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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余堂散记 之诗论英雄
作者:商震  发布日期:2015-03-22 20:41:33  浏览次数:5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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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个小兄弟送我一本书《悔晚斋臆语》,是大学者陈传席写的。兄弟送我书时说:你不是写《三余堂散记》吗,看看这个。赠送书籍,是文人间的传统雅事。但,我当时想一定是我写得太烂,兄弟看不下去了,让我读读这本书来望而生畏。我当然要认真地读。不过,读了再好的书,也不会打击我写东西的热情。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多音部组合的交响,或者说句俗话:大狗叫小狗叫,各叫各的调,越叫越热闹。我就是那个凑热闹的。唱美声的歌手不必嫌唱山歌的农民土,唱山歌的农民也不必说唱美声的是鬼哭狼嚎。

陈传席先生是个有着独立个性的美学家,其在中国美术史方面的研究颇受业内尊重。闲时也涉足文学类,如小说、散文等。这部《悔晚斋臆语》的扉页上,陈先生写下这样几句话,我认为可做为所有想著述立说者之座右铭,或为之戒:“臆语者,主观臆断之语也,然非顺世迎俗、俯仰时好之语也。”当下,“主观臆断”者多,不“俯仰时好”者鲜。

这本《悔晚斋臆语》里的文章都很短,三言两语点到为止,决不多发议论,给读者留下的阐释空间很大。陈先生在序文中说:“不夸饰矫诬,不欺世佞人,务当有补于世事、人心,如是而已。”

陈先生书中有一篇小文,叫《大商人、大文人、大英雄、大流氓》,全文不到一百字,前四句分行。我抄录于此:

“大商人必无商人气,

大文人必无文人气。

大英雄必有流氓气,

大流氓必有英雄气。”

这四句话真是大实在,大哲学。是从底层经验生成的美学结论。读一遍,一些人映入脑海,读一遍,一些事件在眼前浮现。这就是大学问家写的东西,简单、质朴、清新、亲切。谁读了也不会消化不良。

举陈先生这四句话的例子,说这些感慨的话,是因为读过太多需查辞典、翻资料、对原文等等还是觉得消化不良的美学理论。  

2

有一阵子,全民争看并纷纷评议中央电视台播放的《舌尖上的中国》,因受好评,剧组又续拍了《舌尖2》,据说《舌尖3》也制作完成待播。这是介绍中国美食的节目,我也看了几集,确实不错,真是表现出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在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里,吃是重要的支流。但同时,这个纪录片也是培养吃货的节目。我反正是一边看一边垂涎三尺。

吃货,未必是贬义。讲究吃,也是生活理想之一;是美学范畴的一部分。其他领域的不说,仅作家诗人圈里善吃会吃爱吃者也比比皆是,且古来有之。

西晋时就有一位诗人因善吃保住了一条命,此人名曰:张翰。张翰以家乡的美食为荣,处处宣讲,并诞生了一条成语:“鲈莼之思”。

说句实话,魏晋时期确实是中国文化大发展大繁华的时期,堪与春秋“百家争鸣”时有一拼比。不过,那时的许多作品,我并不喜欢。虽潇洒倜傥,放荡不羁是可取的,但炫彩、艳丽、奢靡者多。那时期的“大赋”众多,可“洛阳纸贵”,可成战斗檄文,可为求爱法宝,亦可置换黄金,不一而足,此处就不多赘言了。

我想说说张翰。

读过李白的一句诗:“张翰黄金句,风流五百年。”李白说的“黄金句”,是张翰写的《杂诗》之一。全诗如下:

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嘉卉亮有观,顾此难久耽。延颈无良涂,顿足托幽深。荣与壮俱去,贱与老相寻。颧乐不照颜,惨怆发讴吟。讴吟何嗟及,古人可慰心。 

