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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六十九章 风信子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11-05 14:31:09  浏览次数: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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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布里斯班河蜿蜒曲折,在路过市区时,河面渐渐开阔。视线所及,间隔不远的几座桥梁给这一段河面平添了都市气息,车辆不算拥挤,驶过路面时车窗玻璃闪烁着光芒。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与河水的苒苒波光交相辉映,倒也是一番蓬勃景象。

黄玉可端着的咖啡已经凉了,她有些恍惚。曾几何时,她几乎每天都会在露台的咖啡馆小坐,利用短短的休息时间凝望河水,似乎那奔流不息的力量将会带她远行。如今,她的确已经走过了数不清的道路,带着勇敢和坚持,不肯回头。这一次,她还会离开,却比之前多了许多安心。

“让你久等了,”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用回头,她已经知道来的是何人。黄玉可放下咖啡杯,微笑着起身,和赶来的师姐特蕾西拥抱在了一起。特蕾西身穿紧身职业套装,胸前挂着昆士兰州儿童安全、青年和妇女保护机构(CSYW)的工作证。

“这就要回台湾了?没想到你竟然一去不复返啊!不过,我支持你的决定,毕竟那里是你的祖国。”特蕾西刚刚处理完一宗家暴案件,她还有很多工作,只能停留几分钟。

黄玉可点了点头,在大学实习期间,特蕾西给了她很多指导,还盛情邀请她加入CSYW,在特蕾西面前,黄玉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亲切感。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最近在和‘无国界医生[1]’谈深度合作。今年到处都不太平,七月伦敦炸弹爆炸事件[2],死伤惨重,中东形势也不容乐观。”黄玉可叹了口气,眉目间透着担忧。

“怎么?台湾的局势也不好吗?”特蕾西有些吃惊。

“不是,我明年会离开台湾,先要去巴基斯坦,然后可能会去叙利亚。”

“那你可要小心!”特蕾西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的黄玉可比之前更加消瘦,脸庞的轮廓更加清晰,这让她显得有些严肃,或者说有一种之前不曾有过的坚毅。

“嗯,我会的。”黄玉可简单地回答,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次回来十分仓促,是因为之前的一件旧事,虽然处理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有些许不放心,这才特意想要拜托师姐。”

看到特蕾西露出询问的表情,黄玉可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时有些艰难,但她知道时间不多,便不再犹豫,把自己和许立、安娜一家的纠葛捡重点叙述了一遍。

“安娜应该不会再有轻生的打算了,其实,她是一位非常勇敢的人。我虽然问心无愧,但出现这样的结局,毕竟因我而起,我不能袖手旁观。所以,真的要拜托你了。”

那天下午快下班时,特蕾西才终于抽出时间,给福利局打了个电话,请对方帮忙查询了安娜申请寄养威尔的案件,的确如黄玉可所言,她曾经咨询过申请步骤,也领取了相应的表格,但是并没有递交申请材料。

放下电话,特蕾西将一张便利贴贴在了自己办公桌的电脑显示器上,她打算与安娜见一次面,将她列为自己的访查对象,至于说以什么理由,她已经有了打算。

2.

早上八点刚过,小学校门口便挤满了家长和学生,威尔背着崭新的书包,有点儿不适应脚上的新皮鞋,时不时被路面上的突起绊一下,他倒也不觉得烦恼,反而有些兴奋。

安娜跟在他的身后,短短几步路,已经被他拉下了一段距离。反正是追不上的,她便也不再着急,让自己吃劲的脚趾稍微放松一下。一会儿的功夫,威尔又跑了回来,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却没有丝毫疲劳的迹象。

和安娜拥抱之后,威尔便一个人走进了教室,第一遍上课铃声响起,校园迅速安静了下来。安娜稍微加快了一些步伐,她约了一位前来面试的医生,得赶在九点前到达诊所。

这一年开始,威尔进入了小学,安娜也完成了与贵叔之间的诊所交接,算是诊所的新主人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经营,她已经能够驾驭这份工作。平日里依旧会出诊,也会在诊所里处理公务,但她每个星期都会留出一个下午,参加妇女救助会的活动,三年多的时间里,她几乎从未缺席。

