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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中澳文学论坛演_文学的社会价值
作者:余华  发布日期:2016-02-19 14:24:33  浏览次数:3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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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hua.jpg什么是文学的社会价值?我想主要是指文学的文献价值和现实意义这两个方面,如果要寻找一位中国作家的作品来阐释的话,鲁迅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阅读鲁迅的作品,一方面可以了解过去中国的社会风貌,另一方面可以对照当代中国的光怪陆离。前者是文学的文献价值,后者是文学的现实意义。在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者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那里,两者会同时呈现出来,构成我们今天在这里所说的文学的社会价值。然而这都是从阅读和研究的角度出发的,我是一个作家,从写作的角度来谈谈文学的社会价值可能更为擅长。对我来说,文学的社会价值就是作家如何叙述现实。

作家叙述现实没有方程式,是荒诞还是写实,是近还是远,完全取决于作家的不同和写作的不同,不同的作家写出来的现实会不同,同一个作家在不同时期写出来的现实也不同。我在这里谈谈两点,现实中的文学和文学中的现实。

第一点,现实中的文学。无论是用何种方式写作,荒诞也好,写实也好,作家的写作都会有意无意表现他们所处时代的现实,当然荒诞小说和写实小说是有区别的,这个区别就是它们表现现实的方式,写实小说是走大道,荒诞小说是抄近路。

我们从熟悉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作品里可以一目了然地读到他们的现实中的文学,而那些写下荒诞故事的作家有时会被误以为是他们的想象力在作怪,其实不然,写下荒诞作品的作家和写实作家一样,也是他们所处时代的见证者,我下面要说得就是他们。

荒诞的叙述因人因地因文化而异,比如贝克特和尤奈斯库的作品,他们的荒诞是抽象的,这和当时的西方各路思潮风起云涌有关,他们的荒诞是知识分子式的,是饱暖思荒诞。

卡夫卡的荒诞是饥饿式的,是劳动者的荒诞,而且和他生活的布拉格紧密相关,卡夫卡时代的布拉格充满了现实的荒诞性,今天的布拉格仍然如此。

有个朋友去参加布拉格的文学节,回来后向我讲述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文学节主席的手提包被偷了,那个小偷是大模大样走进办公室,坐在他的椅子上,当着文学节工作人员的面,逐个拉开抽屉寻找什么,然后拿着手提包走了。傍晚的时候,文学节主席回来后找不到手提包,问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是一个长得什么样的人拿走的,以为是他派来取包的,他才知道被偷走了。手提包里是关于文学节的全部材料,这位主席很焦急,虽然钱包在身上,可是这些材料对他很重要。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小偷回来了,生气地指责文学节主席,为什么手提包里面没有钱。文学节主席看到小偷双手空空,问他手提包呢?小偷说扔掉了。文学节主席和几个外国作家诗人(包括我的朋友)把小偷扭送到警察局,几个警察正坐在楼上打牌,文学节主席用捷克语与警察说了一通话,然后告诉那几位外国作家诗人,说是警察要打完牌才下来处理。他们耐心等着,等了很久,一个警察很不情愿地走下楼,先是给小偷做了笔录,做完笔录就把小偷放走了。然后给文学节主席做笔录,再给几位外国作家诗人做笔录,他们是证人。这时候问题出来了,几位外国作家诗人不会说捷克语,需要找专门的翻译过来,文学节主席说他可以当翻译,将这几位证人的话从英语翻译成捷克语,警察说不行,因为文学节主席和这几位外国作家诗人认识,要找一个不认识的翻译过来。文学节主席打了几个电话,终于找到一个翻译,等翻译赶到,把所有证人的笔录做完后天快亮了,文学节主席带着这几位外国作家诗人离开警察局时,苦笑地说那个小偷正在做美梦呢。我的朋友讲完后说:“所以那个地方会出卡夫卡。”

还有马尔克斯的荒诞,那是拉美政治动荡和生活离奇的见证,今天那里仍然如此,我的巴西译者修安琪向我讲述过现在巴西的种种现实。她说自己去一个朋友家,距离自己家只有一百米,如果天黑后,她要叫一辆出租车把自己送回去,到家门口了还要叮嘱司机,等她进屋了再把出租车开走,要不就会遇到抢劫。她说平时口袋里要放上救命钱,遇到抢劫时递给劫匪。她丈夫有一天晚饭后在家门口的小路上散步,天还没黑,所以没带上救命钱,结果几个劫匪的用枪顶着他的脑门,让他交钱出来,他说没带钱,一个劫匪就用枪狠狠砸向他的左耳,把他的左耳砸聋了。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巴西著名的球星卡洛斯,夏天休赛期回到巴西,开着他的跑车兜风,手机响了,是巴西一个有上亿人收听的足球广播节目的主持人打来的,主持人要问卡洛斯几个问题,卡洛斯说让先他把车停好再回答,等他停好车准备回答问题时,一把枪顶住他的脑门了,他急忙对主持人说先让他把钱付了再回答问题。差不多有几千万人听到了这个直播,可是没有人觉得奇怪。

