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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六十章 妓女翠茜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10-19 11:41:54  浏览次数: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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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拉开衣柜的门,翠茜翻了翻挂得乱七八糟的一堆衣服,她用力将衣架推到边上,再拎出一个破旧的旅行箱。费了好一番力气,心里咒骂着,她才终于把拉锁拉开。

帆布连体裤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怪味,翠茜揉了揉鼻子,她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对于还能把自己套进去有些迷惑。不过,和接下来打算要做的事情相比,这点儿怀疑迅速被她抛在了脑后。

下意识把手插在裤兜里,翠茜摸到了一张什么东西,表面光滑,质地也不像纸张那么柔软。在掏出来的一瞬间,她已经意识到,那是一张照片。举到眼前,她愣住了。

照片里的一男一女,都面带笑容,他们都很年轻,尤其是那个男孩,看起来最多十二、三岁,嘴唇上连绒毛都还没长出。他身旁的女人也很年轻,一头棕色卷发,光洁顺滑,斜斜地披在肩上,让她看起来有些温婉。

记忆迅速倒退,一溜烟跑到了七年前,翠茜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时候的她还不到二十岁,刚刚在普顿落下脚跟。虽然从一开始就是妓女,那时候的她,笑容里还有尚未消失的真诚。

一屁股坐在床上,床垫发出一声令人牙碜的“吱扭”声响,翠茜完全没有理会。她搞不清楚所有的这一切究竟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她是有点儿摆脱不开酒瓶,更摆脱不开自己已经坠落到泥地里的人生。

从家里跑出来的最初几年,翠茜始终提心吊胆,她总觉得下一秒,继父就会从后面将她一把扭住,然后吼叫着把她拖回去。她寻找着一切可能的途径,一刻不停地逃跑,从地图的最下端,跑到了最上方的这片丛林中。跑到最后,她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在何处藏身,身上来来去去的,只有那几张一下子就可以数清楚的纸币。

在那个名叫莫罗拉巴的地方下了车,她发现自己又一次身无分文,不仅如此,她好几天只有一条面包糊口,饥饿让她头脑发胀。眼看着那辆灰狗巴士绝尘而去,她才感觉到周围的炎热,身上的毛线外套成了令她窒息的绞索,她费力地脱下,然后鼓足勇气,走到了路边上的一辆货车旁。

费了好一番功夫,一脸茫然的货车主才弄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糟糕透顶的女孩子,想要用手里的毛线外套,换取他车上的面包。而他,没怎么费劲,便说服女孩子上了车,一路开回了普顿。

握着照片的翠茜冷笑了几声,思绪继续飘飞在那仿佛遥不可及的过去。

捡到她的希恩一边开车,一边讲述着他们即将到达的地方。普顿几乎是莫罗拉巴向西沿线最远的城镇,却不是最偏僻的,原因很简单,从普顿开始,公路便更加崎岖,并向四周呈放射状分布。所有要出山的路,几乎都会经过普顿,而一些原本没有普顿远的乡镇,也因为不处在交通枢纽的位置而仅仅保留了农耕的规模。

久而久之,普顿便发展成了这一大片山区的重镇,越来越多的农户舍弃了前往莫罗拉巴采购的习惯,转而通过普顿的商户来进货,而普顿也因此变成了商品交易的中心,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霍克家族和他们包罗万象的货物商店。

翠茜终于不再逃跑,她安顿在普顿中心商业街的分支小巷里,从院子里便可以眺望更远处的山脉。很多无事可做的日子里,她就如痴如醉地望着,儿时的繁华都市在这种眺望里慢慢远去,如一捧沙子,终于从指缝里消失。

将她带回来的希恩成了她在普顿的第一个客人,也是照顾她生意最久的人,连这间房子都是希恩帮她租下的。时至今日,她早已在普顿家喻户晓,那栋老旧的房子也换成了她的名字。只不过,她的生意渐渐淡了下去,一度的,连填饱肚子都成了难事。

她放下那张照片,起身来到梳妆镜前,开始对付自己那一头纠缠不清的卷发。梳子用力扯着发丝,一根断了,接着又是一根,头皮照例会被扯得生疼,心里却是麻木不仁的。翠茜很有些奇怪,她从不怜惜自己的头发,总是用力撕扯,怎么还能有粗粗的一大把?