时至今日,她依旧对与特蕾西的第一次约见印象深刻。在翻看了艾米遗物之后的第二个清晨,安娜便将为威尔寻找寄养家庭的申请表格付之一炬。她自然没有那么容易走出伤痛,但她至少鼓起了勇气。

所以,当特蕾西在约定时间出现在她家门前时,安娜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艾米自杀时刚满十八岁,她未婚先孕,成为少女妈妈,之后又经历了所有那些令人不安的事情,身为母亲的安娜,自然有摆脱不了的责任。

更何况安娜自己的情况也令人担忧,且不说她年轻时被心理疾病困扰,许立的意外身故,她的残疾和窘迫,所有这些都可能对她不利。突然间,安娜发现自己不用费那么大周折,或许就会失去对威尔的抚养权。

这令她寝食难安,也对门外看起来精明能干的特蕾西生出强烈的警惕心。

好在,这份警惕很快便烟消云散,特蕾西解释说,自己正在组建一个为生活困难的单亲母亲或祖母亲家庭资助的组织,目前能够顾及到的家庭还不多,她听说了安娜的情况,便亲自前来看看。

那之后,安娜便参与到其中,她发现与她有类似经历的并非少数,挣扎在生活困境中的女性,从十几岁的少女到七八十岁的垂暮老人,几乎涵盖了所有的年龄。这些人当中,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独自抚养年幼孩童的最为困难。相比而言,安娜至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实际上,安娜并不完全接纳特蕾西的理念,CSYW隶属州政府,其行事风格一板一眼,特蕾西平日的工作非常繁忙,妇女救助会的结构松散,成员彼此之间也算不上熟悉,大家各自都被生活的不易勒得紧紧的,也很难关心其他人的遭遇。

于是,妇女救助会除了能让参加的人稍微放松一下,彼此之间吐吐槽,相互打打气,并没有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在其成员不断更替,大多数人都没精打采时,安娜萌生过许多次退出的念头。

但是,只要这念头袭来,安娜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艾米,在救助会遇到的那些样貌各异,年龄却相仿的女孩子们,总会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她不怎么敢回过头去问自己,如果当时,她能够主动关心一下女儿,哪怕只是和她说说话,带威尔去看看她,事情的结局会不会完全不同?

这想法从得知艾米死讯的那一刻,便扎根在安娜的心里,像是一颗有毒的种子,每一次扪心自问,每一次对自己的谴责,都会成为养分,滋养它不断长出尖刺,刺破安娜身体脆弱的防线,将毒液释放到她的血液中。

她就这样在生和死的边缘徘徊,她知道那些尖刺和毒液只会让她变得虚弱,让她难得的快乐瞬息消失,让她哭不得、闹不得,她也知道这些尖刺和毒液是她自己催生的,任谁也做不了什么。

她还记得有一次活动,一个半岁大的小婴儿一直哭闹不停,他的妈妈已是疲累不堪,手足无措,便跟着一起哭。安娜接过了婴儿,软软的身体,却在用尽全力挣扎。她检查了孩子的尿布和衣服,试了他的体温,用温热的毛巾帮他擦了脸,给他喂了几口水喝。在他妈妈还没能控制住自己情绪时,他已经趴在安娜怀里沉入了梦乡。

活动结束了,婴儿的妈妈不肯离去,她问了安娜很多问题,而安娜也才得知,年轻的妈妈刚满十九岁,她没有父母,从小在寄养家庭里长大,和同样寄养在一户人家的男孩儿发生关系,怀孕生子。她的寄养家庭不再欢迎她,她也不想再去其它的地方,便带着婴儿四处游荡。