张翰的《杂诗》共三首,这是之一,也是最好的一首。他还写过一些赋,估计读过人也不多,我读了几篇,也没读出什么大好来。咱还说这首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句曾做过唐代科举考试的试题,李白说他“风流五百年”,大概也有其诗句作为科考试题的因素。看来诗文进课本、进考场,是足风流的事。怪不得,许多作家,写的不咋样却挖空心思要诗文进课本。于是就有人做起这个生意来,编教材,编不了正式的就起名“教辅”,甚至大名就叫《大学语文》,编这样的教材就一个目的,骗钱!文章好坏且不论,只要你能拿钱来。这样的“教材”,我家里就有一本,是一个朋友送我的,说:《大学语文》教材收了他的诗文云云。听到这些,我确实跌了眼镜,并为学这些课文的孩子们担忧。嗨,闲话少说,接着聊张翰。我曾看过几篇解读张翰这首诗的文章,把句中“黄花”说成是菊花,并赋予许多高大上的寓意。我就很是纳闷,这些解读者没读全诗吗?咋能解读成菊花?首句便有“暮春”的时令指示,明明说的是油菜花呀!哦,菊花比油菜花高大上!评论家在文本解读时的无中生有能力,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古人这样,今人亦如是。

这也是扯闲篇儿,我要说的是吃货张翰。

西晋统一全国后,司马炎为了更好地维护统治,大批引进江南名士,也就是原来的吴人。使首都洛阳真正成为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中心,一时各路英雄、八方豪杰纷纷到洛阳来显神通。张翰也在其中,但他是诗人,投奔刚消灭了自己国家的晋朝首都洛阳,还是要表现出一些矜持的。《晋史》有如下描述:“会稽贺循赴命入洛,经吴阊门,于船中弹琴。翰初不相识,乃就循言谭,便大相钦悦。问循,知其入洛,翰曰:‘吾亦有事北京。’便同载而去,而不告家人”。看看,多体面!北京有事,咱顺路,搭载而来。

张翰本是奔着统一了三国纷争的司马炎这位英雄来的,可他到洛阳不久,司马炎就死了。司马冏当上了晋朝的皇帝,把张翰封为东曹椽,也就是贴身秘书之一。这是不大不小的官儿,但权力肯定不小,是真正的“秘书帮”成员。可这时,张翰已经看到了晋朝的腐败,猜想晋朝的末日也不远了,想回江南去。辞官而去,没有充足的理由是要杀头的。张翰是苏州人,此地人多善美食。于是,张翰说:想回老家看看,想吃菰菜、莼羹、鲈鱼脍这“吴中三味”了。这显然是托词,就是不想在晋朝做官了。不过,我觉得,想吃家乡的美食,也是很强大的理由。估计司马冏也和我想得一样,就同意他回江南了。

民以食为天,天有多大,吃的力量就有多大;这是较为积极的说法,消极的说法是: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看看,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口饭食嘛。当然,在政治家甚至哲学家的眼里,吃饭是为了保证完成心中的理想。苏格拉底就说:“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绝不是为了吃饭。”道理是谁都懂得的,但,吃不好就睡不香,就心思紊乱,何事可为呢?

张翰用想吃家乡美食的理由逃离了政治权力中心,获得了自由,甚至可以猜想,是获得了生命。留在洛阳的那些人之结局已经证明了这一猜测的正确性。《晋书》载,张翰离开洛阳前对留在洛阳的好友同乡顾荣说:“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中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不消多言,通过这几句话,便知张翰善美食是真,借“鲈莼之思”逃逸是真,吃货是假。

张翰是个好诗人,能被李白说“风流五百年”,不只是因为他写了那首诗,也不是诗句被选做科考试题,而是说他懂得怎样远离权力中心。那些恨不得把脑袋削个尖儿往权力堆儿里钻的诗人,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大概也难“风流五百年”。  

