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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14、15、16)
作者:汪应果  发布日期:2015-03-31 15:23:27  浏览次数:4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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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痛失水晶球

第二天一放学,“屁弯”突然大声宣布,“想打弹子的跟我走!今天我让你们开开眼界,看一颗真的‘龙珠’!”他把水晶球放在课桌上。水晶球在斜阳照射下那奇幻的光彩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男孩子的目光,于是呼呼啦啦一大群一起跟着来到了老地方。

很快战场就摆开了。但是“屁弯”好像打得并不认真,他对后面跟过来的弹子并不击发,只是把水晶球抛来抛去,吸引着大家跟着他转,但眼睛却老朝着日本学生的那栋楼瞅。那边的学生也放学了,小 龟田 跟另外几个日本学生也靠着栏杆朝这边望。“屁弯”就时不时地把水晶球举得高高的,嘴里还大声叫着,“看啦,看啦,真正的龙珠!谁把它吃了就算谁的,我说话算话。”

他的话说的让我心惊胆战,生怕成了真。

果然,小 龟田 朝这边走过来了,同他一阵的还有两三个日本学生。

“屁弯”忙把手一摆,对同学们说,“我们从头开始吧。”说完,他像往常一样,带头把一颗弹子放到了圆圈中心,但这回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玻璃弹子。也像往常一样,追着打他的弹子一颗也没有打中。就在“屁弯”准备回头收拾这些弹子的时候,斜刺里一颗钢弹射了过来,把放置在中心的玻璃弹子击飞了。

龟田 得意地吃掉了“屁弯”的弹子,又吃掉了其他散在四处的弹子,把自己的钢弹放在了中心。现在的“庄家”成了小 龟田

“屁弯”一见,一把把我拖到场子外面,兴奋地手都抖了,说,“快,快,快帮我把指头绑好。”

我跟他一道用橡皮圈给他右手中间三个指头绑齐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不慌不忙地站在白线外,左手像捏田螺似的捏住了我的水晶球,稍一瞄准,右手三个指头便一起发力,“嘭!”,钢珠像吃了一惊,被击得直跳起来,飞出了场外。“屁弯”三步两步直奔钢珠,一把捡起来,再掉脸来找我的水晶球,但发现水晶球已没有了。

我也急了,冲到场子里,满地找我的水晶球,就是找不到。它到哪儿去了呢?再一看,原来被小 龟田 踩在了脚下。

我喊,“‘屁弯’,在他的脚下面。”

“屁弯”走到小 龟田 跟前,握着小 龟田 的钢珠,说,“我拿你的钢珠换回我的那颗母弹。你脚下还踩着我的龙珠呢,请你脚让一让。”

龟田 鄙夷地看着“屁弯”,弯下腰从鞋底下捡起水晶球,擦去上面的灰土,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掉脸走了。

“喂喂,”“屁弯”大声叫,“你把龙珠还给我,你怎么‘痞’呢?”“痞”也是南京话,用今天的话就是不守游戏规则的意思,说着就跑上前要抓住小 龟田 。但是小 龟田 的那几个日本同学已经挡住了“屁弯”,摆出了打架的架势。

“屁弯”站住了,其他的男孩子也统统站住了。

他们都明白,对面站着的是日本人,谁都不敢动。

我脑子轰的一下,知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屁弯”发誓赌咒连个屁都不是。我回家怎么对爸爸妈妈说?阿爹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一想到这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突然冲到小 龟田 的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在他手里有我的水晶球:“你还给我!你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屁弯’,你告诉他呀,这东西是我的!”我发了疯似的喊。

对我的突然出现,小 龟田 先是一愣,大概他从来没曾碰到过一个中国小孩敢于当面冲撞他,更何况是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孩,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从嘴缝里蹦出了一声“八嘎!”随手一拳狠狠打在我眉心的鼻梁上。我仰面倒在了地上。眼睛、鼻子又酸又痛,弄得我满脸眼泪,鼻腔里一股热流哗哗的流淌出来。

“血!血!”同学们惊慌地喊起来。

我痛得捂着鼻子,在地上扭动着身子,大声哭起来。

“快,快去报告老师!”

“报告老师去呀!”

“啊耶,汪应果是个沙鼻子。”

“把他扶起来!”