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不但身体瘦弱,还生性敏感,而这位少女妈妈根本不懂得照顾婴儿。安娜甚至觉得,孩子能活到这么大,也算是幸运了。

从那天之后,安娜便有了新的牵挂,她和那对母子建立了联系,在特蕾西的批准下,时常见面。每一次,差不多都是安娜伸出援助之手,而那位年轻的妈妈其实连感谢都没怎么说出口。

她们之间的关系维持了一年之久,孩子长大了许多,而年轻的女孩儿又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安娜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是她和男友结婚,然后一同去了其它的城市。她没有和安娜告别,其后更是踪影全无。安娜明白,她并不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女孩儿,但安娜并不在乎。

这一切,她是为艾米做的,无论是这个轻易将她抛在脑后的女孩儿,还是其他的任何人,只要能让安娜看到哪怕一丁点的开心、轻松或是感激,她便甘之如饴。安娜给予她们的帮助,同时也在治愈她自己,让她心中那棵有毒的树失掉毒液和尖刺,让她的心不再无休止地流血。

她原本打算有些积蓄之后,便搬离租住的房子,换个更加便利的地方居住。但是,她挣到的钱根本无法攒下,除了自己和威尔的日常开销,她几乎都花在了那些年轻妈妈们的身上。一度的,特蕾西不得不警告安娜,如果她继续这样做,只能离开互助会。但是,安娜根本不理睬特蕾西,互助会在安娜全情投入了这么久之后,她已经成了核心人物。

事实上,不用特蕾西拿互助会的规矩来要求自己,安娜已经萌生了更多的想法。这些年轻的妈妈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有人帮助她们照顾婴儿,更需要引导她们,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她们不能陷入生孩子和养孩子的循环之中,她们不应该自暴自弃。而要想实现这些,没有外界更紧密的帮助,是绝无可能的。

3.

夜,静谧无声。原本挂在天边的圆月,因为越积越厚的云层而渐渐隐匿了踪迹。雨终于来了,从最开始的稀稀落落,渐渐变得细密,倒也不像夏日里常伴的雷鸣电闪,连风都没激起。

但安娜还是醒了,没睁眼便感受到了湿润和清凉,她由着自己继续躺在床上,努力维持着半梦半醒的状态,直到再次睡去。但这一次的入眠,却始终徘徊在梦里,一个黯淡且湿漉漉的世界。

再醒来时,雨还在下着,却已经变得极为细碎,似乎不情不愿的小孩子,舍不得离去,继续拖延着时间。

安娜和威尔吃过早饭,便开车出了门。三年前,安娜终于下定决心,要训练自己开车往返明顿山墓地,她不能总是劳烦丽贝卡,在过去那么久的时间里,她已经给丽贝卡一家添了太多的麻烦。

路程并不算太远,只不过这其中有大约20多分钟的山路,虽然最开始的几次,安娜难免紧张,来回的次数多了,她便也慢慢习惯。

因为下过雨的缘故,山林显得格外青翠,高大的桉树将整个山谷覆盖得有如绿色的海洋,风吹过时,波浪般的舞蹈带起爽朗的声响,令人陶醉。

周末的墓地依旧安静,停车场里只有两三辆车子,安娜揉搓着酸涩的左腿,在威尔默不作声的等待中,终于推开车门,向山坡上缓缓走去。

大多数时候,安娜都是一个人来的,或许是来的次数多了,她觉得那条通向家人墓穴的蜿蜒小径已经被她踩出了脚印。她的感觉没错,和其它那些被小草侵占了缝隙的石板路不同,安娜走过的这条路的确干净得多。

她牵着威尔的手,男孩子露出平日里少有的乖巧,连一路过来都几乎是沉默的。安娜不知道威尔心中是不是有些惧怕,那些被岁月侵蚀,已斑驳陈旧的墓穴难免让人不安。

和往日里一样,她总是会先爬到半山腰的最高处,让山谷中的风吹去一路爬行后的燥热,待身上的汗挥发尽了,心跳也平和了,她才会转身,如同虔诚的信徒,只肯展示净身后的自己。