3

五年前,我率一个作家团到浙江的舟山参加当地的一个民俗活动并采风。我们在采风时,我问当地一位陪同的官员:悬岙岛在哪儿?现在做什么?他眨了几眨眼睛说:那里没什么呀,就是个小渔村吧。我默声了,也没往下问。

两年前,我到宁波的鄞州区参加一个会议,当地的一位朋友向我介绍鄞州的历史名人,介绍一大串名字后,我问:张煌言在这里还有故居吗?他愣了半天,说:张煌言是干嘛的?我们鄞州人吗?我又哑言了。

在中国的历史上,我最佩服的诗人之一就是张煌言。用现在的话说,他有点傻,不识时务。他誓死捍卫自己的立场,做了一件明知不可能成功而又坚忍不拔地去做的事,那就是反清复明。他坚持抗击清军二十余年,大明朝早就烟消云散了,他依然奋勇作战,毅然决然。直至康熙三年,由于内部士卒出卖,才在悬岙岛被捉住。也就是说,明朝的最后一块土地是悬岙岛。

   张煌言的偶像是岳飞,他的诗《入武林》,可为证。“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张煌言,浙江鄞州人。字玄著,号苍水。明崇祯时期的举人。那时的举人、秀才,首先是诗人。当然,如果张煌言不是有这等反清复明的壮举,也可能我不会专门去找他的诗来读。可是,读过他的一些诗后,觉得他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诗人。判断一个诗人的好坏,除作品外,品行和坚贞是最重要的元素。诗人的骨子里一定要有铁,审美上要有铁的立场,否则会趋炎附势奴颜媚骨卑躬屈膝。张煌言反清复明一方面要维护民族自尊心,另一方面是诗人的担当。诗人应该负有时代的使命。

一剑横磨近十霜,端然搔首看天狼。勋名几误乘槎客,意气全轻执戟郎。

圯上书传失绛灌,隆中策定起高光。山河纵破人犹在,试把兴亡细较量。

《书怀》

读罢这首诗,能和岳飞、文天祥的诗分清吗?看来,英雄都有同样的情怀。

清朝政府抓到张煌言后,真是如释重负、夜里无梦、气定神闲了。接着就觉得张煌言是个人才,要劝其降清。并许以官职俸禄,张煌言冷笑着说:哄小孩易,骗张苍水难。这不仅是英雄主义的气节,也应该是诗人的气节。

清政府最后在杭州的弼教坊将张煌言砍了头。民间盛传,砍头时,一把钢刀还没碰到张煌言的脖子就自行断成两截。直待张煌言喊出:“好河山,竟落得如此腥膻”后,才换了一把刀行刑毕。

杭州的弼教坊,我没去过。有几次在杭州曾想去看看,但是,我实在不愿意把屠杀好诗人的地方当风景区来赏玩。

张煌言一生创作颇丰,多质朴悲壮,血泪相杂。后人整理的《张苍水集》中,竟不见一首有脂粉气儿的作品。我顿悟:诗人未必只用诗歌来柔肠软语风花雪月谈情说爱的。  

4

前一段时间,听到街头巷尾地议论,某界的某某及某界的某某大腕嫖娼被捉。后又有人说:那是有人设计好的美人计陷阱。是不是陷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大腕自己咋能往里跳呢?人行江湖,处处有陷阱,你不上当,设陷阱的人就枉费心机了。还有,有人为你设计陷阱,一定是看到了你的弱点,判定你会跳进去。所以,在江湖行走,别把自己的弱项暴露的太多。

《增广贤文》上说: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就是教导那些行走江湖并控制不住自己的人。

一个朋友的孩子来找我,说自己没有社会经验,让我推荐几本书给他看。我说:我先推荐你一本教人学油滑的书,叫《增广贤文》吧。后来,据说这孩子每天都把这本小册子放在书包里,随时地看。我倒是有些担心这孩子别学得太油滑了,而失去真挚和真气儿。