“‘屁弯’,你搀他的那只手。”

同学们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把我半扶半抬地送进老师办公室。

“文老师,文老师,汪应果被人打了!”同学们纷纷告状。

“汪应果怎么啦?怎么给打成这样?”是文老师吃惊的声音。

“是小日本人打的。”

“你们怎么跟日本学生搞到一起去的?”

“不是我们找的他们,是他们来逗事!我们玩得好好的,他们把汪应果的龙珠抢跑了,还打人!”

我试着睁开了眼睛,透过泪水,我看到地上有点点的血迹。我觉得鼻孔里堵得厉害,像流着鼻涕,便用手去揩,这一揩不要紧,把我吓了一跳,我手背上全是血,我被自己的血吓着了,又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文老师安慰着我,“先坐这张椅子上,你靠着椅背,把头仰起来,一会儿血就不流了,不要怕。”

听了文老师的话,我安静下来了。文老师用办公室的脸盆打了盆冷水,然后把毛巾打湿了,蒙在我的眼睛和鼻梁上。她又撕了一条习字本里的毛边纸,卷了两个小纸卷,塞在我的鼻孔里,招呼我“张嘴吸气。”我的鼻子立刻觉得舒服多了。透过毛巾和鼻翼两侧的缝隙我能看到一点外面发生的事情。

乘着我靠在椅背上止血的时间,文老师问了同学们事情的经过。

“你们说的龙珠是个什么东西?”文老师问。

“就是,就是,就是个大大的玻璃球。”“屁弯”用手比比划划了半天,也没说清楚。

我更正说,“是水晶球。”我的声音嗡嗡的。

“什么?水晶球?”文老师有点惊讶,“做什么用的?”

“我也不知道。”

“你从哪儿得来的?”

“我妈妈给我的,我小时候一直玩的。”

“‘小时候’,‘小时候’,”文老师学着我讲话的口气,笑的样子很活泼,“你现在大啦?”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当然已经长大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文老师又转身对同学们说,“好吧,同学们,你们都回家去吧。汪应果我来照看,我想他的血现在应该已经止住了。”说着取下了蒙在我脸上的毛巾,轻轻取出塞在鼻孔里的纸卷,仔细擦看着鼻孔,确信血完全止住了,才开始擦拭我脸上的血迹,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特别是在我两个鼻孔的附近,手指捏着打湿的毛巾一角,一点点,一点点地蹭。她的脸靠得我很近,我的脸上都能感受到她那轻微的气息。跟一位我十分喜欢的女老师的脸靠的这么近,这在我是第一次。我十分害羞,十分紧张,脸大概又红了,我不敢呼吸,不敢动弹,浑身都在出汗。

“你怎么这么热?怎么额头上还在冒汗?”文老师问我。

她这么一说反而弄得我周身更热了,我就觉得自己的脸涨得仿佛要爆裂开来。

文老师大概看出我的紧张不安,笑笑说,“你这个孩子呀,脸皮太嫩太薄,我还是第一次遇见。”然后她让我自己到脸盆里洗手,帮我擦干了,才叫我重新坐下,说,“来,你把详细经过告诉我,看看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我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文老师想想说,“这件事涉及到了日本学生,是有点麻烦。不过碰巧明天上头派人来视察学校,是个叫伊藤的日本人,他顺便还要到我们班级参加一个同学的送别会。这个同学的爸爸是现在政府里的大人物,现在要离开南京了。他跟伊藤听说是东京留学时的同学,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伊藤代他爸爸亲自来参加班级为他女儿开的送别会,会后就把她带走,这也算是给足这位老同学的面子了。这样吧,明天我找机会跟伊藤说一下,让他出面可能要好一些。”

文老师说的这些虽然是大人们之间的事,但我能听懂。我知道我们班有个女同学要走了,只是不知是谁?我也知道这个班里有的同学的家长十分高贵,不像我家这么穷。

文老师又问,“你能把那个水晶球讲得更清楚一些吗?”

我点点头,就在桌上拿了根铅笔,找了一张废纸在上面画起来。

文老师拿起我的画细细端详着,又问,“这个球你们家是不是过去放在帽子顶上的?”

这个我并不知道,我也从没有看见过,但是文老师一说到“顶上”,就让我立刻想起爸爸和三姨都提起过的“顶”字了,我马上点头说,“爸爸跟三姨都叫它‘水晶顶子’。”

“哦?”文老师有点吃惊,“你爸爸过去是做什么的?”

