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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守墓人
作者:王晓雨  发布日期:2015-03-18 18:24:25  浏览次数:4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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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买到房子了吗?”每天早上出门时,我的邻居,小杂货店老板约翰就会和我打招呼。

我也真看花了眼。

 澳洲每一幢房子都不相同,根据主人的不同需要,造房子的人设计出成千上万种房子。有时我晚上躺在床上,白天看过的一幢幢房子就在脑子里过幻灯片,倒过来,翻过去地折腾我,可伤脑筋的是我满意的价格太贵,价格能承受的却都不满意。我心里很急,眼看分别三年的妻子就要来团聚了,我想让妻子一到澳大利亚就能住进自己的新房。

今日出门办事的途中,看见离工作地方不远处有一幢房子挂了一块“Private Sale”牌子,于是我就走了进去。

这是一幢七十年以上的老房子,墙壁虽然斑驳,墙柱门框依然结实。

“我叫 David Ford。”门口站着一位衣着整洁、举止文雅的青年,他甜甜地笑着。

这条街其它的房子都是一层楼的,这一幢是唯一的两层楼房,而且看上去比别家更年代久远。上楼时,我心想它的 Views 一定很好。记得前几位房产经纪人带我看一些风景好的地方时,都指着窗外的说:“看!这Views值五万块。”曾经有一位香港来的经纪人说:“我们香港人称呼海边的公寓楼有‘无敌海景’,意思说你拥有一片天下。”

登上二楼的客厅时,我一下傻了眼:窗口看出去是一大片墓地!原来这幢房子是在一个坟场后面,入口虽然背着坟场,可上了楼面对大窗就一览无余了。

“我可能不喜欢这个景观。”我有些尴尬。每天对着死人,我从来没想过这种日子!David没有一丝失望的表情,他不吭声地领着我往楼下走,显得十分有礼貌。

告辞时,为了缓解气氛,我告诉David,我在墨尔本大学历史系工作,研究古人类。“我不怕死人,但我太太不行!”我告诉他。                         

David眼睛突然一亮,停了一会儿,他也自我介绍毕业于墨尔本大学公共关系学系,“我们都是研究人的,真是令人兴奋的事。”他微笑地补充了一句,“看来这房子还是很适合你的”David若有所思地说。

有了话题,两人边走边聊,David顺带又让我看了盥洗室、楼下的两个卧室和厨房,应该说房屋保养很好,看得出来,主人是个有充裕时间的人。如今海边的现代房屋设计新颖,其一个醒目的特点是将客厅放在二楼,以突出楼上客厅观赏外面的重要。想不到早在七十年前,这幢房子就已经这样做了。房内所有的用具都整洁、明亮。过道口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有几张发黄的旧照片,我好奇地停下观看。

“这是过去曾住在这儿的一位老人,”David说,“他在这儿住了七十三年。”我凑近了照片才看清,照片上有一个年青人,和David差不多年纪,脸型也长得差不多,要不是David鼻梁上那幅眼镜,看上去就是一个人了,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孩,看上去不过周岁。由于刚看了家中那些器具,想到这位伴着坟场住了一辈子的老人,我心中升起一股敬意。

“老人去年去世了。”David又说:“抱着的这个孩子是他儿子,前一年也去世了。这份遗产由他的孙子继承。”David 干咳一声,指着那个孩子说:“我是来帮忙出售这房子的。”

“房子的建造和保养应该不成问题,”告别时我对David说,“如果不靠坟场,我可以考虑买下。”

“我是研究活人的,你是研究死人的,对你来说,坟场并不可怕。在我们西方文化里,坟场、小河、树林、大海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研究是古代的死人啊,而且只是理论上,几万年前、几十万年前的。我太太相信中国的文化风俗,这可是已经有几千年历史……”

他显然不同意我的看法。“你说的是中国文化风俗,可这儿是澳大利亚,这儿实行多元文化,我对这儿的文化太熟悉了。”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也许就是我的这一次点头,促成了David接下去的全部努力。分手时,David十二分诚恳地要去了我的电话号码。

David的电话第二天就打来了,说他和主人联系过,很乐意卖给我这个外乡人。我仍然告诉他,最要紧的是文化,如果开窗就是坟场的话,妻子来居住后会不舒服的。中国的文化风俗习惯是活人区和死人区分开,而且分得很远很远。从风水上说,这房子不适合中国人的习俗观念。电话那头,David没有声音了,好半天,听到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你为什么要把这种文化带来澳洲?你只要带上你的古文化、古人类研究来澳洲就可以了。”

大约第五天下班时候,David的电话又来了,这天他特别热情,改称我为“老师”。说他在学校的图书馆看到了我写的那本新石器人类研究的书,澳洲这样的研究太少。接着他又说了一些我们各自专业上的事,说同样研究人,我的研究才真正有意义。最后,David告诉说,他希望我今天下午6点钟再去看一次房子,因为7点钟以后就不再对外人开放了。David实在希望我早些拿定主意,成为这房子的主人。临挂断电话前,他又补充一句,说如果我不去最后看一眼房子,他会感到很失望的。