她也总会先去看自己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的墓穴在斜坡的高处,却并不突兀。每一次前来,墓穴的四周都有新萌出的草,有时还会有顶着白绒球的蒲公英。因为这些弱小却崭新的生命,墓穴便怎么都遮不住凋敝的步伐。渐渐的,整个墓地只剩下黑、灰和惨白。

安娜小心翼翼地将砖石缝隙里的杂草和树叶清理出来,威尔则好奇地四下里转着圈,偶尔也学着安娜的样子,拔起几根小草或野花,再随手丢弃掉。

清理完墓穴的四周,安娜又拿出随身带过来的抹布,将墓碑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斑驳,安娜早就注意到了。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对孩子们说着悄悄话。恍惚间,威尔的身影幻化成了三个,他们活泼的样子,在安娜的眼中变成了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鼻子有些酸涩,安娜连忙眨了眨眼睛,她回过神来,发现威尔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他的头低着,像是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他的面前,正是艾米的墓碑。

安娜费力地直起了身子,她没有径直走过去。每一次来到这里,她都像是惧怕着什么,和儿子们说完话,一定会走到许立的墓穴前,照例又是一番清理,然后她便会坐下来,把头靠在许立的墓碑上,小声地说话。那些琐碎的,无所谓的,或者欢喜、或者悲伤的事情一一道来,已经变成了一种仪式。

诉说带给安娜的,不仅仅是怀念,还有生死都阻隔不了的连系。在她的娓娓道来中,威尔每一天的成长都变得无比清晰,那其实不仅仅是威尔的成长,还有许多许多年前艾米的成长。

最后,安娜才会走到女儿的墓前,她克制着自己,却总是会想起艾米留给自己的那条发辫。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每当安娜感到疲累,感到不再有气力,她便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拿出那个盒子,取出自己放在里面的木梳,然后解开发辫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梳理。

那些依旧光滑柔亮的发丝,在她的手指间流淌,如同有了生命般,把曾经属于安娜的幸福一点点勾勒出来。于是,安娜便再度生出勇气,继续面对摆在自己面前的荆棘。

“外婆,花!”在安娜全神贯注于许立墓穴时,威尔凑上前来,他摇着安娜的手臂,使出了力气,他强迫安娜转过身来,用手指指向母亲的墓穴。

在艾米的墓穴前方,有一株低矮的绿色植物,它的叶片像是能聚积光线,在四周零零星星的杂草中呈现出一种特别鲜活的绿意。那植物的叶子不多,却都向上生长,有着独特的狭披针形,十分醒目。而除了这厚实、有着明显浅纵沟样貌的叶片之外,植物的中心处正绽放着蓝色的花朵。

有一个声音在安娜心中响起,那是属于艾米的轻声呼唤。安娜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她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在威尔的搀扶下,终于来到了女儿的墓前。

那株植物的花朵,并非一朵,而是娇小的十几朵,它们紧密地挨在一起,沿着花葶向四周绽放,共同组成了如灯笼般的花束。

泪水从眼中滑落,安娜却忍不住自己的笑。她认得这独一无二的花,那是风信子,蓝色的风信子[3]。她把威尔揽在怀里,任由眼泪打湿自己的脸颊。她相信那是女儿想要对她说的话。

在这一刻,安娜觉得自己终于重生,终于得到了原谅。


[1] 无国界医生,英文名是Doctors Without Borders,简称MSF,是一个独立的、从事人道救援的国际非政府组织,以在饱受战争或动乱摧残的地区和贫穷国家致力协助和抵抗地方疾病的工作闻名。

[2] 2005年7月7日,伦敦遭到连环炸弹爆炸恐怖攻击,造成52人遇难。

[3] 风信子,属多年草本球根类植物,在花语中,风信子代表着重生之花,意思是死亡然后重生,也代表着纯洁、恒心和永久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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