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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上大岭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13-09-22 02:00:00  浏览次数: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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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岭在东干脚的村东面,离开东干脚八里地。
  上大岭是为砍柴。
  上过大岭砍柴的,只要上过一回,就相当于为自己举行了一次成人礼。我只上了一次大岭,那之后,只有在八里之外的东干脚仰望大岭。
  大岭分三层,第一层是蕨草枞树,第二层是杉树,第三层是绿色,没有上到大岭顶上的,根本不知道哪一层绿色是什么。那层绿色之上,就是天空。若是晴天,大岭很明媚,青翠怡人;若是雨天,厚厚的云就堆在山峰上,看到的只有升腾向上成缕的白雾。
  在没有上大岭之前,我们一伙人时常在东干脚的后山砍柴——其实是割草,用镰刀割茅草,扎成捆,担回来,晒干,然后一边仓储,一边送进灶膛,村庄上空的一缕一缕炊烟,就像一支一支挥动的胳膊,对于晨光暮晚,既是迎接也是告别。而对于我们,却是一种告慰。东干脚的后山只长茅草,冬茅草、虾公茅草、羽毛草、狗尾草,到处都是。相对上大岭,割茅草只是小事一桩,简直不值一提。大岭上有什么?红艳艳的杜鹃花,齐刷刷的棍子柴,杜鹃花插在棍子柴上,穿村过院,一路都会有人问:哎呀,你这柴是从哪个岭上砍的?有的人家担回来舍不得进灶膛,就留作篱笆,路人一看,准知道是家里有个好劳力,从大岭上砍回来的。
  我要上大岭,得去求九哥。
  九哥两兄弟,大哥娶亲成家另过,九哥就带着老娘过,九哥没手艺,就上大岭砍柴为生。因为他有经验,大岭上哪有好柴,哪有好花,哪有稀奇,九哥了然于胸。他家屋檐下墙的杉树篙子,已经证明了九哥是个有能耐的人。五月天没什么事,我们几个人一起约九哥,请他带我门上大岭。九哥说过两天,带我们去捡火烧柴。火烧柴就是天火烧过的柴,什么天火?雷电。而要捡这火烧柴,就要上到大岭最上头,到最接近天空的那块地方。而此之前,我们一直是在八里之外仰望,而过两天,那个云霞经过停留的山头,将印上我们的足迹!
  过了两天,起了一个大早,将弯弓镰刀在水磨石上磨得吞亮,检查了绳索钎担,一概稳妥后,就去找九哥。而出发时,居然有八个人,人人一杆长长的竹钎担,出东干脚村口的时候,显得很是壮观。不过,天有些阴沉。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的兴致,九哥还安慰大家:早上他上天打金刚钻问过太上老君,今天不会下雨。九哥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九哥能瞎扯,这在东干脚是出了名的。成哥问九哥,走那么远,挑不动怎么办?九哥不动声色地说:那个挑不动?下山的时候有股风,乘着那股风就下来了。
  过了百子坝,踏过一个杂树坪子,就看到了林木掩映的勒桑里,过了河,就看到了黑狗叔门前的黄梨树。路两边的庄稼地都有篱笆,里面种着西瓜苗。到了勒桑里村边,过一条清流小沟,就看到了黑不溜秋的瓦屋,和瓦屋前状如大伞的梨树,鸡蛋大小的梨子缀满枝头,一条黑狗盘在树根下,一见到我们队伍前面的人,懒散的爬起来,人越来越多,它就乖乖的走开了。黑狗叔听到屋外脚步声,也走出来,这个额上皱纹如蚯蚓的老人,见了我们就笑脸相迎:要不要坐下来喝口水?九哥代我们回答:回来的时候再喝。
  勒桑里是个比东干脚还小的院子,不到半根烟功夫,我们就穿过了勒桑里,走过一面荒坡,就看到了朱家山。朱家山的人就地取材,用石头垒墙,崭新的石头,让人感觉的是一种古朴的美。赞叹还没有出口,巷子里一下子窜出两条黑狗,探出前爪撑在地上,一边侧着头向我们一行人狂吼,一边是屁股向后挫,一副随时逃跑的准备。成哥一顿脚,一摆钎担,狗就迅速的掉过头跑出数米,然后回过头来呲牙咧嘴的狂吼。九哥说:打狗要打狗鼻子,打得再重狗也叫不出。