“开军舰。”我脱口而出,因为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还能记得当年爸爸妈妈跟吴振南、王寿廷伯伯带我去上海黄浦江边一个叫高昌庙的码头游玩的情景,那一天他们讲的全是开军舰的事。但是我不知道文老师问这个干什么,我只担心我的水晶球,我难受地说,“我爸我妈都一再关照我不能弄丢了,现在我怎么回家……我……”我几乎又要哭了。

“哦——”文老师好像立刻明白了什么,不说话了。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从她那清澈的眼睛里显露出十分复杂的神情,我说不清是吃惊、讶异、担心、同情、还是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汪应果,这个口我很难开啊,是祸是福,我不知道啊。你让我再想一想。这样吧,你哥哥好像来找你了,你先跟他回家,要是你爸爸妈妈问起来,你就让他们来找我,我会跟他们谈的,你放心回去吧。”

文老师的话让我轻松了不少,我谢过老师,心里仍然怀着期望。我再也没有想到,从这一刻起,我跟文老师已经是接近永别了……

15、最后一课

这天夜里我几乎没有睡着,我不停地翻身。幸亏在学校里文老师给我止了血,而且脸上、身上擦拭得都很干净,大人们一点都没有发觉。但丢失水晶球却让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我睡不踏实。快到天亮时我迷迷糊糊中看见水晶球又回来了,我手握着它笑啊蹦啊,忽然它膨胀开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想喊但喊不出声,想跑又跑不动,后来还是妈妈把我推醒了。

“洪武,你是怎么啦?夜里面嘴里总叽里咕噜的,像是跟人吵架?”妈妈不放心地问。

我不敢抬头,我拼命地想把自己缩得最小最小,最好从这屋子里消失,我怕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我只想快点,快点到学校去,只盼望,只盼望文老师能帮我把水晶球重新讨回来。

当我一踏进教室,我就发现变了样:原先的朝向黑板的课桌椅挨着教室的墙被排成了一个长方形,讲台上还放置了两盆鲜花,黑板上写着“送别某某某同学”的大字。我插进这个班学习的时间不长,跟女生从不说话,当然也一个都不认识。这名女生的姓名不好意思,我那个时候就没印象,现在就更无从记起了。

文老师吩咐同学们沿着教室两边和底边的座位坐定之后,先请今天送别的同学坐到了讲台下正面的位置,然后简短地把事情缘由说了一下,另外告诉大家,今天还会有一位贵宾来,他就是伊藤先生。他现在正在校长陪同下视察学校,一会儿,校长、伊藤、都要来我们班级参加送别会,大家要守秩序,有礼貌。为了惜别我们的这位同学,我们来唱首《送别》歌吧。

于是,文老师就领着我们唱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这首歌我在家里常常听到姐姐、三哥在唱,调子熟极了,不用人教我就能跟着唱。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奇怪的是,歌词尽管用的是古文,但除了极少数的字外,基本的意思我那时几乎全能懂得,并不需要大人教。我想这个原因可能还是跟当时的人们以及学校生活中经常接触唐诗宋词有关系,跟今天是完全不同的。特别当我唱到“夕阳山外山”这一句时,我眼前立刻就会浮现出夕阳残照中层层迭迭的山峰像海浪似地在云海中渐远渐淡,直至化入天际的画面,一想到至亲的人此时已到了天外,鼻子里竟然酸酸的,想哭。

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那位女同学先还笑着,渐渐地就低下了头,开始抹眼泪。此时文老师就拿出了一个本本传给大家,让大家都写上自己的姓名,再写上祝福的话。传到我手上时,我就画了一幅画,这边站着一个我,向她挥着手,在重重山峰的那一边,画了一个她,她已飞上了天空。

就在我们沉浸在送别的情绪之中时,教室门被打开了。校长领着一个鼻子下面长着一撮仁丹胡子的日本人进来了,走在最后面的,居然还跟着一个人,他就是“钱板条”。他不停地在这几个人前前后后点头哈腰地招呼着。我们知道,这个仁丹胡子,肯定就是“贵宾”,于是一起起立鼓掌,等他们都在台前坐定后,我们才都坐下来。

仪式并不长,如果这中间没有发生伊藤的讲话,没有发生钱板条后面的突然闯入,也许一切就会平平静静地度过,然而,不幸的事毕竟还是发生了……

就在文老师把全班同学写下美好祝福的本本,以及她本人事先准备好的一件礼品赠送给这位女同学,送别会行将结束的时候,校长大概想表示一下对上头派来的大人的尊重,说是同学们欢迎伊藤训示。