在所有和她交易过的男人中,富尔顿家的几位自然颇有些与之不同。有时候她心底会滋生出那么一丝愧疚,托尼原本是个单纯的好孩子,可惜遇到了她。

扔下梳子,翠茜朝镜子里望了望,系在脑后的发辫让她看起来干净了许多,她扬了扬弯曲的眉毛,开始往脸上涂脂抹粉。她先是拧开了茱莉蔻[1]玫瑰水的磨砂瓶子,轻轻滴了几滴在掌心,再拍打到自己的脸上。

瓶子里剩下的液体不多了,她不知道这个圣诞节,詹姆士会不会还送她套新的?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他,更不会对他生出莫名其妙的情愫,即便得知了他同性恋的身份后,还是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大门。

她仔细闻了闻掌心还残留着的玫瑰浓香,开始把更多的护肤品涂抹在脸上。七年前,她识破了詹姆士的秘密。内心的震撼和屈辱,让她做了一件至今都追悔莫及的事情。她找到托尼,谎称自己是詹姆士的朋友,带他偷偷去了詹姆士和性伙伴幽会的地方,让当时才十三岁的托尼亲眼目睹了自己最亲近的哥哥与另外两个男人赤裸纠缠的场景。

离开的时候,托尼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波澜。两天之后,他像个幽灵般出现在翠茜的家门口,微笑着向她打招呼,进屋之后,翠茜只记得后脑上一阵剧痛,便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身边的托尼和她一模一样。他告诉翠茜,在她昏迷的时候,他强奸了她。翠茜望着眼前的少年,望着他一呼一吸间,根根肋骨清晰可辨的模样,想都没想,便把他按在床上。强忍着后脑还折磨人的疼痛,和他纠缠在一起。

2.

那之后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托尼都没再出现,反倒是詹姆士,几乎每个月都来,每次都带着好几瓶酒。他们从日落喝到日出,再各自倒下,睡得天昏地暗。翠茜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会了酗酒,并绝望地意识到,生性淡漠无情的她,被詹姆士牢牢攥在了手掌心。

其实翠茜心里明白,她压根就不想摆脱詹姆士。当所有男人只把她当作一个玩偶,以换取某种可笑的满足时,只有詹姆士把她当作了朋友。当然了,“朋友”两个字是翠茜自己下的定义,她从未对詹姆士提过。

当他告诉翠茜,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面目被翠茜识破时,翠茜以为自己的小命不保。但紧接着,詹姆士说他自己和一个快要溺水身亡的人没什么区别,总要小心翼翼隐藏自己,已经让他快要崩溃。翠茜这才明白,他阴沉暴虐的目光,不是针对她,而是自己。惊讶之余,翠茜的怜悯之心便开始滋生。他像个耍无赖的小孩子,威胁翠茜,既然自己被识破,翠茜便只能替他隐瞒,翠茜立刻点头,一副信誓旦旦。

两个人便这样达成了交易,詹姆士假装对翠茜着了迷,而翠茜的角色,便是个无情的婊子。他带给酒和钱上门,始终避开她的身体,却牢牢抓住了她的神经。

他们的情人关系很快成了家喻户晓的丑闻,城镇里那些良家妇女投射过来的鄙夷,反而让詹姆士暗自得意。他知道托尼在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再次跑到翠茜家里,再次“强奸”了她。他有点儿可怜自己的弟弟,便选择了躲避。