不说孩子与《增广贤文》,咱还接着说说陷阱。

在五代十国时,有一位诗人,叫陶谷。其人曾在当时北方的后周供职。此人学问不大,记忆力好,许多名篇大作可以张嘴就诵。于是被当时的官府和百姓认作是才子。一个人有没有真才实学,不是嘴上的功夫如何,要用他的为人处事、笔下文章及他身边的朋友,来检验定夺。

先看他的一首《七律》

是个碑文念得全,聪明灵性自天然。离吴别楚三千里,入洛游梁二十年。

负艺已闻喧世界,高眠长见卧云烟。相逢与我情何厚,问佛方知宿有缘。

这首诗除去韵律这里不谈,就内容也过于表面化了。是华而不实的,虚张声势的。而这首诗,恰是陶谷先生很得意的一首。我们的先人对诗文的判断是“文如其人”,我认为是可放之四海来用的。

陶谷的笑话,是也被捉了一次嫖娼。当然也是落入陷阱。而设计陷阱的是另一位诗人,写“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李煜。

后周欲与南唐联盟结好,派陶谷做外交大臣。在历史上,出任外交官的大多是诗人。陶谷到了南唐,自恃才高,傲慢南唐。李煜看不下去了,一方面李煜也自觉才高,另一方面也是外交手段,把陶谷安排驿馆住下就不理睬了,不安排会见,晒着他。这一晒就是两三个月,并派人去后周打探陶谷有啥弱项。探风者回禀:陶谷好色。李煜等会心一笑:有这嗜好就容易处理了。然后就找来一个能唱会说的妓女秦弱兰,扮成服务员到驿馆去工作。陶谷来公干,却被晒在驿馆无所事事,正百无聊赖之际,看到了服务员秦弱兰。于是动了春心,接近、搭讪、甜言蜜语地夸赞等等一系列所有好色者常用的招数,秦弱兰做出腼腆、害羞、尊重、热爱等的一系列表情。秦弱兰是职业陷阱诱导员,陶谷是无法识破的,于是遂成好事。高山流水,芳草萋萋,玉体缠绕,颠鸾倒凤,帐摆流苏,被掀红浪。(此处我也删去若干字吧。)按说你陶谷嫖了就嫖了,提上裤子,还给秦弱兰写了首诗。但凡浅薄之人,都是到哪儿都主动要求题字写诗的,这样的人我们俯拾即是吧。

这首诗名叫《好风光》,全诗如下:

好姻缘,恶姻缘,

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

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酸吧?仅“一夜眠”就想“琵琶拨尽”还要“续断弦”,哦,吃了这口想下一口!这首诗被秦弱兰拿回南唐政府,李煜等人给谱上曲,然后,召见陶谷:陶先生,您来这么久了,一是我们忙得没时间会谈,二是也让您有多一点时间领略我们南唐的风土人情,现在我们可以会谈了。陶谷整整衣衫就跟着差人上了南唐政府的大殿。宾主坐定,上酒,上歌舞。一群衣袂翩翩的美女载歌载舞地上了大殿,陶谷定睛一看,傻了,领舞领唱的是秦弱兰,唱的啥?就是陶谷为秦弱兰写的《好风光》。陶谷当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心慌、出汗、哆嗦、面红耳赤,是肯定的了,尿没尿裤子还无从查考。

不是李煜等人太狠,是陶谷太不自重。外交官咋能没谈正事就在别人的地盘里露出自己的弱项呢?再说,你陶谷一个大诗人大才子大外交官哪能和一个服务员扯这事呢?如果秦弱兰是当时南唐的影视明星或播音员主持人还说得过去。凡事还要讲究阶层对等吧。

所以,陶谷出了大丑,是外交官和诗人中的败类。

唐伯虎曾作一张《陶谷赠词图》的画并题诗讥讽过陶谷:

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

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

不想再说陶谷了,死去的人也不想说了,那我说谁合适呢?你看了这篇小文,去对号入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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