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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吕仙岩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13-10-21 02:00:00  浏览次数:2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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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干脚的人把吕仙岩叫“勒桑里”,一个很怪的名字,但也没有人去考究。勒桑里有桑树,种在村前的水沟边,很小的一棵,仅仅一棵。我养蚕的时候,还跟着武昌进勒桑里在这棵小桑树上采过叶子喂蚕。东干脚村里的人除了在谈论朱天宝的时候提及勒桑里,平常也很少跟勒桑里的人来往。逢清水桥赶圩,站在门前,看着勒桑里的人结伴出来,在河坡上走过,然后穿过田野,从沟坡上走过,消失在山旮旯里。勒桑里的人很少从东干脚的人门前经过,一个是怕狗咬,一个是怕唆狗咬人的人。东干脚的人一直跟勒桑里的人过不去,因为两村的人对灰草山有争议,一个秋天的夜晚,东干脚的人还走进勒桑里,教训过勒桑里儿子最多的龙胜麻子,迫使龙胜麻子在两村人面前承诺新划的界限——吕仙岩以上,西边都是东干脚的灰草山。勒桑里的人不服,但也只能藏在心窝里。
  勒桑里北面有一条河,胳膊弯一样把勒桑里护了起来。胳膊弯处,是吕仙岩。吕仙岩是个神奇的洞口,一年四季,三个季节里都有水汩汩流出,滋润了这片大地。但一过了秋天,水就浅了下去,逐渐干涸,岩口才显露出来,一个人字形的岩口,够一个人低头进去。为什么到了秋天吕仙岩就会断水?当地传说八仙中的吕洞宾曾云游到此,装成叫花子,拄一根拐杖进村,惹得全村的狗都来围攻,勒桑里的人就轰他走。吕洞宾走到收割后的田野里,搂了一把稻草,准备在某个山岩里过一夜,遇到了勒桑里最小气的红二麻子,不让他搂草,要把吕洞宾怀里的草抢下来,吕洞宾不愿跟他纠缠,跑过田野,跑过河,趟着水钻进了那眼岩洞,红二麻子还在后面追,吕洞宾在洞中放下手里的草,落地成石,把岩洞里细细的流水截住了,一进冬天,水就流不出来,勒桑里的河,就成了季节河。后人说起,才知道是狗咬了吕洞宾,勒桑里的人还不知好歹,一捆稻草也舍不得,所以,到了闲适的冬天,勒桑里却不得安然,为了饮水而到两里地之外的小岩口挑水。冬天在小岩挑水可不是易事,要深入地下20米,没有几把力气,只能用陶罐提出来。
  秋末,我也进过吕仙岩。我放牛,跟着一帮放牛的大人,从那黑洞洞的岩口进去,没有火把电筒,就一个人搂一把稻草。我跟在勒桑里的满群后头,提心吊胆的往里走。进去不到十米,满群喊一声“鬼来了”,吓得我把手里的稻草撒了,不要命的跑出来,膝盖碰到岩石上,蹭去好大一块皮,过了河还血淋淋的,火辣辣的疼。回了家,还藏着掖着不敢告诉父母。往后还是照常到那片田野里放牛,对勒桑里的人却少了好感。
  站在河这边——东干脚与勒桑里一河之隔,河东是勒桑里,河西是东干脚。不过,两个村子除了这条河,还隔着田野、庄稼地、坡地。因为坡地,东干脚地势低,根本看不到勒桑里。要看到勒桑里,就得走出来,穿过田野庄稼地茶子山,站在河坡上,目光跑过河那边的庄稼地,穿过竹林、杉树林、杂树林,才能看到勒桑里。勒桑里是个小果园,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果树。大黄梨、桃、枣、李、鸡爪、柿子……,将勒桑里的房子变成了棚舍。除了这些,每家每户还有自己的竹园,一片一片,将勒桑里裹的严严实实。沿着平整的黄泥路走进勒桑里,村里的房子比东赶脚的土砖房子更为低矮,举手彷佛就能摸到屋檐,而且,厅堂里沾满灰尘,鸡鸭狗在屋前屋后,而人却不知道跑哪去了。看起来很空,阳光却又照不进去,勒桑里像一个螃蟹,趴在蒿草窝子里,几乎看不到动静。
