没人的地方,放声痛哭。晚霞像血一样慢慢流进西方的地平线。她抹干了眼泪,惊异地看着那惨烈的景色。她又高喊:不!不!疯也似地跑回家去。

墙壁上的画包围着她,桌上的名画画册注视着她。她将画册抱起来紧贴在胸口。仿佛有位画家在对她说话。是的,是罗丹曾狂热地爱过的克洛岱尔。她与罗丹相爱为罗丹建造了艺术创作的黄金时代,带有野性美的克洛岱尔被表现在罗丹所有的雕塑中。但是当罗丹名扬天下时,她带着“被抛弃的感觉”离开了他。最后在贫困与孤寂中进了疯人院。

她明白了,一个女人把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一定不幸福,就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也有可能逃不掉失败的命运。我的选择是什么?只有艺术!艺术没有私情,你给它多少它就会给你多少。

还是艺术将她支撑起来。她拿起了画笔。从帐篷到土坯房再到有了几座楼房的小镇,已经需要艺术了。组织上安排她教美术和音乐,用她之长。她把讲课和创作融为一体,不仅讲得很专业,还有实用性,很风趣,学生非常喜欢她。尽管她仍然是人们议论的中心人物,但她的才气得到公认。人们一边颇有兴致地说长道短,一边又毫不犹豫地欣赏她的作品。她的不少画挂在了公共场所,特别是那些新建筑的墙上。

她苦于没有对话者。当她获得灵感的时候;当她在阳光里和戈壁的漫光中探索光色变换的奥妙的时候;当她重读画册中莫奈的《睡莲》、库尔贝的《海浪》的时候……她就按捺不住胸中的激情。无奈,她只能用画笔来倾述。她感到深深的寂寞。她渴望艺术的交流。她对母亲说,我们调回内地去吧。妈妈沉默良久,然后摇头。她从此不再提调走的事,她知道母亲舍不得父亲,父亲永远躺在了戈壁上。

四、寻找艺术殿堂

娟子终于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办法,调敦煌!这是世界著名的壁画圣地,莫高窟里聚集着不少学者和画家。同时,姐姐姐夫在敦煌,那里与戈壁小镇相隔三百里,去为父亲扫墓只需乘坐半天汽车。母亲同意了。娟子拿着自己的画,去一所学校毛遂自荐,遇上伯乐,一举成功。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

敦煌虽然也在戈壁滩上,但丝绸之路和莫高窟壁画与石窟彩塑使它自古以来就是东南西北文化交汇的要塞。那里的学校接受新鲜事物快,重视人才。娟子受到欢迎。学校安排她教美术、美学、礼仪,教唱歌,当导演。学校要参加地区的演出她打主力,企业又请她到一台音乐舞蹈史诗大型节目的编导组去设计服装,编导,还请她当演员。她的一个小品还参加了全国性的曲艺大赛,获了奖。

娟子很忙很充实,但她再忙也不会冷落画笔;不会不去莫高窟看壁画,与画家交流;不会忘记投稿参加省上和北京的美术展。

正是最忙的时候,她更加体会到古诗名句“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含义。她过去看书凭记忆,现在她开始做读书笔记 了。她把目录写在笔记本的前几页上,有“艺术家的命运女神”、“审美杂谈”、“环境艺术”、“宗教艺术”、“女性的感觉与艺术”、“室内设计与装修”、“服饰絮语”……

这时一位喜欢读书的青年走进了她的生活。一些人说,他配不上你。他个子没你高,人没你漂亮,才华更比不上你。娟子太忙,哪有时间去细细地思考需要找什么对象,有人看上她了,她也丝毫没有一般姑娘那种商品化的要求。她说,只要他理解我就行。关于爱情与生活,她认为,“爱情无须太多的铺张,生活无须太多的陈设,应该平平淡淡,轻轻松松,过一种好心情”。他们结婚了,一年后有了一个儿子。