为了不让这小伙子扫兴,也为了他的热诚,我同意最后再去看一次。

黄昏时分,正好是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坟场上一片洁净。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又圆又红的太阳透过如薄纱的云层射出无数道柔和的金光,彩云、树梢都带上金色的花边。坟场被笼罩在金光里,连那些墓碑也都镶上了一团金边。空气清新得连远处飞过一只蝴蝶也能看见。一对鹦鹉停在拱型的围墙上看着天幕上的那半圆型彩虹,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呜叫着在墓地上空飞过,给平时坟场死一般的寂静,但寂静中明显存在一片生气。除了在电影中,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美丽的景色。我心里一阵激动,握着David的手感激他的邀请,“没想到黄昏时的墓地竟如此美丽。”想到第一次看房时的鲁莽,我又补了一句:“我不喜欢的地方,不一定是暮气沉沉,一片苍凉。”

David 微笑地同意我的看法,说:“坟场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如果上帝有眼,让我死后也来这片墓地就好了。在我心中,这墓地比远处的墨尔本城市景观还好。”David在说这话时,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这时候进来一个身材修长,披着黑纱的年青女子,自我介绍叫玛丽,围巾半遮着脸庞,依然能感受到楚楚动人,显出高雅的气质。她进屋后直奔二楼窗户,对着坟场默默地祈祷,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我听到她的声音中央夹着一片抽泣。David在一边轻声地对我说:“她死去的丈夫就埋在坟场靠围墙不远的地方。”

玛丽走后,David告诉我,这女人钱不够,暂时不能买下这房子,但她喜欢这房子,再三表示,将来有钱,多花一倍也要买下来。“现代社会中,有这种恒古爱情的人并不少。”David认真地告诉我。

晚霞渐渐地变换颜色,落日溶金,天空中呈现一片祥和。我和David靠在窗前,对大自然的造化感叹不已。

“你们中国文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David转了话题,“死人的地方有那么可怕吗?风水先生也太不科学了。人死了,其实是最美的,不会啰嗦吵架,不会争财夺利。毫无疑问,这世界上坟场是最安静的地方,也是最美的地方。”

我点着头,表示赞同David的话,心里依然沉浸在窗前的美景之中。

第六天,David又来电话说,又有许多人来看房子。其中不少人就是因为它靠近坟场。一些丈夫或妻子长眠在坟场的,很希望每周能看亲人一眼。不少人表示,将来有钱要买下这幢房子。我感慨自己孤陋寡闻,对西方文化了解太少,却又过分执着地强调自己的文化特点。通常,新移民们注重考虑比较的是多元文化的多样性,有时甚至是充满敌意地寻找不同点。电话那头,David慢悠悠地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关系,不同文化可以相互学习。”最后,他再次询问我的意见,并提示我,万一我妻子因为太迷信中国风水的缘故,不喜欢这房子,过一两年,可以再转手。“房子总还能赚钱,”David斩钉截铁地说。

我耳朵软了,我太太说我这个专职研究死人的书呆子不懂活人,更不懂现代人。我写了一封信给太太,把David的话转告她。第二天,只花了半天工夫,我就签了购房合同。我还关照我的律师把文本做好后三天内送到对方律师处,因为太太两个月后就将抵达澳洲。我必须提前三十天完成房屋交割的全部手续。

“难道研究死人,还要陪死人睡觉吗?”搬家那天,就是结婚以妻子和我吵架的开始。声音惊动了许多邻居。知道真相后,有五十年买卖经验的老约翰告诉我:“David就是死去的老Ford的孙子,漂亮的玛丽是David的妹妹,她根本就没结过婚。守墓人老Ford前年去世后,儿子也跟着去世了。兄妹俩继承了包括房子在内的遗产,可俩人吵来吵去都死活不肯进去住。去年因为经济拮据,兄妹俩债台高筑,只好出售。可他们卖了一年都出不了手,最近听说突然卖了个好价钱。”停了一会儿,老约翰叹口气告诉我:“David拥有房屋买卖经纪人证书,他现在正在墨尔本大学导演系进修,小伙子擅长室外自然摄影。”

妻子拉着我上下楼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查验。最后,在门口拐角处的墙边上,我们找到如墓碑状的一块石块,上面写着:“这幢房子为守墓人 Edward Ford 建造于一九三一年。”

我和妻子重新将房子上市出售,但连续两次都不成功。半年后,也就是第三次出售房子失败后,妻子立刻搬了出去。

现在,白天我仍要去墨尔本大学,研究远古的死人。那种人单纯,我的工作也简单,容易研究。我又出版了一本书。晚上,我就和守墓人一样,看着坟场上的星星萤火,听着呼啸而过的冷风和冷风中乌鸦的鸣叫。    

令人伤心的是,那个美丽的黄昏,竟然再也看不到了。           

小说《守墓人》获1999年澳大利亚GREAT DANDENONG短篇小说第一名奖。 " GREATER DANDENONG SHORT STORY COMPETITION FIRST PR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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