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硬盘悄没声地偃旗息鼓，事先毫无征兆。

它出厂时自带设置，可以把资料随时上传云端，但定期要交存储费。我不确定是否安全。把照片存放到不知什么人的保险柜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宇宙般深邃的保险柜，不一定保险。于是，一懒再懒，一拖再拖。终于，存储的照片消失不见。

照片，记录了时间和生命的过程。照片在，物证还在。照片不在，言之凿凿便不可考，成为了都市传说。

有几张照片，我印象深刻。

三个大相框，自打我记事儿起，就在姥爷家墙上挂着。数次被迫搬家，它们依旧是漂泊生活的忠实陪伴，永远挂在窘迫的新家墙上最显眼的地方。每逢年节，到姥姥姥爷家拜年，我总爱趴到镜框前，看着里面镶嵌的尺寸不一四角微翘渐渐发黄的黑白照片。那些照片从未被更新替换过，按顺序一张挨一张排着。如果用投影机把它们放大到墙上，由上至下，从左到右，应该叫family tree.

“这张在鼎章照相馆拍的——那年我二十五岁。”姥爷指着中间的一张照片说。

鼎章，近代摄影史上著名照相馆，以拍摄名人肖像和新闻事件出名。

“您还穿着西服，领带的样式也漂亮啊！分头梳得真好看，三七开。解放前的人不应该都是破衣邋遢穿着黑棉袄缅裆裤吗？”我想起教科书里的老照片。

那时小，还没到穿西装打领带的年纪。周围上了点岁数的人，也没见谁穿过西装领带。一定是社会进步了，穿起统一式样蓝色、绿色的中山装，透着朴素、平等、英气。穿着西装的姥爷，无论怎么端详，都没有一丝的革命气概，流露出的无非是慵懒闲适和惬意。

“你岁数小，没经历过，懂得什么！那时候——”姥爷顿住，走到铸铁的蜂窝煤炉子边，拿起铁通条，弯下身，一手提起擦得锃光瓦亮冒着热气的铝制烧水壶，一手的通条笔直地从炉口使劲儿扎下去。火苗带着燃尽的白色灰尘窜上来，姥爷又迅速把烧水壶放回炉口，阻止烟尘四散。

接着，便没了下文。

我其实很想了解“那时候”的故事。只是，他的沉默，像一堵墙，拒绝了我的好奇心。后来，听舅舅、姨姨们只言片语地念叨：公私合营-四清-疏散-上山下乡-落实政策，勾勒出“那时候”之后的大概，自然而然猜到“那时候”的情形，便理解了他的沉默。

姥爷曾经一定是个爱讲究的人。他的发型、四季的衣着、不紧不慢的谈吐、对菜肴烹饪的挑剔、对马连良大段唱词的唱和、对马三立包袱的会心一笑，延续到老。

后来，我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张，他却越老越没有主意。子女多有子女多的好，好在每天都有儿女来探望，有个病有个灾儿的，众人七手八脚，声势浩大。子女多也有子女多的难，难在——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清官难断家务事。

好在，他人活百岁，无疾而终。

印象里还有一张祖屋的照片，下次再聊关于祖屋和族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