他从不知道,敲开翠茜房门的,不仅仅是托尼,还有老亨利。他第一次登门,翠茜就一眼认出了他,立刻慌乱了起来。但是,老亨利压根没有提自己的儿子们,他问清了翠茜的要价,便开始脱衣服。每脱下一件,便叠起来,放平在身侧的小桌上。等他终于将内裤也折叠起来,放在那一摞衣服最上面时,翠茜终于无法按捺自己,朝着眼前的男人扑了上去。

老亨利走后,翠茜大哭了一场,不是因为他留下了比翠茜身价高出好几倍的钱,也不是因为他自始至终那若有所思的眼神,而是因为翠茜绝望地发现,她竟然爱上了富尔顿家的三个男人,而他们都不可能帮她摆脱妓女的身份。

哭够了,翠茜起身,收拾了屋子,继续过她令人不耻的生活。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她对富尔顿家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她成了他们三个人的垃圾桶,不仅仅满足性欲,还收纳所有的心情与秘密。

詹姆士说的,差不多都是自己那些悲剧性的爱情故事,他爱着的那些男人们都无一例外选择了与他分手。翠茜觉得自己明白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他骨子里就是个优柔寡断、没一点儿骨气的小女人,死气沉沉,过一天算一天。

长大了的托尼,其实也没变。他总喜欢强加于人,喜欢那些白日梦。他爱过的女孩子数不胜数,但没有一个能维持下去。渐渐的,他变得越来越执拗,追求那些无知少女,给她们的青春种下一场虚幻,再转头寻找下一个猎物。翠茜烦透了他大起大落的情史,打心眼里厌恶他“少女收割机”的恶名,却无法摆脱对他的粗暴的渴望。她知道自己也早就病了,却压根没打算理会。

相比起两个儿子,老亨利则是另外一副模样,他还是会一件一件脱衣服,还是会把所有的衣服叠起来。有一次,翠茜一把将那些衣服抛在了地上,老亨利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把她直接打翻在地。

然后,他将那些衣服一件又一件捡回来,重新叠好。再扯着翠茜的头发,将她拖了好几米,在她的尖叫声中,将她牢牢按住。完事之后,他用棉签蘸着酒精,涂抹在翠茜破损的下巴和颧骨上,然后轻轻告诉他,这个习惯是他第一次和索菲亚做爱时养成的。他心甘情愿被自己的妻子调教,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教养。

翠茜大骂着将他赶走,那之后,却再也不敢触碰老亨利那堆衣物。甚至于,她有些害怕和他做爱,总觉得一不留神,那个又老又蠢的索菲亚便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在霍顿呆的时间越久,翠茜越沉迷于追忆往事。其实,不仅仅是富尔顿家的三个男人喜欢做梦,这里的男人们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当他们穿着衣服时,他们是这片朴素乡村的楷模,是虔诚与正直的化身,绝不会穿着鞋向上帝祈祷[2]。而当他们赤身裸体时,他们便成了最忧郁的诗人,对一切都充满怜悯。

翠茜想,这或许就是自己会选择留下的原因,因为那些迷途的灵魂,平白无故让她对自己的下贱体会出一丝圣洁的味道[3],并以此来等待被救赎的那天来临。

当然了,翠茜很清楚一点,希恩不属于此列。他穿梭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既不是墨守陈规的乡下人,也不是丢失了信仰的城里人。他是个怪物。

终于将自己打扮好,翠茜满意地对着镜子撅了撅嘴唇。她只涂了薄薄的一层粉底,给上眼皮打了点儿暗影,眼线是细细的一抹,睫毛上翘。她选择了平日里很少会用到的桃粉色口红,两腮则选择了淡棕色。

她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到“F”页,拨通了富尔顿家的电话。铃声响了,翠茜手心里开始冒出些许兴奋的汗液。既然托尼不肯把她当朋友,不肯听从詹姆士的劝告,那就由她来揭穿谎言。她笑出了声。

3.