娟子万万没想到,结婚才两年多,丈夫提出离婚。她坚决不同意,说,我有什么缺点,你可以提出来嘛。丈夫还是要离。一位女友分析说,妻子比丈夫强,丈夫会觉得羞辱。他是太自卑,才不得不下决心的。娟子叹息着,签了离婚协议。

不久,母亲去世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娟子痛苦不已,而单身女人的身份又引来重重舆论压力,两次离婚和超群的才华成了置她于死地的两把匕首。她想起了《拉奥孔》。在学院进修时美术教师展开画册给同学们讲这个古希腊著名雕塑,激动得有些夸张。而此时娟子多么理解那位饱经风霜两鬓斑白的过来人。拉奥孔因违背了神意,神派两条大蛇咬死和缠死他和他的两个儿子。拉奥孔虽痛苦却不愿被神嘲笑,内心与外表的极度不和谐扭曲了他的面容;渴望解放反抗束缚的冲动形成强大的精神力量,而缠绕成网状的巨绳般的蛇又使三条生命不得不走向死亡。拉奥孔之所以成为美术史中典型的悲剧形象,芸芸众生与他的遭遇多么相似!娟子仿佛感觉到那两条巨蛇正紧紧地缠绕着自己和幼小的儿子,自己就是反抗却又不得已的拉奥孔!

几位男女朋友为了安慰她,与她来往更加密切。娟子给他们讲拉奥孔。讲着讲着,有时她觉得自己被扭曲的面容比拉奥孔过之,自己比拉奥孔更加无奈。确实如此,一些长舌妇硬把几位男子强加在她的身上。她一怒之下,邀约几位男友去喝酒。她像男人那样划拳,像女侠那样说话,像小孩那样旁若无人地笑。她要做给那些人看。有朋友好心劝她,算了别发泄了,干嘛又给别人提供舆论素材。娟子听了,醉颜更加灿烂,潇洒无比地挥挥手说,“管它呢,我要为舆论活着我不就成了长舌妇的奴隶了?你以为我乐意做拉奥孔?来来来朋友们端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吧,痛痛快快地笑吧,没准儿醉出个李白,颠出个张旭!”

娟子在朋友聚会时总是妙语连珠,善于调动听众的情绪。有人说到女人的娇媚,她说:“娇媚表现得恰倒好处则为风流,娇媚得过分则为下流。”两次被婚姻家庭排斥在外,使她对家庭有了独到的见解,但都是灰色的。“家庭是什么?是乱的窝。无中生有,有错必纠,纠则必战,战则必乱,这就是家庭。”

虽然有朋友聊天,有儿子相伴,娟子还是感到孤独。就是醉生梦死也占据不完生活空间,排遣不了独立无依的空虚。她就每天晚上到一家歌舞厅去弹电子琴,在喧闹里忘记自己。她对儿子说:“你别管我,我还可以挣点钱。”

常言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单亲家庭的孩子也早成熟。娟子离婚之后,儿子从来就可以一人在家打发光阴。他从两岁开始就学会了打开电视机寻找自己喜欢的节目。从两岁半开始就要每天完成妈妈布置的两张绘画。他也知道心疼妈妈。妈妈要出门,他会爬到凳子上看窗外有没有太阳,有太阳他会去给妈妈拿伞。这一天娟子回来生气地对睡得正香的儿子说,路上黑糊糊的突然有人骑自行车冲过来抢走了我的包。眨眼间儿子已挺着胸站在娟子面前挥着小拳头大声说:“是谁抢了妈妈的包?我去要回来!”儿子才三岁,已经像个男子汉了。

这样的生活娟子过了好几个月。按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反抗”了好几个月。她提醒自己该静下来了。她又开始潜心读书,她要在书中寻找充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走出误区,并且获得智慧的钥匙。她又在学习笔记本上拟订了目录:“智慧人生”、“黑色情绪”、“婚姻絮语”、“善待自己”、“一个消除误区的人”……