伊藤说的是日本话,由校长翻译。他先是讲了代表学生的家长谢谢学校老师的教育之类的话,接着就讲“日中亲善”,比方他跟这位女生的父亲就是“日中亲善”的榜样。他又说大日本帝国到中国来,不是侵略,正相反,是来帮助中国人抵抗美国、英国这些白人强盗的侵略的,最有力的证明就是,“中华民国”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大日本帝国的国旗和中华民国的国旗不是一同在南京城飘扬吗?只是上面加了一行“和平反共救国”的三角旗而已, 现在连这三角旗也没有了, 中华民国的“首都”不是早前就“还都”南京了吗?一切都没有变,怎么能说中国是“亡国”了呢?……他越讲越激动,嘴唇的两角都是白沫。说真的,他讲的话一点也不好玩,我们大家都听得似懂非懂,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激动。男孩子们有的已经坐不住了,在下面偷偷地你一拳我一脚地动个不歇。而我呢,则一直紧张着他嘴唇边的白沫,因为它一会儿冒出来,一会儿又“吱”一声缩进去了,弄得我也不时地舔自己两边的嘴角。

最后他还要大家跟他一起唱一首叫什么“吃米阿要?”(“君之代”的日语谐音)的日本歌,说唱这首歌一定要站起来唱。我从没听说过这首歌,心里直觉得奇怪,心想“吃饭就吃饭吧,干什么叫‘吃米’呢?还‘阿要?’(南京话‘要不要’的意思),吃白米饭当然要啦,这还用问吗?日本话怎么净这样啊?这叫什么歌啊?”

在整个日本人说话的期间,我看见文老师坐在前面的位子上,脸上毫无表情,眼睛朝天不知看着什么发愣,面孔却涨得通红。等到伊藤要求大家站起来唱歌的时候,文老师突然对校长说,“他们是低年级生,还没有学日语。这首歌孩子们都没听过,就不要站起来唱吧。请校长翻译给伊藤先生听。”

伊藤听了校长的翻译,似乎有点奇怪,吃惊,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色,嘴里咕噜咕噜些什么。说完自己站起来唱了。

在他唱歌的时候,“钱刀条”也跟着站起来大声吩咐,“站起来!站起来!”但同学们看看校长、看看文老师,他们都没有站,也就没有动。

最后伊藤总算唱完了,文老师冷冷地说了声“送别会到此结束,我们送客人们走吧。其他的同学们留下来,把桌椅还原。”

我一直等着文老师跟伊藤提水晶球的事,但到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

等一切都弄定了后,文老师叫大家回到座位上。她望着我们,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好像这口气先前就一直在肚子里憋着,憋了几千年,根本就没呼吸过,现在总算吐出来了。她望着大家,想说什么,忍住了,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隔了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同学们,刚才伊、伊、伊藤唱了首歌,现在我也给大家唱首歌吧!”说完她神色凝重地唱起了我从三哥嘴里听过不止一遍吟诵的诗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这首歌不像那首“长亭外”好懂,好多地方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下面肯定还要吃什么“葫芦肉”,喝什么“雄鹿血”,最后还要“炒天雀”。我不知道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干什么还要发脾气,干什么把头上的帽子都顶得飞起来,而且经过上次我挨小 龟田 打的经历,我知道任自己怎样发怒,头发都站不起来。但是奇怪的是,每逢三哥吟诵,诗歌里的每一个字都好像一只鼓槌在往我的心上重重地敲,而文老师的歌声却有着一种悲壮,一种我形容不出来的振奋,就像突然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浑身的皮肤发紧,头皮从后脑勺开始,一阵阵发麻、颤栗,一直传送到、集中到了头顶,然后身体就像火似的燃烧起来。

唱着唱着,文老师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硕大的泪珠,像融化的烛泪,缓缓地、缓缓地流到了下巴,她的嗓音颤抖了。我们看着老师哭了,不知什么原因,也一起跟着哭了。

多少年过去了,只要我一听到《满江红》的歌声,我的脑海里都会立刻浮现出文老师的这张画面,它已永远地定格在我的心中了。

文老师唱完,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抿紧了嘴唇,好容易才逬出了一句话,“我,我必须告诉你们:那个日本人说的全是谎话!我们是……”她压低了声音,加重了语气,说,“亡、国、奴!我们不能做亡、国——

她想把“亡国奴”重复两遍,但第二遍还没说完,突然,教室门被谁从外面推开了,是钱刀条!钱刀条进来一看,脸色立刻大变。

文老师浑身一震,声音顿住了,“国——国——‘国破山河在,’一——二、开始!” 

