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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六十七章 艾米的葬礼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11-02 14:09:25  浏览次数: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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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娜清醒过来,她微笑着,目光穿透身边的一切,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别怕,妈妈这就带你回家。”

那之后,他们一起见了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察,根据规定,办理了一系列手续。艾米的尸体还得留在警察局,因为属于非自然死亡,必须完成尸体解剖,后续的结案也要按照流程进行。

天色已晚,他们三人只得住下,所有这些琐事,差不多都是丽贝卡夫妇帮忙打点的。艾米的遗物,已经交给了安娜。在小旅舍阴暗的房间里,安娜反反复复翻看着女儿留下的东西。最后,她和衣躺下,身边是那只艾米买给威尔的布艺狮子。

等丽贝卡和安娜诊所里帮忙照顾威尔的李医生通过电话,确认一切安好之后,才发现安娜已经睡着了。自始至终,安娜都没怎么说话,她平静得不像一个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她也没有询问威尔的情况,只是在周围的人为她安排琐事,询问意见时,简简单单地回答一句。

丽贝卡关掉了顶灯,小心翼翼地把毯子盖在安娜的身上,雨依旧悄无声息地飘飞在空中,因为偶尔的一阵风而变换些姿态,让四下里的空间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窗外几乎是一片深邃的黑暗,只在稀稀落落的灯光照射下呈现朦胧的不一致的深浅。丽贝卡下意识地望着有些倾斜的街道,总觉得那隐秘的远处藏着令人不安的秘密。无意间,她瞥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街对面的房檐下,那是个颇为高大的男子,在这么暗的夜晚还戴着墨镜。

丽贝卡皱了皱眉头,她有些拿不准,那男人像是在注视着她们栖身的这间小旅舍。她把脸凑近百叶窗的缝隙,想看得更仔细一些。端详中,她想起下午在警察局外,也看到过他。当时,只顾着照顾安娜,那男人就在门口,几乎与她们擦肩而过。

正揣度着男人身份的丽贝卡,看到他突然动了,头抬起的瞬间,丽贝卡觉得自己的偷窥被男人墨镜后的目光捕捉到了,她连忙后退,离开了窗口。再探身时,那人已不在原地。

丽贝卡永远不会知道,那戴墨镜的男人终于踉踉跄跄地离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勇气上前,将心底那句折磨了自己千百遍的道歉说出口。他的确看到了小旅舍窗前的身影,但一点儿都不清楚。他左眼的视力越来越差,几乎只能分辨面前物体的大致形态,而他唯一能够仰仗的右眼,在看到与艾米神似的安娜时,便被泪水充盈而模糊不清。他离去的身影,如同丢失了魂魄,徘徊在死亡的笼罩中。托尼任由自己沉浸其中,让啃噬灵魂的责备一次次鞭挞着自己。

小旅社的床上,安娜的脸藏在阴影里,朦朦胧胧间看不真切。她怀里的狮子,所有的鬓毛舒展着,兀自展现自己的色彩,像是唯有这样,才能对抗压抑中的黯淡。

丽贝卡呆呆地望着那只狮子,无可救药的,她似乎看到了许久之前的艾米,她从货架上拿起色彩斑斓的玩具,抱在怀里,脸上浮现出欣喜,脑中思念着远方的儿子。

滚烫的泪沾湿了丽贝卡的脸颊,她把头埋在自己的掌心。所有的这一切,即便到了此刻,都不像是真的。只是,再痛苦的噩梦,总有醒过来的时刻。可现实之所以让人难以承受,便是因为无论醒着,还是睡去,都无法摆脱折磨。

一周之后,安娜重新上班,虽然她的身边,似乎再也不像以往那样。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甚至有意无意地,留给她足够的空间,她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些变化,一如以往地生活和工作。

所有人都悬着一口气,对安娜的样子感到困惑,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发生,却又盼望着什么都不要发生。