渐渐地,娟子又从寻求人生启示转为依托艺术。她越来越清楚,不管书本怎么启发自己,归根结底得有能够支撑自己的精神支柱。毫无疑问,这就是艺术。

她又开始阅读美术书籍,细读西方学术译丛,细读朱乃正送给她的《罗丹》。罗丹早就提醒过她,“应该给观众的想象力留下自由驰骋的余地。”“艺术创造的形式应该为情感的无限制发展提供一种条件。”她认真地审阅自己的作品,又一件一件地放到乙级或丙级画柜里,满意的甲级画柜已空空如也。

她又到戈壁荒漠去写生。走过一马平川的蛮荒之地,见到了奇形怪状的雅丹地貌,在强烈的阳光下,就像塞尚说的“让我感到物体的轮廓都飞舞了起来”!她像风一样在砂丘间飘来飘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与她一同飘荡:你真是朱乃正老师说的“艺术创作的富矿”啊!你的意境远远超出了古人说的“大漠孤烟直”、“黄沙碛里本无春”。你是深远,是梦幻,是生命与死亡的较量,是多彩与单调的竞争,是新意不断的魔幻场景。娟子把一点点感觉注入线条中,心境像戈壁一样辽阔,像漠风一样清悠。她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陈漠,一是想留住这种美好的感觉,二是提醒自己对其他个人欲求漠然以对。

创作最能检验自己的艺术感觉是不是到位,功底是不是雄厚。有好长时间朋友们以为娟子失踪了,其实她是在学校的暑假期间把自己关在屋里作画,全是荒漠题材。她在一幅题为《生命之力》的创作中下了不少功夫。那是一峰在大漠上前行的骆驼,画面只展示了头和局部身躯。她没有用油画中传统的全境式构图,而是采用了国画浓淡相济的笔法。骆驼高昂的头和坚定的眼神,与一缕缕在漠风中飞起的驼毛,还有省略了却显得辽远无限的空间,使人从漫长的生命之路、恶劣的生命背景中欣喜地看到生命的坚不可摧。

放入甲级画柜的作品在增加,但娟子越画越发觉缺少点什么。敦煌的佛教艺术一直深深地吸引着她,但是她觉得太理性了,她的性格使她注定要去寻找它的另一个侧面。她在沉思,那个等待着她的“侧面”到底是什么?

这时她有幸借到了唐代的《敦煌古乐  琵琶独奏卷》磁带。这是被称为“敦煌乐神”的中国音乐家席臻贯先生破译的全世界唯存的正宗唐代音乐。打开录音机,她听见演奏者的纤指从缠弦与老弦划过,一串淳厚的宝珠坠落声使她的身心向一个漆黑的深渊下滑。接着是子弦的长轮,她仿佛被清纯的泉水托住,从下往上跳跃着飞升,时而白云绕身,云水相揉。她又听见演奏者用双弹连续发出两根弦的混响,间或勾弦,清而不脆、短而不亮的单音推出一个月夜下的迷梦者如梦初醒一般的急促询问,而心安神泰的僧人正敲着木鱼,引导迷误不觉的人超度……

娟子在敦煌古乐中领悟到唐代佛教在民间的渗透和感召力,也从流动跳跃的旋律中感悟到佛教的民俗化和生命性。她明白自己要寻找的已不是另一个侧面,而是活的、感性的佛教艺术。如果理性的佛教艺术是经,感性的佛教艺术就是纬。那是不可分割的。

又一个暑假,她去了西藏。她被藏传佛教与艺术的博大精深,同时与大自然与人古朴的虔诚和谐的交融所震撼。她的视线最后凝聚在高原人这个主体上。她没有选择膜拜的形态,画布上渐渐成型的是一个披着高原风霜的藏族姑娘。穿着厚厚藏袍的大半个身躯从右到左斜盖着大半个画面,她枕着黑黄色的包袱,包袱下的雪已经融化,身躯的另一边是洁白的雪山。她的形态是疲惫的,她却有冰雪一样纯净而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在期望也在思索。这是佛教圣地一个崭新的形象,一个耐人寻味的艺术生命。