我的意思是所有的文学,我指的是有价值的文学,都是现实中的文学。我不知道哪个作家写作时可以完全摆脱现实的影响,也许会有作家声称自己做到了,我想也只是声称而已,就像“狗娘养的”只是一句骂人话一样,被骂的那个人其实是人娘养的。

    第二点,文学中的现实。我要说得不是一列火车从窗前经过,不是某一个人在河边散步,不是秋天来了树叶掉了,当然这样的情景经常出现在文学的叙述里,问题是我们是否记住了这些情景?当火车经过以后不再回到我们的阅读里,当河边散步的人走远后立刻被遗忘,当树叶掉下来读者无动于衷,这样的现实虽然出现在文学的叙述中,仍然不是我所说的文学中的现实。

我举两个例子,也许可以说明什么是文学中的现实。这两个都是令人不安的,一个是两辆卡车在公路上迎面相撞,发出巨大的响声将公路两旁树木上的麻雀纷纷震落在地;另一个是一个人从二十多层的高楼上跳下来,由于剧烈的冲击使他的牛仔裤崩裂了。麻雀被震落下来和牛仔裤的崩裂,使这两个事件一下子变得与众不同,变得更加触目惊心,变得令人难忘,我的意思是说让我们一下子读到了文学中的现实。如果没有那些昏迷或者死亡的麻雀铺满了公路的描写,没有牛仔裤崩裂的描写,那么两辆卡车相撞和一个人从高楼跳下来的细节,即便是进入了文学,也是很容易被遗忘,因为它们没有产生文学中的现实,它们仅仅是让现实事件进入语言的叙述系统而已。而满地的麻雀和牛仔裤的崩裂的描写,可以让文学在现实生活和历史事件里脱颖而出,文学的现实应该由这样的表达来建立,如果没有这样的表达,叙述就会沦落为生活和事件的简单呈现。这就是为什么生活和事件总是转瞬即逝,而文学可以历久弥新。




评论专区

jinsheng2016-02-20发表
写下下面的短短几句话,目的只是读过中国作协代表团的四位成员的讲演后,有些共鸣。昨天写了两小段,主要涉及徐坤的演讲里,提及新一代写作者似乎在更快地失去了地域性,其实他们该有的唯一的地域性应该是“中国”。很认同这点。虽然没有更进一步地阐释何以会如此。(而且,在中国境内,失去局部的地域性,不见得就是消极的。) 现在再补一位。 我借徐坤这个要求,用来帮助解读上一位余华的演讲,相关的“文学的社会价值”、文学中的“现实”以及何以“文学能经久弥坚”。 我举个更具有“地域性”“中国性”(其实就是通过一个个朝代)的例子来解释这一点。 『神探狄仁杰』里,有这么一个事件:五平的侯爷“薛青麟”,充当王爷武三思的帮凶,陷害忠良,造成枉杀几百人的冤案。事件摆在那里,真相大白后,掌管了案情来龙去脉的狄仁杰在禀报皇上前,示意下属如此处理: 因秉承良知而不幸全家遭难的真““薛青麟”,他的名号依然由恶徒顶着,成为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大难不死,终于报仇雪恨,但此生只能继续假名“林永忠”活下来,走马上任当他的州长史四品大吏;狄仁杰隐去了林永忠棒杀四名朝廷命官一名侯爷从而触犯朝廷天条的“情可原恨可恕”的罪行。文学就是如此介入“现实(包括历史)”的,而体现出的“文学中的现实”便具有了现实的“社会价值”,也使“狄仁杰”这个历史人物的传说“历久弥坚”。 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并非裹足於细节的渲染,即便有趣如上海滩上的摆噱头。 坦诚地说,国内很有些电视连戏剧,相当好。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处理独到有深度。 深思一下:如何把“汶川地震”中的“现实”“文学化”?并呈现其“地域性” “中国性”? 临了,文学化一下:本人不存任何冒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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