这是她平时教我们背的一首唐诗,于是轰的一声,大家齐声背诵起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

钱刀条急扯白脸,恶恨恨地说,“你,你,你鼓动学生对抗皇军,你……”

文老师耸耸肩膀,说,“钱老师,我在带着学生背诵杜甫的诗,跟皇军扯不上吧。”

“好好,有你的!”钱刀条威胁地说。

放学后,文老师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悄声说,“你放心。我再想个其他的法子,把龙珠帮你要回来。”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文老师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

16、别了,文老师!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地到校。第一节课就是文老师的国文课。

文老师也像往常一样地叫我们打开书本,在黑板上写上课文的标题。就在这时,教室门开了,钱刀条站在门口说,“文玉洁!校长有事找,请你马上去校长室走一趟。”

文老师朝门外一看,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闭上了眼睛,久久才睁开,我看见她眼睛里射出了一股让人生畏的目光。她点点头说,“好的,我这就来。让我对学生再交代几句话。”然后她面向着我们,说,“同学们,我不能继续教你们了,我要走了。”

文老师的话像晴天霹雳,把我们都震懵了。霎时间,教室里静得可怕。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呆住了,其他的同学也跟我一样都呆住了。

“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向你们告别。”文老师表情很平静,说着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突然,我们像疯了似的一起涌向了讲台,把她团团围住,一起喊起来。

“文老师,你别走,我们不让你走。”

“文老师,你要到哪里去啊?”
    “文老师,你不要我们了呀?”

同学们说着说着都哭起来了,女同学们哭得更厉害,而我因为个子小,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面低着头,眼前糊作一团。

文老师的目光在同学们的头顶上扫过,好像是在寻找谁,当她的目光跟我相遇时,她微微摇了摇头,像是在对我暗示着什么,在她的眼神里竟然充满着深深的自责和歉疚。她向我、又向着大家轻轻摆了摆手,说,“别了,同学们!”然后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

“中国万岁!”

她慢慢地向教室门口走去。

说真的,我都被闹糊涂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碰碰“屁弯”,他正用两只手拼命地擦眼泪,哭着不停地说,“怎么说走就走啊?怎么说走就走啊?……”

“文老师,让我们送送你吧。”

“我们送你走吧。”同学们也七嘴八舌地说。

我们都簇拥着她朝教室门口走,但钱刀条却站在门口挡住了我们。我猛然看清楚了门外站着两个日本兵。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校长找吗,怎么来了日本兵?为什么钱刀条对文老师的态度那么凶,径直就叫文老师的姓名?为什么才刚刚上课,文老师就说要走了,而且还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为什么呀为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在我心中翻上翻下,把我的头都要搞炸了。

我想同学们大概也同我一样,都被眼前发生的事情弄得莫名其妙。

文老师被那两个日本兵带走了。钱刀条也跟随身后,他离开教室时反手把门带上,把我们关在教室里。

我们一起又拥到了窗前,目送着文老师的背影。这时,不知是谁先唱了一句“长亭外,古道边……

大家就都跟着唱起来,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我的眼泪缓缓流过了面颊,顺着鼻子两边,流到了嘴角,咸咸的。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接下来的事我都不太清楚了,我仿佛被夺走了魂似的,昏昏悠悠。我记不起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是后来,课上不下去了,教室里总不停地有同学们在哭,最后提前放学了。我也记不起什么时候回的家。我脑子里整个就是文老师的那张亲切的脸,闭上眼睛睁开眼睛都是她。

当我一进家门,我就扑到妈妈的怀里,哭了,哭得很伤心,不光是为了文老师,也因为那只水晶球。

“怎么啦?怎么啦?谁欺负了你啦?”妈妈惊恐地问。

四哥在一旁神情夸张地说,“他们老师给日本宪兵队抓走了!”

妈妈问,“你怎么知道的?”

“整个学校都传开了。这么大的事,全校都停课一天。”

我知道,现在再也不会有人为我讨回水晶球了,水晶球的事再也挨不过去了,我哭着说了出来。我缩紧肩膀,等待着阿爹的电击雷轰。

但是房间里出奇地静,静得怕人。

我偷偷瞥了爸爸一眼,他的脸上阴沉得可怕,但不像是发脾气。经过漫长的静默,爸爸只说了一句话:

“从明天起,应梁跟洪武,再也不要去学校了。”

爸爸说完,就转身回到用布帘隔开的前屋,随手拉上了布帘子。

妈妈紧跟过去,说,“不上学啦?交了那么多的学费呢?”