一幅幅作品从娟子心中飞出,她有三幅油画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展出并获奖。

由此,她再一次获得了美术进修的机会,并且被评为二级画师。

人们不得不认可娟子的才能与成果。长舌妇们的无端非议显得苍白无力。学校继续用她之长,让她忙得不亦乐乎了,还不够,又派她去北京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服装设计,要让她回校带出一批学生,推向市场。

有一位工人慕名而来。与娟子见面后,娟子没有拒绝他,二人开始交往。朋友们十二万分不解,他没有多少文化,你们不可能有共同语言。娟子反驳朋友们,我很喜欢他的西部男子汉气质,这种气质里包含了很多内涵,值得我去欣赏、阅读和描绘,这还不够吗?法国画家米勒因为熟悉农民,才描绘出质朴、凝重的农民形象,创作出《拾穗者》《播种》《扶锄的人》那样的传世之作。德国画家李卜曼熟悉工人,才有了《罐头厂女工》《制靴工场》和《麻纺工场》等等表现劳动人民的著名画作。搞艺术的人不能瞧不起最底层的人,他将是我的财富。朋友们说你太浪漫太天真太理想主义了。但娟子固执己见。

不到一个月,这位工人不辞而别。几天不见,娟子打电话给他。他直言不讳,听说你喜欢和男人们一起喝酒,我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娟子放下电话,心像放了冰那样冷。不是为他的离去,短暂的接触还没建立感情。她心冷是为这个地方难以容纳她。与男人们一起喝酒这能说明什么?堕落?出卖灵魂?抑或出卖肉体?什么也不是却什么莫须有的罪名都可以强加于你。更何况借酒浇愁那只是偶尔为之,这在内地简直就不足挂齿,而在这个大得无边无际却又小得如同夹缝的边塞,就成了难以容忍的邪恶之举!

已到2000年,40出头的她尽管还保留着青春的美丽与艺术气质,但她感到已不能等待了,要重新选择适合自己的环境。她毅然办了内退。所谓内退就是拿着一定比例的工资退休,到了退休年龄再补齐工资数额。我退休了?骤然间失去工作,她觉得太不真实了,就好像在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而这是真实的,然而退休与衰老与白发与淘汰等等联系得那样紧密,让娟子由不得思索就不寒而栗!她情不自禁地匆匆走到明镜前仔细打量自己。

娟子很快就平静了,随之而来的是想飞翔想游曳的强烈欲望。不是吗,娟子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就好像捆绑数十载的绳索被解开了。是啊,松绑了,我自由了!

这个自由了的敦煌才女成了好些单位的抢手人物,敦煌电视台请她去当一个节目的主持人,一个艺术学校校长登门聘请她去当教务主任并且兼任美术教师。她一一做了尝试。都不满意,不是对工作本身,而是对地域的感觉。她辞掉了。艺术之神和爱神在冥冥之中指引着她,她需要到广阔的世界去寻找自己的位置。哪怕是继续流浪,也应该有一盏明灯照亮前面的路啊。

今后的路怎么走?她想远走高飞,但是真的要走,她的心又开始徘徊。

一所学校请她去办舞蹈班,练功房也是琴房,有一台钢琴。课余时间,她就泡在了琴房里。弹啊,唱啊,迷惘、忧愁、寂寞、惆怅在如水的旋律中流淌,流淌。娟子发觉自己的嗓音本质与蒙族歌唱家德德玛很相似,她本来就非常喜爱豪放的歌曲,这下就像一只小船靠岸了,她迷上了德德玛的歌。她痴迷地练唱,那一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情。她最喜欢唱《草原恋》:“……那流沙般的岁月,给了我牧人的勤劳;那荆棘似的征程,赋予我骑手的勇敢;不论我走到哪里,总会把你依恋……”敦煌和那个戈壁小镇都是她的家乡啊,那里有难忘的爱和恨、欢乐和痛苦,有父母亲的灵魂,舍它而去,那情,如同抽刀断水!