和所有这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思不同,威尔丝毫没有感受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离去。他甚至比以往更快乐,因为安娜总会带他出门,或者是去玩耍,或者是去什么人的家里做客。并且,原本孤孤单单的家里,也突然多了很多到访者。他们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带给这空荡荡的房子从未有过的温度,也带给他从未得到过的玩具和食物。

当然了,威尔并不懂得感激,他也不认为自己需要对所有那些堆积在屋子里的玩具产生兴趣。他由着自己的喜好,把一腔热情都给了玩具车和积木。在所有突然多出来的东西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填塞着泡沫或者纤维的玩偶,像那只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维尼熊,还有那只一直瞪着眼睛的大狮子。

他连触碰一下都不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害怕,在他看来,狮子的脑袋太大,颜色太刺眼,他总担心,在那五颜六色下面,会是一张血淋淋的大嘴。他并不怎么明白动物界的猎食,但所有驻扎在他幼小心灵里的,都无一例外是对危险的出于本能的惧怕。

不过,这种不安很快便从威尔简单的生活中消失了,那只狮子在不久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他于是不再躲避着原本放置着狮子的角落,继续把一个两岁男孩所有的精力发泄在那些砰砰作响的玩具上。

艾米的自杀案没有安娜想象的那么简单,似乎这其中还牵扯到一些让人难以安心的东西,当地的警方还在取证,甚至有可能启动司法程序,原本预定的葬礼只得一拖再拖。

安娜把所有能托付的事情,都托付给了丽贝卡夫妇。王忠义本身就是律师,以他的身份出面了解案情,自然是最合适的。他和丽贝卡经常出现在安娜家里,也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向她讲述得十分详细。

渐渐的,安娜才得知,自己的女儿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得知她再度陷入情感纠缠,得知她使用的那些可笑的手段,也得知她或许还偷窃了主人家的财宝,然后便沦为了妓女。

安娜总是静静地听着,时间久了,她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关艾米的一切,都是旁人臆造出的谎言。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死了,死于坠楼意外。那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于是,安娜便有些奇怪,身边这个称呼自己是“外婆”的小男孩又是谁?他来自何方?为什么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不过,安娜只是偶尔思考一下这些头疼的问题,她的生活够忙了,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

案子终于了结,或者说终于不了了之。曾经被提出的“性奴”嫌疑,也终因证据不足而被撤销。安娜很怕那个词汇,第一次听到时,她整整一个晚上没能合眼。头脑里反反复复上演的,都是艾米死后血淋淋的身体。是的,安娜永远都无法忘记她残破不全的尸身,忘记不了她只剩下一半的脸和她那明显扭曲的身体和四肢。

在安娜的头脑里,艾米便始终是那样一副模样,她全身赤裸,被几个不同的男人抓着。男人们的样子看不真切,但无一例外都是凶残野蛮的。他们口中喘着粗气,撕扯着已经面目全非的艾米。而艾米,除了惨叫,什么都做不了。

2.

和往年的初夏一样,天气似乎突然变了样,头一天的夜里,还得裹着棉被,再睁开眼,阳光像是要刺透整个大地般,将无尽的热量挥洒出来。人们于是慌慌张张地翻出短衫短裤,更有些难耐的,关了窗户,打开了空调。

威尔便是因此又病了,他满头大汗在幼儿园的户外娱乐区玩耍了一个小时,紧接着便吹了大半天的空调,等到安娜去接他时,额头已经发烫,整个人像是脱了水的苹果,红彤彤的表皮掩盖不了发皱的内里。

午夜时分,安娜几度惊醒。身边的小男孩在喂下退烧药之后,体温下降了些许。他睡着了,却并不安稳。急促的呼吸,时常被咳嗽打断,然后便是一阵喘息,伴随着尖锐的声响。

床头上摆着万托林气雾剂[1],临睡前已经给他用了一次,安娜皱着眉头,仔细聆听着威尔的每一次呼吸,时常轻轻触摸一下他的额头。

终于的,威尔再度沉睡,呼吸声变得均匀、平缓了许多,安娜吐出一口憋闷了许久的浊气,胸口一阵痉挛,她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关了台灯,在黑暗中缓缓躺下。