  走出朱家山,是茶子树林,路是黄泥路,走几步草鞋上就黏了一层厚厚的黄泥,除了跳到路边草地上蹭,有的还伸出镰刀去刮。从碟子塘村前的茶子山里穿过后,折向北,路还是黄泥路,但是路中央已经长青草,两边是枞树林,静静的,风不吹草不动。天阴着,偶有零星雨点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走出枞树林,是几块不规则形状的水田,一块叠一块,一直向下面延伸,这时我们才发觉,我们已经上山了。这是蕨草山,路已变成羊肠道,踩在蕨草上,不一会,裤脚就被露水打湿了。九哥发话:一边走,一边要看看脚杆子,小心山蚂蝗。话音未落,九哥又立马补充:山蚂蝗鬼得很,一直可以爬到背上去。如果身上哪里痒,马上用手抓一抓,看看抓不抓得到山蚂蝗。
  过了这个小山头,就到了大岭脚下,仰头一看,一条笔直的黄泥道直通山顶,黄泥道是伐木工用来溜树子的,砍倒树,整枝削皮,扔到这陡峭的黄泥道,树就从山上滑到山脚来。路两边是整齐的杉树林子,林子里很安静,我们一行人走过,不见一只雀鸟飞出。而走进林子,却听见无处不在的轰鸣——一种强大的天籁之音。天空里,只有阴阴的灰云融在一起,像一床灰色的棉被,越来越重,要掉到大岭高头了。
  成哥在路边的水沟里洗了洗脚,然后跟九哥说:我们就在这砍杉树枝,不要再上去了。
  九哥却说:万里长征都走了九千九百里了,还在乎最后一百里?
  爬到半山腰,往下一看,什么也见不着,四处都是云烟。往左折进一条小路,一边走,九哥一边介绍:这个弯叫到米下海;在山壁上走,九哥说:这一截叫半边江;转过来,上陡坡,九哥说:这个坡脚“咬膝盖骨”。上了这个大坡,云雾都不见了,是阴沉的天,彷佛触手可及。九哥说:上了那个斜坡,就是大岭头,大家分头去捡火烧柴。
  爬上斜坡,景象却令人目瞪口呆——地上是一层稀薄的茅草,偶尔看到一两根被火烧过的灌木枝。地上是沙石和卵石,用脚一踢,还能踢出一个坑来。要在这种不毛之地捡出几捆柴来,几乎断无可能。成哥用力把钎担插进这沙石里,一屁股坐下来,掏出揣在怀里的煨红薯,拍了拍,咬了一口。我心里焦急,跑前跑后,四处寻找火烧柴。
  成哥一边啃红薯,一边问:你看看,你能看多远。我绝望的看着湘南万山上空连成一片的灰云幕,突然发现自己在这大岭山头,就像一颗小绿豆。我睁大眼睛向东干脚的方向看去,透过稀薄的雾气,看到了山下的各个村庄,每个村庄都像一片绿叶,而这些大山,就如枝头。回头,是不知名字的崇山峻岭,雾气在山间飘荡,荒凉在天底下流淌。而唯一看不到的,是传说的成片火烧柴。
  还好,身边还有成哥。我看着成哥,成哥嚼着红薯,说:吃完红薯,到山腰砍杉树枝。
  我觉得不可思议:不是说好来捡火烧柴的?
  成哥站起来,用胳膊拢着钎担,说:杉树枝也是柴。
  我们去找九哥。我说。
  成哥不动声色的说:他生不出火烧柴。
  我们下山,到山腰砍杉树枝。杉树叶如针,稍不注意就被刺出一个血印子,我才明白,东干脚的人为什么把杉树枝叫杉树刺了。成哥钻进树林子,就像一只鸟儿,倏忽就不见了。我一个人,在寂静的林子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但我还是硬着头皮,一刀一刀,剁下杉树枝头的树枝;一个人,面对着巨大的寂静,眼里居然湿润了起来。
  上了那一次大岭之后,我就再也没上过大岭。很多年后,九哥成了惯偷,他熟悉东干脚到大岭脚一带水路,偷个青菜萝卜什么如探囊取物。月长日久,上上下下的村民受不了,就捉他,捉着了,九哥脸厚,不怕骂,只好交给大队,被大队干部送到公社去办学习班,成了东干脚的坏榜样。成哥在家种地,我也在家种地。我离开了东干脚去浪迹天涯,成哥仍留在东干脚种地。
  现在东干脚已经没有人再上大岭,时代已经给各种人分配了不同的人生。
  
2013-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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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生2014-11-20发表
等楼主家乡的村庄都竖立起来,大岭就更高了。那时,满山顶的火烧柴,象鸟岛的鸟粪,积压起来,后人,只能通过这样的文章才知道那山顶的味道了。可预见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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