她还是决定离开。敦煌,虽然有一千多年宗教文化的大背景,但偏远的地理位置使它像一个固守本土缺乏活力的白发老人。娟子希望投身到现代的青春的艺术氛围里去,实现后半生的艺术追求。她还想到大千世界去寻找良师益友,寻找爱。她最后选择了成都。2001年春天,她带着儿子从西北到西南,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五、从孤独到孤独

娟子到成都,正逢西部大开发的高潮刚刚兴起,到处挂着醒目的大横幅。她觉得格外亲切。从西北到西南,从荒漠到城市,南行两千公里,竟然没走出西部!

在这座漂亮的大城市里,娟子已拥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和一个屋顶花园。她很快就找到了两份工作。对这个新住户,许多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然而,面对陌生的环境,面对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娟子觉得自己像一只在辽阔的天空飞翔的小鸟,见不到比翼的鹰,找不到自己的巢。她在日记上写道:“最怕的是房子越大心灵越小,天堂里没有爱情如同在地狱一般;女人更需要有人爱自己和爱别人。”爱,在哪里?忙碌一天回到家里,儿子在自己房间做作业、绘画,整个家像空旷的荒漠。她就一边做饭一边听世界名曲。她只能在《爱之梦》里做白日梦,在《爱的协奏曲》里体味独奏的韵律。

一天,九岁的儿子对娟子说:“妈,你可以征婚嘛。”此话出于儿子口中,娟子真的吃惊不小:“儿子,你比妈妈现代呀。”儿子说:“你的思路必须尽快适应城市,不要被动等待。我不愿你孤独。”

娟子听了儿子的建议,她去了婚介所。

很快就有了眉目,娟子的优越条件正是众多男性求偶者所追求的。婚介所当然只能给她选择一个。

虽然同是西部,但南北差异实在大得很,二人一见面,娟子就受到男方的赞美。不是赞美她的才华,而是她的美丽、气质和住房。接着就像廉正检查一样,一一清理她的财产。男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接着就一一交代自己的拥有。谈话的内容全是你有什么,我有什么,你没什么,我没什么。娟子觉得不是在谈什么对象,这纯粹是商品化的谈婚论嫁。她无法走进去。

罢了,她无可奈何地对儿子说:“让你失望了,儿子,妈妈的思路很难适应这个城市。”儿子鼓励她:“或许缘分还没到。你可以再试一试嘛。”娟子又听了儿子的。

有人好心地提醒她,谈对象时,你要提防这几种类型的男人:第一种,小男人:吃你的,喝你的,理所当然的;第二种,大男人:把公家的钱花着,把灰色的钱挣着,把小姐小秘玩着,和你谈着;第三种,弱男人:说着平淡话,吃着平常饭,没完没了的看电视,像狗一样守着你;第四种,强男人:睡觉时正眼看你,有客人时斜眼看你,送礼物给你时看也不看你;第五种,花男人:一天就谈四五个,两天就拉你上床,一月就提出结婚(让你高兴,就是不办),两月就完全消失。

一直认为自己还不算苯还很有思想的娟子,此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白痴。过去在大西北谈对象非常单纯,男人和女人一样,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哪有这么复杂。在这里,更要命的是,男人的品种那么多,五花八门,形形色色,谈对象还得观其容听其声,分析他是属于哪种男人,还得从他的眼睛直抵他的心灵,看他是不是在欺骗你。这是在谈对象么?累不累?唉。

不得已,娟子还是通过婚介所试了一试。后来娟子诙谐地对女友说,婚介所介绍了一些男人,我只看见那么多飞来飞去的鸟,却没看见一只好鸟。

娟子带着希望来川,此时可以背诵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了,“希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她看见了城市人择偶的无奈和无所谓。婚介,给她提供了与不同的道德和生活态度较量的场地。就像在波涛里,随时都有可能被吞没。然而她孤独她需要伴侣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她进退两难,她仿佛在做生死抉择:是守候自己还是改变自己?

