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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在潮州柑园地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22-07-06 20:27:21  浏览次数: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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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好排洪沟,老板验收后,我和邓刚回到厂房里,新的任务是挖掉一个高炉。邓刚老婆来了,他一有时间,就去车间帮老婆做事,不再陪我发呆,或者用贵州话讲他的过去——他在老家农村开拖拉机,这是一个很吃香的行当,我也理解了他的漂亮老婆为何选择他了。我甚至想,他的老婆和他离婚,还能嫁个比他好看的男人。烧马赛克原料的高炉简单,用钢钎撬掉耐火砖,就会有拖拉机进来拉走。拖拉机来了,邓刚茫然着脸盯着拖拉机发一下懵,然后才跟我配合,把耐火砖抬上车。我想,他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挖掉高炉之后,老板没有食言,烧另一个高炉开工。

其时,邓刚已经把老家的七大姑八大舅二老表连带刚满十七岁的外甥崽都叫了过来。

邓刚以为打工能发财。我们都这么认为。

邓刚带着八大舅二老表烧高炉,我带着他的外甥崽在临时搭建的配料车间拌料。滑石粉、碳酸氢钠、碎玻璃、马赛克废品,不等分,几种材料和颜料混合,倒进高炉,熔成浆,用钢勺子舀出来,放进成型机挤压,一版一版的马赛克就出来了。

高炉烧焦煤,鼓风机送风,炉内通红,火苗子从缝隙里窜出来,一刻不熄。离高炉两米远,皮肤都能感受到热力,像火苗子扑在身上。我理解了邓刚的头发黄,还支棱的问题了。邓刚老婆给他戴了草帽,脖颈上围了湿巾,出一炉料,脸、脖子、胸膛的皮肤,都被高温热得绯红。

邓刚是喜悦的,不是因为老婆在身边,而是烧高炉的师傅和老板没谈拢工钱,老板把邓刚提为了师傅,美其名曰“班长”。而这个长,指挥的却是自己的八大舅、二表哥。

我要疯了。

挖排洪沟多好,日出做,日落收。在拌料车间,我和一个小孩——刚初中毕业的邓刚的外甥崽,他年小,分不成两个班,我们通常干到十点半,才能把夜班的料配好。一个人一把铁锹,戴着口罩,把滑石粉、碳酸氢钠、碎玻璃、马赛克废品和颜料倒在水泥地板上,挥着铁锹,反复地拌来拌去,周而复始,口罩换了一副又一副,劳保手套换了一副又一副,干了半个月,耐不住了,对老板加在我头上的“技术员”的职衔没了丝毫兴趣。我甚至认为这不应该是我要干的活,是欧阳杏蓬干的活。欧阳杏蓬也不愿意干。我心里像安了一包炸药。我便找老板,请了一个下午的假,说去邮局寄信。

这是我离家后第一次说谎。说谎的感觉不好,总怕人识破。但说谎确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在自己需要喘息的时候,是信得过的一个选择。

九月上旬,除了工厂大门,风扑在脸上清凉凉的。

秋天的阳光柔媚,然而,坡下面的双峰工业区的白色建筑却仍然十分陌生。

那是充满诱惑力的怪物。

我要去寄信,我知道,我得沿着马路,朝着和平邮局走,路上最好能碰到工友,他们回去说在去邮局的路上碰到我了,我这个谎便圆了。

马路上其实很荒凉,没有车,没有行人,在阳光下像一条沾染了灰尘的黄布片。

大北山在阳光里沉闷,我觉得像我凝固了的面容,施展不开。

马路边,一丛一丛的茅草对着秋风点头哈腰迎来送往,一刻也不得停歇。

回头,我只能看到厂里矗在半空的烟囱。烟囱并没有浓烟,淡烟也没有,但在阳光里,能看出它在散发着蓝色热气,那种蒸腾,是力穷的挣扎。

坡下面,沿着北山,是一片无际的潮州柑橘园地。

潮州柑是潮汕地区的的著名水果,有“柑桔皇后的美誉”,本地人用香蕉、苹果和它一起供“老爷”——关公、财神或者大峰祖师牌位。明代郭青螺《潮中杂记》中就提及:“潮果以柑为第一品,味甘而淡香,肉肥而少核,皮厚而味美,有二种,皮厚者尤为佳。”不过,一般在九——十一月秋梢老熟,现在九月初,不到潮州柑采收的时候。

沿着斜坡的草窝弓着身子踉跄下去,过一块种着红苕的土地,就到了潮州柑园地边。红苕梗子小指头粗细,龙头朝天,迎风摇曳。其间杂草倒安静了许多,或者红苕龙头挡住了风吧?

潮州柑子树差不多大小,高度也差不多。这是人工维护出来的成果。枝头的潮州柑,茶杯大、婴儿拳头大,缀在枝条下面,秋风摇着,个个都还没睡醒的样子。

我在田埂上找了一块有石头的地方坐下来,抬头,就看见了工厂高耸的烟囱。双凤工业区工厂的柴油发电机“轰通轰通”声声入耳。高楼里的电灯光白灿灿的,被阳光封闭在窗口里。天空里有被风撕扯破烂的流云,像是风帆给大海的装饰。田埂上草稀疏,但每一根草都高到大腿根。风吹过柑桔林,呼呼地,混沌不清,风掠过身边的茅草,淅淅索索的,倒清晰得很,像一支苍凉撩人的曲子。

未来无人可以投奔。

身后无人可以依靠。

我坐在石头上,看着天,吹着风,感受到了秋来大地清凉的况味。

我也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想,脑袋里空空,空得像这空旷的高天。

我甚至盯着对面枝头的一颗柑橘看,或者它也在看着我。一根枝条,一颗孤独的柑桔,桔皮上,有一块火烫过的焦痕。它在风里点头、摇头、轻晃,这不是他的本意,是风的意思?还是枝条的无奈?亦或枝条喜欢这样,它也喜欢这样,跟风嬉戏,它才能找到它的存在?

他在问候我,还是问候欧阳杏蓬?

我既不是我,也不是欧阳杏蓬,只是一个工厂流水线上的一环。

我为发现我是什么而感到有点悲凉,好在这风够大,把脸上的表情按他要的样子抚顺了。

我看了看太阳,银色的太阳。

太阳落山,我的谎言就结束。

我只有一个我,我没有故乡了。

或者,这是另一个谎言。

这让我无路可退。

这让我安静下来,没有了出门时的狂躁和愤怒。

天空下面,我只是柑桔园地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小黑点。热量、梦幻、快乐、悲伤、噩梦,都消失了。我想,从此以后,我得忘了我,忘了我是欧阳杏蓬,像邓刚、或者像邓刚的外甥崽,像邓刚的老婆,总而言之,是一个被他乡装在生活笼子里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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