极度的疲累,并没能让她迅速进入睡眠,相反的,她睡得极不安稳。寂静的夜在她耳中,像是充斥着纷乱的嘈杂,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她的大脑。更多的喧闹,从备受侵扰的脑中溢出,与四下里的嘈杂混为一谈,将整个空间填满。

第二天早上,威尔先醒了过来,他的烧退了,人也立刻恢复了精神。窗外已是一轮红日,身旁的外婆却还在睡着,沉重的鼻息声和偶尔响起的鼾声,让威尔犹豫着要不要将她唤醒。

他轻轻拍了拍安娜,又把整个身体靠过去,一只胳膊怀抱着,就那样呆了几秒钟。但是安娜实在是太过劳累,竟完全没有醒来。威尔嘴里吹着泡泡,嘟哝了好一会儿,终于的,他翻了个身,一个人爬下了床,跑到客厅里玩耍去了。

手机铃声响起,安娜一个激灵,她睁开眼时,整个人还没有清醒过来。接通了诊所的电话,确认了这一天的几件事情,她揉着酸涩的眼睛,霍然发现床铺上已空无一人。卧室门口,一只手拖着卡车的威尔正望着她,时钟指向了上午的十点。

一整天,安娜都有一种身体和魂魄分离的感觉。威尔的体温时高时低,他的情绪也是同样的高高低低,原本安静地玩着玩具,下一秒却突然大哭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安娜忙乱不堪。

晚饭时,安娜弄了蔬菜鸡蛋面,那是威尔最喜欢吃的东西。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吃了一小口,便再也不肯张嘴。安娜哄也哄了,骂也骂了,却没有丝毫成效。正焦头烂额时,门铃响了,却是邻居瑞克。

安娜开门让他进来,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问好,客厅里的威尔听到了动静,挂着满脸的泪珠跑过来,抓住了瑞克的手。

在艾米离开的一年多时间里,安娜和瑞克慢慢地熟悉了,这是彼此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社区治安小组活动,安娜并没有真正参加,倒是瑞克,不仅亲力亲为,还被推选为负责人。

凡是轮到巡逻,他总会到安娜家问声好,有时还站在门口聊几句。再后来,当安娜带威尔去小公园玩耍时,瑞克也会过去打声招呼。安娜的腿不方便,他便主动陪着威尔跑来跑去。渐渐的,安娜放下了警惕,威尔也喜欢上了这位总带着笑容的男人。

“你还好吗?昨晚听到了威尔的咳嗽声,他又病了?”瑞克过来,原本是想要问问安娜,两天后艾米的葬礼,是否需要他做些什么。在看到祖孙两人的不愉快后,他小心翼翼地,没有直奔主题。

安娜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她还没有说什么,威尔已经拽着瑞克的手,用力想把他拉进屋。

“你方便陪他一会儿吗?不知道怎么了,他一口饭都不肯吃。”安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在尾声的颤抖里暴露了内心的焦躁。

“我来试试,”瑞克伸手拍了拍安娜的肩膀,他其实也没什么信心,生病的孩子没有胃口,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不算什么大事,但他不打算拿自己那点儿不确定的育儿经验烦扰安娜,在他看来,安娜是个有着极大决心的女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些不近人情。

威尔依旧紧闭着嘴,一个劲儿地摇头,看到瑞克满脸的无奈,他举起勺子,将里面的面条汤递到了瑞克的嘴边。瑞克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只一下,他几乎立刻吐出。

“安娜,你放了多少盐?”瑞克一脸难掩的惊讶,他端起那碗面条,径直走进了厨房。“简直要咸死了!我一点儿都没有夸张!”