她想起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德》中的一句名言:“是生存,还是毁灭?”人生如此沉重,而人却站在悬崖间的钢丝上,一步稍有偏差就会粉身碎骨。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守候自己。

她在敦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给一个女友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结束之前女友调侃说,今晚我对你的认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我想做个好妻子”。娟子说你太了解我了。女友为这句话而感动,而感慨。在这个世界,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谁都相信没有什么能力的女性想做好妻子,对才貌双全的女性就持怀疑态度。对娟子,这里的人们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因为她太出色了。可是娟子也是女人,而且是非常懂得亲情也非常注重亲情的知识女性,她对做个好妻子的渴望是经历过灵魂的磨难之后最终的心灵依附,她会成为一流的好妻子。女友当晚就写了一篇题为《我想做个好妻子》的散文,专为娟子和娟子们正名,呐喊。

而娟子不得不面对残酷无情的现实。择偶不成,干脆放一放。为了养家糊口和证实自己的能力,她浏览了成都的人才市场,选择自己的定位。说实在的,在这个准备把自己建设成为国际大都市的城市里,令人眩目的高薪阶层还是有空位在召唤着她,她不是不够条件,也不是不可以去尝试。她心动过,但她还是选择了相对单纯一些的教育这个行业。从少年时就从事这一行,有了深厚的感情,同时自己的知识和经验足够用于美学、美术、装饰、服装设计、音乐、礼仪的初、中级教育了。她于是选了两所职业学校,前去应聘。

一举成功。除了预计中的特长一个也没闲着,她的标准的普通话也派上了用场,这真是出乎她的预料。同一天,两所学校聘了娟子。

她奔忙于两所学校,每周有20个课时,双修日还去参加地区演出中的独唱,担任节目主持人。

在新的天地,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她得去洞察社会,了解趋向,寻找机会,抓住机会;她得提高自己,保全自己,创造条件,开辟道路。从孩提时候伸手向一个男孩要豆子,父亲严厉地教训“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向别人伸手”之后,就确定了她独立奋斗的人生之路。青春的经历也使她坚信古人元稹的“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是自强不息的座右铭。

她一切都靠自己,包括在复杂纷繁的世间指导自己的思想。她在日记中写道:“决策决定命运,观念决定财富。”“没有时间养生,就有时间生病;没有时间学习,就有时间赔钱。”她不断地学习知识,提高自己的素质。还要抽时间美容和锻炼身体。她欣慰的是,儿子很省心。按儿子的话来说,是妈妈的启蒙教育好,使我从小就知道好好学习,刻苦绘画,知道自强和自尊。

娟子融入了城市的快节奏里。

但是,娟子深深地感到孤独。没有伴侣,她只是残缺不全的一半,她在诚挚地等待那一半;她的艺术追求,她的心灵对话,也在苦苦地等待。

有望的等待是一种幸福,渺茫的等待是一种折磨。娟子的等待属于后者。她想,趁现在没有外界的干扰,没有情爱的冲击,正是读书的好时机,于是就潜心学习。从古希腊的日神精神到中世纪的拜占廷艺术,从文艺复兴到抽象艺术。又从西方走回东方,读日本的雪舟、中国的张大千。

但是东西方艺术都在上空飘扬,画纸是放在人间的。对人间的感受纷乱无章,画笔是很难准确地落下的。娟子在女友的提示下,又试图在宗教里寻求一片净土。

这一切离生活都太遥远了。她打电话给远在北京的女友。女友强调,你需要静下心来读,可以帮助你调整心态。

“我觉得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她打电话给北京的女友。女友提醒她,你可以记下你的感受,不管是一句还是一万句。然后逐一配上画,就像你过去在街上和家里的生活写生配上你的感受那样。这是自我对话和宣泄的一种方法,而且积累多了可以出书,图文并茂是很有读者的。

娟子好像释然了,她诙谐地说,对,我不能老是“怀孕”,把那么多感受憋在心里,该“下蛋”了!

流浪人生也该有辉煌,也该有歇脚的岸,愿娟子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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