“不能再上下去了!”爸爸的话斩钉截铁。

“你是怕水晶顶子……?”妈妈担心地问。

“当然。但是——也不单单为这个。”爸爸停了片刻,放缓了语气,说,“你想没想到,洪武的痔疮都那么严重了!这也跟他每天起早摸黑走那么远的路太辛苦有关。毕竟洪武太小了,他不能再上下去了。该死该死。”说完又重重地叹口气。

“你看底下……会不会引出什么事情来?”妈妈担心地问。

“听天由命吧。”爸爸说,“不是有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糟就糟在东西偏偏落在日本人的手上。换了旁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球,谁也不会注意。日本人就难讲了。但是呢,我想——”爸爸停顿片刻,思虑着说,“我觉得也未必——对方毕竟也是个孩子,不是吗?时间一长,说不定也就忘记了。总之呢,做点提防总是好的,但也不要草木皆兵。我想就这么定吧!”

就这样,爸爸一锤定音,我在朝天宫小学仅仅读了两个多月,就匆匆结束了我的最初的小学学习。

这天晚上,爸爸没有按照老习惯早早地上床睡觉,而是不停地在布帘子那边踱来踱去,破损的地板在他的脚下格拉格拉地响,好像发出痛苦的呻吟。三哥还是按老习惯坐在油灯前做他的功课。自从他进了中学,爸爸例外地允许妈妈在油灯里用了两根灯草为他照明。但即使是这样,三哥的眼睛和身体也越来越坏,他戴上了眼镜,还常常干咳着。妈妈则就着油灯的光亮坐在一旁做她的针线活。我呢,像生了大病似的,提不起神来,趴在“炕”上,一动不动,连晚饭——如果那还能称得上是“饭”的话,我也一口没动。只有四哥,因为明天再不用上学了,就跟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谈到了上午学校发生的这件事时,三哥偶尔也插几句嘴。自然而然,文老师就成了他们谈论的中心。听着他们的说话,我才开始有点理解了白天发生的事情,我才开始明白文老师说要走得很远很远是什么意思,我才开始知道早晨的“送别”原来是送文老师进了鬼子宪兵队的监狱,我才开始意识到文老师面临着多么可怕的处境,我才真正开始为她担心了。我的心仿佛谁在揪住似的在痛,痛,痛,怎么甩也甩不掉。

三哥说,给日本宪兵队抓走就不可能活着出来了,不知道在里面要受多少罪。他还绘声绘色地讲了日本鬼子如何拷打犯人的种种刑罚,什么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上电刑、用烧红的铁块烙……这些刑罚的名称我过去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但我却立刻就全明白了,因为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涌现出在巷口附近的城隍庙里那些泥塑的地狱景象。一想到文老师要经受如此痛苦的折磨,我就仿佛自己也正经历着这一切一样,吓得浑身发抖。妈妈看出了我的害怕,就叫三哥不要再说下去了,安慰着我说,“文老师是好人,菩萨会保佑她的,洪武,你就放心吧。”

我无力地问,“妈,菩萨会怎么保佑她啊?日本人难道不会打她吗?”

妈说,“菩萨的法力是无边的。即使有人拷打她,菩萨能用佛光罩住她,一点伤害不了。”

“真的吗?”

“当然真。所以我们心里都要存着文老师,多念几声‘菩萨保佑’才是。”

我听妈妈这样说,心才稍稍放宽了些。我开始脑子里想着文老师,不停地在心中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直到我睡进被窝,我的手还不停地放在胸口学着妈妈的样子慢慢作揖。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睡得很不踏实,我被三哥说的那些刑具吓出一阵阵的冷汗,耳边仿佛总听到文老师在喊我。快到天亮的时候,我总算是睡沉了,我梦见了文老师浑身金光灿烂,像一尊庄严的观世音菩萨。她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向我挥手,“别了,汪应果,不要为我担心。”然后慢慢地升上了天空。在她的身后缭绕着五彩的云霞,香气扑鼻,渐渐地化入阳光之中。

“别了,文老师,别了,我来到人 遇到的第一位真心关爱我的老师……”我在心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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