安娜愣住了,水管里的水还在不停地流着,她手里的泡沫被冲进水池,不情不愿地四散而去。瑞克伸手关掉了水龙头,换上了稍微平静些的语调,“是不是忘记自己加过盐了?”他的眉头微蹙,看向安娜的眼神里,无法隐藏怜悯与同情。

那天晚上,瑞克一直在自己的屋子里徘徊,他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安娜眼中的绝望。同样的神情,在过去那么长的日子里不断重复,这让他心神不宁。

艾米真正的死因,瑞克并不知道,他也不敢询问。虽然安娜看起来和艾米离家后没什么区别,但有一点是瑞克无法轻易忽视掉的。

她想要逃避,没错,许多年之前,瑞克曾经在自己的妻子眼中看到过同样的神情。那时候的他,还无法看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直到那个晚上,他回到家,屋子里漆黑一团,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人消失了。时至今日,瑞克才突然明白,自己并非不在乎,只是不敢想得太清楚。

这一刻,瑞克又一次回到了那种感受中,那种令他汗毛竖立的感受。他回想起,在离开安娜家之前,无意间,他瞥见了堆在厨房料理台角落里的一叠纸。最上面的一张是打印出来的一份文件,标题写着“如何申请儿童寄养”,来源是昆士兰州政府。

他抬眼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终于的,拉开身前桌子的抽屉。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张杂物里,瑞克翻找到丽贝卡的名片,那是一次在安娜家偶然遇到时,丽贝卡出于礼貌递给他的。

电话接通了,瑞克清了清喉咙,他先是解释了一下自己是谁,便迅速进入话题。他把自己在安娜家里看到的、感受到的,一股脑告诉了丽贝卡,最后,在丽贝卡的沉默中,他很担心对方误解自己的好意,便又一次重复道:“我知道你不一定相信我的话,甚至可能以为我是多此一举。的确,我承认和安娜并没有多么熟悉,但是,在得知自己放错了盐之后,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惊慌失措,相反的,这个意外似乎让她突然变得轻松了。我希望所有的这些,都是自己的错觉,可是,我必须告诉你,在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电话断了,丽贝卡的手机慢慢从耳边滑落到她的膝盖上。瑞克的感受,她一直都有,艾米走后的这些日子里,安娜太镇定自若了,她没有眼泪,没有诉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她活得若无其事,不是因为她选择回避,或是遗忘,而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决定。

丽贝卡深吸一口气,她重新举起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一个电话,拨打了出去。电话听起来有些遥远,拨号音很长,费了些时间才接通,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丽贝卡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必须回来一趟,只有你,或许才能阻止她。”

3.

艾米自杀后的两个星期,她的葬礼终于举行。那座位于山顶的墓地,已经被安娜身边的人们熟悉。对于安娜来说,这里更像是她真正的家,是她舍不得离开的地方。

两三天来持续的高温,在这一天突然消失,大片大片的云覆盖了天空,雨似乎随时都可能飘落。山顶上的风依旧猛烈,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安娜身穿一件连身黑色长裙,裙子应该有些年头了,样式略微显得古板。不知道是风太猛,还是穿着它的人太过消瘦,黑色的布料一直翻飞个不停。

仪式很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因为刮风的缘故,参加葬礼的人都没有将手里的花束放置在墓碑底座上。牧师的悼词沉痛而耐人寻味,在场的人们悄无声息,甚至不怎么敢把目光投向那座新的墓碑。

天空终于飘起了雨丝,并很快变成了豆粒大小的雨点。仪式结束,人们陆陆续续离去。在突然变得冷清的墓地中,安娜瞥见了一个孤孤单单站立在远处的身影。她愣住了,呆呆地望着那身影,眼看着她缓缓向自己走来。呼吸停滞,大脑却在轰鸣,那些已经被强行锁进记忆深处的过往一下子挣脱开束缚。安娜闭上了眼睛,她的手开始抖动,雨伞脱手掉落,雨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她开始倒退,似乎想要把自己融入到这雨雾中,隔绝开那越走越近的人。

