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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六十六章 带我回家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10-29 12:39:55  浏览次数: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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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早上,病人一个接着一个,安娜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顾上。她的手机一直揣在衣服兜里,时不时的,她会注意一下,有没有震动传来。

威尔被送去了幼儿园,他这场病虽然已经好了,却像是埋下了病根,比之前更容易咳嗽,夜里偶尔还会有尖锐的呼吸声传出。安娜明白,他恐怕患上了哮喘,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抽时间,带他去医生那里做检查。

诊所的工作,永远没有尽头,安娜提起精神,打算抓紧时间看完病人,好处理其它急事。

手机响起时,她抽空抓出来看了一眼,不是威尔幼儿园打来的,甚至不是本市,安娜松了口气,随手又把手机塞回到兜里。她可没时间听那些推销员啰嗦,手机的震动停了一会儿,重新又开始,安娜心里抱怨了一句,置之不理。

但是,没多久,诊所桌上的电话也响了,安娜接起,是前台的女孩儿,告诉她有个电话,是一个叫普顿,还是普敦的地方打来的,女孩儿还补充了一句,说电话那头的人自称是当地的警察。

安娜在听了这些话之后,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示意身旁的病人稍等,按下了接听键。

当天下午差不多五点,安娜和丽贝卡夫妇才终于赶到了普顿警察局。一路上,车里的三个人都默不作声,有那么一会儿,丽贝卡打了个盹,等她从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才发现身旁的安娜坐得笔直,脸望着窗外,一手握着安全带,另外一只手始终放在自己的腿上。这个姿势和她上车时一模一样,丽贝卡察觉到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一阵心酸从她心底涌起,她用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溢出眼眶。

头一天过了午夜,搜寻的警察和镇自卫队的预备役队员,才终于在自杀桥的谷底发现了艾米的尸体。她侧卧在厚实的草丛里,半张脸摔得血肉模糊,额头还有个大窟窿。她的身体呈现一种怪异的姿势,应该是下坠的过程中被那些枝叶繁茂的大树阻挡所致。她的上衣被撕成了碎布条,胸罩也散开,露出的乳房却几乎完好无损,这让她的尸体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性感和诡异。

草丛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在警察们收殓尸体时,他们听到了远处黑暗中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和喘息声,那是循着气味跑来的野兽,如果警察没有在此刻发现艾米的尸体,她恐怕会落个更加悲惨的地步。

当然了,所有这些悲惨都是给活人看的,对于她,一切都已经结束。

车子停在警察局门外的街道边,窗外飘着小雨,淋湿了车窗,安娜终于挪动了一下身体。一路上的僵硬,在此刻令她苦不堪言。只不过,她几乎顾不上这些折磨,因为她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动弹,连呼吸也变得极为困难。下意识的,她伸手抓住了身边正打开车门的丽贝卡。

她的这个举动,让丽贝卡吓了一跳。紧接着,安娜便看到回过头来的丽贝卡正用力咬着嘴唇,眼眶里的泪珠打着转,然后,那些泪水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丽贝卡松开了推着车门的手,一把将安娜揽在怀里。她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安娜听到了她心脏的狂跳和急促的呼吸声。

什么东西在安娜的身体里炸开,她如同慢镜头里被弹药击中的人,当看到从自己身体里喷涌而出的鲜血,看到四分五裂的肢体时,意识才刚刚反应过来。一种缓慢的,不真实的钝痛开始向安娜的周身蔓延,如同蹲久了的人骤然起身时,下肢针刺般的麻木,从最开始几乎难以察觉,直到连脚尖轻轻触碰地面都是勉强的。

安娜终于在丽贝卡的痛哭声中体会到了死亡的快感,她觉得自己已经跨越咫尺之间的距离,和女儿团聚了。她任由丽贝卡紧紧抱着,眼睛越来越酸涩,乃至于每一下眨眼,都能感觉到结膜与角膜之间的摩擦。可是,她一滴泪都没有。

“艾米死了,死在这遥远之地。”安娜的头脑里,一个声音固执地、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这句话,她想要赶走它,却换来更尖锐、更刺耳的喧嚣。然后,那声音变了,几乎要刺破安娜的耳膜,如同车轮碾压过冰碴。“都是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是因为你!”