  勒桑里的四周,除了北边的田野,其它的方位都是树木、坟地、庄稼地。往东是朱家山,也有二里地,中间是庄稼地、茶子山和坟地;往南二里地是平田院子,中间是庄稼地、枞树山、坟地;往西二里地是东干脚,中间是庄稼地、坟地、茶子山。往朱家山的,是一条蜿蜒的泥路;往平田院子,是一条蜿蜒的泥路;往东赶脚,仍是一条蜿蜒的泥路。泥路两边是寂静的庄稼地、枞树山、坟地。风一吹,树林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大山的声音、田野的声音合在一起,揪着人心,也迷乱人心。抬头是湘南的晴天,北面是石头野草堆起的灰草山,东面是一坨牛屎样的深灰色大岭,南面是石头坟头相互挤兑的和尚岭,西面是开阔之地,田野、人流、车马……但越过这些温暖的人间景象,目光会落在像一堵高墙一样厚实的西山。西山山脊平平整整的,像牛背横在天际。西山之后,是云海,是苍茫,是未知。脑袋转动一周,勒桑里成了陶渊明的桃花源。
  吕仙岩里的吕洞宾,是勒桑里的人传出来的。如果没有力大如牛的朱天宝,勒桑里更是默默无名。朱天宝是民间的名人,能双手举起一条牛,放在今天,弄个世界举重冠军,也许可行。但这只是揣测,勒桑里的人也一直承受着一种压力——偏僻的压力。出入不便,经济发展不起来,几户人家的孩子都娶不到亲。而结过婚的,两个家庭主妇竟然喝农药自杀。从落满灰尘草叶的小路走进勒桑里,原来坐在门前,歪着头吸旱烟的黑狗叔不见了,中风偏瘫在床上。往前走,原来是勒桑里的碾米厂,原来烟熏火燎的四面墙现在只乘下一堵颓圮的西墙;往前是一个转弯,一块空地上,一个歪脖子梨树,几只鸡栖在胳膊粗的树干上面,见了人,不躲闪,还拧着头左看右看。村子里的人呢?又转一个弯,从那头折返,原本被脚力踩实的泥路上,已经长满青草。走到尽头,是一间木屋,木板已经被风雨漂白,我想,只要伸出手一推,或者,这板墙就会坍塌了。
  这木屋的主人我认识,当时是勒桑里最强壮最英俊的男人,四方脸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孔武有力,有小朱天宝之称,跟了一个江湖人学艺,还到东干脚表演过肚皮做砧板切菜、单掌劈砖的武功。后来据说到了蓝山县,爱上了一瑶姑婆,在那里成了亲,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勒桑里最可能有出息的一个男人,离家后就成了一个迷。
  走出来,忽然在茶子山里,发现了一座红砖房。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那绿树里还有一座房子。装着绿色木门,门前有一小块空地,铺着卵石,不远处还有一摇水井。举头四望,只有无尽绿色。原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愿望,竟然在勒桑里实现了。据东干脚的人说,自解放后,勒桑里连一个高中生都没有出过,一个国家干部也没有培养出来,所有的劳力都是自产自销,生活却跟自然紧密结合了起来,看起来美轮美奂,却每况愈下,匪夷所思啊。
  走回河边,河里,一个勒桑里的人用手臂抬着渔网,板着脸,聚精会神的踩在漫过膝关节的水里,一步一步向上走,走到水流平缓处,就将胳膊上的渔网撒出去,然后抖抖索索的一点点回收网索,网里有鱼挣扎,渔人慢吞吞的试探着走过去,伸出一只包了铁皮一样的右手,捏住鱼鳃。我看见了,那鱼竟然有巴掌大,我惊讶地叫了一声,一定是从吕仙岩里跑出来的。那渔人却看着我,说:不要喊,惊走鱼了。我有些失望,陪着他往上走了一段,他只打他的鱼,一句话也没说。我转过身,看着山脚下的吕仙岩,峭壁下的一个岩洞,洞口前一片水面,安安静静的,映照着四周风景,一切如常。当年吕洞宾为什么选择这口岩?极目四望,如梦如幻。
  201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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