来人终于走到安娜的身旁,她弯下腰,拾起了那把雨伞。安娜却再次退后,没有理睬递过来的雨伞。来人只得摇摇头,把伞收拢,同样站在雨中。

她像是想要对安娜说些什么,几度张嘴,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雨水冲刷着她的脸,让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湿润。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鼻翼扇动了几下。终于的,她侧过头,离开安娜,走向了艾米的墓碑。

附身蹲下时,她眨了眨眼睛。一瞬间,溢出的泪迅速混合在雨水中。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黑色的石面。雨水的冲刷,让原本就光滑的石头变得像水晶般晶莹,手指滑过的地方,雨水瞬间消失,又以更快的速度覆盖,像是永远不可能平复的人心,再多的抚慰也是徒劳。

“艾米,我来看你了。”黄玉可轻轻吐出这句话,喉咙便哽咽,难以继续。她抽动了一下鼻子,抹掉脸上的水,让视线不再模糊。“对不起,我没能完成当初的承诺,我说过要和你一起钻研舞蹈的。如今,我再也看不到你跳舞了。而我自己,也已经有很久不曾跳舞。”

安娜依旧站在原地,她的余光可以看到黄玉可的一举一动,她也听清楚了黄玉可说的每一个字。突然,那双艾米留下的、带血的舞鞋在安娜眼前浮现,她一声压抑着的哀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几乎是下一秒,安娜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将她遮挡,她睁开眼睛,惊觉到黄玉可已经站到了自己的身旁,那把被她扔掉的雨伞已经撑开,正举在她的头顶。

她想要躲开,却发现黄玉可跟得很紧。“安娜,我只是想和你说句话。说完了,我就会立刻消失。”她的神情十分诚恳,语气虽然像是在恳求,却有一种不容被拒绝的坚定。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来过,然后走了,何必再回来?这里埋葬的,是我的家人,和你无关。”安娜没有继续躲闪,却也没想要在女儿的墓前听黄玉可讲话。她像是自言自语般,目光定定地望着艾米的墓碑。

黄玉可没有回答,四年多的时间,安娜苍老了许多。从她站立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安娜已是花白的头发。她之前保养得体的肌肤,如今已是皱纹交错。她身上那件黑色长裙,被雨水打湿,带着褶皱垂向地面,似乎无比沉重。

“我来送送艾米……”话刚说出一半,黄玉可再度哽咽。她移开视线,空闲着的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送吧,艾米曾经那么喜欢你!”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对不起?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黄玉可无以应对,是啊,她早在四年多前便已离开,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想过要回来。她和丽贝卡的联系不多,几乎不清楚许立去世后,安娜母女两人是怎样生活的。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那段过往从未真正离开她的生活。她不怎么敢回忆,不怎么敢想象,随着时间不断地流逝,她让自己活在忙碌与辛苦中,唯有这样,夜深人静时,她一个人才不会陷入内心的拷问之中。

安娜看向默然站在身旁的黄玉可,她依然是当年那副年轻的模样,只是消瘦的脸颊,看上去显得十分单薄。她肩膀的骨骼从衣服里突出,让她的身影有一种莫名的孤独。

“或许你想要看看他,那就去看吧。”心里涌起的感受,让安娜感到陌生,最开始见到黄玉可时的错愕,让安娜以为自己会再度愤怒。但是,在这寂寞的雨中,与她站在同一把伞下时,安娜发现自己没有丝毫波澜。于是,她再度开口,语气平淡,甚至还带着一丝体谅。这让黄玉可打了个哆嗦,一路过来,她有种种猜想和预设,甚至准备承受侮辱和愤怒,却没想到,眼前之人,对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是,我没有……”黄玉可结结巴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许立的墓碑。她的确想要好好看看他,却不是此刻,不是当着安娜的面。她有些恨自己的慌张,自始至终她都明白自己的坦坦荡荡,但是她发现,在面对安娜时,这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没有带上孩子?”安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脱口而出的问话,不带丝毫戏谑的成分,更像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姐姐,在关切地询问自己的妹妹。
    “不,不是……”黄玉可更加慌乱,她摆动着自己的手,话说得急了,吸进一大口冷风。一阵咳嗽,让她弯下了腰,和上一次见面时的凌厉相比,此刻的她,比安娜看起来更加脆弱。