安娜终于挣脱了丽贝卡的怀抱,她推开车门,走进黄昏的风雨之中。

2.

“妈妈,
     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可是一切都晚了……我觉得太累了,也很害怕。而且,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不能再次做妈妈,我不能忍受这一切,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很坏!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都是我的错!我经常在噩梦中惊醒,所有那些被我害死的人们都想抓住我。是啊,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我告诉他们,现在我来了……
      妈妈,你知道吗?我一直特别崇拜你,从小到大,我都想成为你那样的人!那么美丽、那么优雅、那么能干,也那么幸福!可是因为我,你的一切都没了。现在,我把自己还给你,请你不要恨我了……
       我不应该出生,如果没有我,你的双胞胎儿子就不会死,你也不会失去子宫。如果没有我,你的先生也不会死,你也不会变成跛足,不会毁容,不会失去味觉。我害了你,让你的生活变得如此糟糕,你为什么不杀死我?让我活着,可活得那么痛苦……
      我从头到尾都是失败者,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他,顺从他的意愿。不顾廉耻,放弃女孩儿应该保持的贞洁,甚至为他生下儿子,而他竟然扭头就走。我该恨他吗?我不知道,也许我不配,不配拥有爱情,更不配做妈妈。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着威尔,我生下了他,却没有做母亲的欣喜。我以为因为他,我会长大,会和你靠得更近,会体会你对我的那种爱。我很努力地做了,请相信我。但是,越努力,我越憎恨母亲这个身份。全能的主注视着我,他让我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

我多希望自己还能回到学校,至少有机会,暂时忘记我卑微的身份。可是,如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获得许可?的确,我不应该被原谅。

在你看来,这些都是懦弱的,对吗?我没有你的勇敢,没有你的坦然。在浑浑噩噩中,我差点儿害死我的儿子!我从来不敢告诉你,当他沉入水底,一动不动时,我心底竟然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快乐!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期待,他已经回到了主的怀抱。

我是个魔鬼……我必须离开。

在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和我以往所有的生活都不相同。在农场的劳作中,我没有感到辛苦,即便在开始的日子里,我经常浑身酸痛,皮肤也时常晒得脱皮。

我发现在阳光下,自己不再那么卑微,不再感到窒息。挥汗如雨时,我发现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不是悲伤,不是失望,刚好相反,我因为快乐而颤抖,因为简单的生活而感到自己获得了主的原谅。

我开始认认真真地劳作,也开始思念你们。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
       妈妈你知道吗?我不光是个魔鬼,我还是个荡妇!因为这,我又一次害死了人!虽然,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卑鄙的,也是罪有应得。

因此,我沦为了娼妓。这是主对我的惩罚,是我应得的。我没有资格抱怨,没有资格抬起头做人。我身边那些或许并不简单的人,因为我,同样堕落。主啊,如果我的死能够挽救他们,请原谅我这样做。

我又怀孕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也不想知道,因为我会带他离开。这个世界,我不再留恋,当我终于明白内心的渴望时,我再次颤栗,再次泪流满面。

妈妈,我今天早上从梦中惊醒。这一次不同了,爸爸不再漠然走开,阿尔文和埃登不再躲避我,他们都对着我微笑,向我招手,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们。我会和他们在一起……
     妈妈,对不起!我不该把威尔甩给你,可是我真的不配照顾他,不配做他的母亲。我杀死了你的儿子们,如今我把自己的儿子给你,求你一定照顾好他。等他长大了,或许和他说说我,虽然我不配……
     妈妈,我走了。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伴你。不过,我会好好照顾爸爸和两个弟弟,代替你爱他们……

妈妈,我爱你!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你。我多么希望,一切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还生活在阳光下。

(我一直很努力,妈妈你相信吗?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做好……妈妈,抱歉让你经历这一切,最后,求求你,带我回家吧。)”

艾米

3.