艾米刚进门,露西便喊住了她,告诉她刚刚有个电话,是普顿的霍克商店打来的,说是新进了一批时髦的艺术品。艾米仔细听完,眨了眨眼睛,表示感谢。

露西皱了皱眉头,追问道:“你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可告诉你,那些所谓的艺术品,都是骗钱的,而希恩那小子,更是个钻进钱眼里的王八蛋。”

艾米耸了耸肩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露西的这一番话。不久前,她陪着露西去霍克商店订购圣诞节的物资,无意间看到了一个手工缝制的毛毛虫,是个帮孩子认识字母的玩具,每一节都是一个圆球,粗布上面绣着字母,每一个圆球彼此之间都有粘扣,可以分开成十来个,也可以连成一整条虫子。

拿起那个色彩艳丽,造型粗犷的毛毛虫,艾米翻来倒去看了半天,她惊讶于这种构思,更喜欢那些粗布上独特的花纹和图案。

“那是查普凯[4]原住民的艺术品,很别致,对不对?”早就注意到她的希恩凑上前来说道。

“嗯,很可爱。这个要多少钱?”

“五十元,”希恩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我知道有点儿贵,可毕竟是从凯恩斯那边淘来的。我想得到它的小家伙,肯定会爱不释手的。”

艾米有些不好意思,她心里的确有些吃惊,拿不准这价格是不是可靠。听安娜说,威尔已经认识了不少数字,但是对字母总会混淆。她心底泛起一阵对儿子突如其来的思念,让她一阵走神。然后,她才意识到,这份思念像是一把罐头刀,刺破了她的秘密,而那秘密一阵烟似的,飘进了希恩琥珀色的瞳孔。

“我买了,”艾米仰着头,原本塌陷的胸脯也挺直了。她不理会心底那一阵痉挛,更不愿意因为这个冲动,自己的存钱盒会空下去不少。

“不行,这个玩具已经有人预订了。我很抱歉。你倒是提醒了我,我该把它从货架上拿掉。”眼看着艾米露出失望的表情,希恩又补充道,“不过,我还会进一批艺术品,里面有些是给小孩子准备的。你很有眼光,毕竟那些大商店里印着标签的大路货,是没什么价值的。对不对?”

直到此刻,艾米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受了希恩的蛊惑。“艺术品”三个字的确诱人,但玩具就是玩具,又能有什么收藏价值?她其实已经放弃,甚至有些庆幸,那条毛毛虫被不知道什么人买下了。

“别发呆了,托尼的车子已经回来,他还得再跑两趟,你要是已经收拾完储藏室,不妨去帮帮忙。”露西又在身后唠叨着。

“没问题,我这就去。”艾米点点头,抬腿往大门走去。“对了,我能不能搭托尼的车,去趟普顿?我是说,整理的活儿留给我,下午回来再干。”

露西皱着眉,却还是点了点头。看着艾米离去时的轻松,她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孩子。”


[1] 茱莉蔻,英文名是Jurlique,为澳大利亚纯天然护肤品牌,始于1985年,颇受国民喜爱。

[2] 《圣经》中,上帝多次提到要脱下脚上的鞋。如《出埃及记》中,上帝出现在荆棘火中,火势很旺,荆棘却没有被烧毁。这吸引了摩西的注意,他上前一探究竟时,上帝吩咐他脱掉鞋子,告诉他“因你所站之地是圣地。”

[3] 《圣经》认为,卖淫是不道德的。如《哥林多前书6:13》所说:“身子不是为淫乱,乃是为主;主也是为身子。” 虽然卖淫是有罪的,但妓女没有超出神宽恕的范围。如《约书亚记2:1;6:17-25》所记载,上帝使用一个名叫喇合妓女,进一步的实现他的计划。由于她的顺服,她和她的家人得到了回报和祝福。

[4] 查普凯土著文化村(Tjapukai Aboriginal Cultural Park)位于凯恩斯市区以北,是一个国家级及全昆士兰省最具代表性的土著历史文化中心,除了原住民表演,还有颇具特色的托雷斯海峡岛民文化的主题公园和艺术品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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