 “我帮不了你,这里没有人能够帮你。”安娜抬了下手,有一个瞬间,她很想拍拍黄玉可的后背,好让她稍微舒服一些。但是,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搞不清楚黄玉可为什么时隔许久再度出现,她甚至不想思考这个问题。艾米死了,这是清清楚楚摆在安娜面前的事实。这个事实已经足够占据她身心的全部,她再也不想理睬其它任何事情。
     “安娜,孩子我没有留下,那不是我和许医生的孩子,事实上,我和许医生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黄玉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些话说出口,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一道道青筋在她的脖颈上浮现出来,她和自己挣扎着,努力控制自己重新面对曾经经历过的伤痛。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安娜挪动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这不可能!”左脚趾一阵刺痛,安娜握紧了双拳,从黄玉可变得苍白的面孔中,安娜清清楚楚体会到了她的痛苦。安娜摇着头,抵抗着身体的摇摇欲坠,在心底里大声疾呼。她觉得很累,太累了!

“怎么可能!他明明要和我离婚……”心里再次闪过许立决绝的面孔,安娜觉得自己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当年我从大学毕业,在去台湾之前,先去了趟凯恩斯。”黄玉可伸手扶住了安娜,她知道自己在颤抖,在和回忆抗争。她没有注意到安娜也在颤抖,甚至抖得比自己还要厉害。

缓缓地,黄玉可把那段自己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往事,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她的目光迷离,像是望着远方,更像是望进了自己的内心。原本站着的两人,不知何时,相互依靠着,坐在了墓地旁的台阶上。她们前方的地面上,有一小块低洼的地面形成了一汪积水。雨点滴落在上面,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涟漪。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我怕极了,才会给许医生打那个电话。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安娜,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伤害你的家庭。许医生只不过想要帮助我,却被你误会。所以,我真的很难过,难过到想要替他去死,难过到想要杀了你。”黄玉可再也说不下去,她把头埋在膝盖上,放任自己失声痛哭。和之前许多次的痛哭不同,这一次,她终于放下了罪恶感。

“因为我,不值得。安娜,真的不值得。”这些话,黄玉可没能说出口,她不想指责安娜,不想质问她,为什么不能给许立信任。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自己已经错了太多。她想到了艾米,想到了她的死,此时此刻,黄玉可才意识到,当年的冲动,并没能让自己获得满足,却让一条鲜活的、年轻的生命,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对不起,安娜,我错了,我不该欺骗你们。我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挽回不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我真的后悔莫及。可是,安娜,你一定要听我说,你还活着,还有威尔,这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雨终于停了,一直在停车场等候着的丽贝卡走了过来。安娜起身时,又是一个踉跄,黄玉可再次将她扶稳。她一直没有开口,就那样任凭被扶着,向墓地大门走去。

“谢谢你,”上车前,安娜终于轻轻说出了三个字,她关上车门,将头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车驶出了视线,黄玉可再度向墓地走去。终于,她跌坐在许立的墓前,视线早已模糊。

雨停了,清凉的空气笼罩着一切。在山的背影里有阵阵低吟般的风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像是在诉说着最动人的歌谣。

许立面带微笑,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的脸离得很近,近到能听清楚他的每一下呼吸,黄玉可抬起头来,愣愣地注视着他,满怀期待。

终于的,他的唇靠近,他的鼻息拂过黄玉可的脸颊,直到柔软的唇终于触碰到彼此。

“记住,永远不许再作贱自己,这世上还有我在乎你!”许立温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包裹其中,亦幻亦真。

她把头靠在许立冰冷的墓碑上,再一次痛哭起来……


[1] 万托林气雾剂,英文名是Ventolin inhaler,用于缓解哮喘或慢性阻塞性肺病患者的支气管痉挛,预防运动诱发性和其他过敏原诱发的支气管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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