一阵急促的雨声敲击着警察局会客间的铁皮屋顶,像是在传递什么扰人心扉的消息。丽贝卡搓着手,抬起紧皱的眉头,再一次向紧闭着的屋门望去。她的身旁,坐着同样紧张不安的王忠义,他追随着妻子的目光,最后,轻声安慰着她,继续耐心地等待。

他们三人进了警察局,说明了身份。一位女警表情严肃地带他们进了这间小屋,然后便带着安娜离开。丽贝卡想要跟去,却被拒绝,按照规定,只有死者的直系亲属可以到停尸间认领尸体,并拿回遗物。

和一路上的表现一样,安娜神情镇定,除了刚刚在车里的一瞬间,丽贝卡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她的脆弱。和等待中的他们二人比起来,安娜更像是局外人。

她离去不过十分钟,丽贝卡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久到自己的心,比窗外的雨还要急促。

“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总觉得这里的人,不怎么友好。”丽贝卡的声音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胆怯,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个陌生的小镇,如同这变幻莫测的天气一般,似乎想要隐藏自己,想要将他们拒之门外。

“再等等吧,这里毕竟偏僻,出了这样的事情,难以接受总是有的。”

“这个孩子啊,怎么那么傻。”

“快别说了,特别是一会儿安娜回来。你并不真正了解实情,安慰不好,反倒让她更加难过。”

“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我怎么心慌得这么厉害,我有些怕。”

王忠义摇了摇头,他心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对于安娜一家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有着自己的判断。平日里,他几乎没有和丽贝卡说起,如今,他更不愿意评论,不愿意加重妻子的焦虑。

正在此时,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安娜,而是一名看起来非常年轻的警察。他的神情有些慌乱,双手比划着,语速也很快。“你们能跟我来吗?那位死者的母亲昏倒了。”

丽贝卡和王忠义冲进那间医疗室的时候,安娜依旧昏迷不醒。她的身旁,一名看起来像是医生模样的中年男性正在给她量血压。她的面容苍白,即便失去了意识,双唇还抿得很紧。她的头有点儿歪斜,刚好露出了左侧脸颊上的疤痕,这让她看起来有些恐怖。

她的右手垂在床边,胳膊上捆着血压带,左手则搭在腹部,手里还握着一张有些褶皱的信纸。

之前带走她的那名女警就站在床边,眉头皱得更紧了。看到丽贝卡两人进来,她示意他们来到自己身旁,然后抬起安娜的左手,轻轻将她的手指掰开,将那封信取过来。犹豫了一下,她递给了丽贝卡,小声说道:“这是艾米的遗物之一,她看着看着,便突然倒地,失去了意识。”

丽贝卡狐疑地望了望手里的信纸,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王忠义。

“你自己看吧,如果内容太过隐私,你自己决定是否读下去。”王忠义思量了一下,对妻子继续说道,“毕竟,我们得想办法帮安娜清醒过来。”

“她的生命体征都没有什么问题,应该是遭受了极度的刺激,导致的昏厥。让她休息一下,看看怎么样?”医生收拾好血压计,向屋里的几人交待了几句后,先行离开了。

得知安娜没有大碍,两名警察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他们交代了刚才辨认尸体和遗物的过程和接下来还需要完成的一些手续后,也离开了房间。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屋顶上的雨声再度传来,丽贝卡拉了把椅子,靠着床坐下。艾米的遗书已经被她细心地叠好,放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

看着依旧紧闭双眼的安娜,她的思绪被拽回到艾米最后的那些话语中。虽然她并不了解实情,却已隐隐感觉到,安娜和她一样,对艾米在这里的经历一无所知。遗书里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字眼,不断刺激着丽贝卡,她突然有些羡慕安娜能够暂时逃避这些苦楚。当然了,她知道和自己的感受相比,安娜要经历的,怕是难上太多。

一阵冷汗爬上丽贝卡的脊背,因为安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身旁的丽贝卡,一阵茫然之后,似乎突然明白了身处何方,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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