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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沉城驚夢 (2)
作者:心水  发布日期:2009-11-30 02:00:00  浏览次数:2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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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外人聲沸騰,元波把明明交給大女兒阿美,再披上晨褸,擺脫了阿雯;匆匆走到鐵閘邊向外窺探,只見許多人拖男帶女,挑着傢俬包袱從門前走過。他等了一會 ,沒聽到槍炮聲,大着胆打開門,哟!好長的一隊難民擠擁着往下走。
「大叔,你們從什麼地方來?」元波見到一個中年漢子帶著兩個兒女正走到他家門前,他急不及待的向他發問。
那漢子停下來說:「從富林區來的,昨晚我們整個地方都給老鼠住滿了。」()
「你們去那裡?」
「先到市中心避避,打起來不走是很危險的。」
元波好奇的希望多知道些情況,他接着又問:「你見到那些老鼠,是怎樣的?」
「他們很好呵!也很年青,斯文有禮貌,我們都煮了好多飯菜給他們,才離開的。」
「他們那麼好,為何你們又要跑?」元波想不通,決定問過清楚。
「你真的不明還是裝假?」中年人提高聲浪,好像是生氣的說: 「我們怕美國佬的飛機和阮文紹的軍隊亂炸亂燒才跑的啊!」
「大叔,阮文紹已經走了。現在是陳文香,好像正在移交給楊文明將軍。」元波更正這些新的改變。
「唉!換誰都是一樣,老鼠來了,也許從此天下太平,人民安居樂業,那就太好啦!」他擦擦臉上的汗珠,接下去說:「我要趕路了,你如果看看勢色不對,最要緊先避避風頭啊!」
「謝謝你,大叔,我會的。」元波目送他走進人群裡,望着移動的隊伍,心想戰爭如不結束,自己一家也非加入這幅流亡圖不可了。
他們很年青,又斯文有禮,這些長長的遷徙隊伍要避的竟是統治者的軍隊而不是越共。元波想起那些兇狠狠的別動軍和海軍陸戰隊衝進民居查戶口的狼虎面孔;再去構思一支斯文禮貌的年青部隊,如何容易的使到純真老百姓對他們感動。他終於了解了,連自己也早早對那班阮朝作威作福的鷹犬感到失望和討厭,別人也必早有同感啦!
「吃粥了,元波。」婉冰在廚房大聲的呼叫。他把門關上快速的更換了衣服,走到桌邊,捧起碗白粥,送幾顆花生進口,放下碗說:
「大家快吃,我們要回到店裡,越共已到富林村了。」
「爸爸,越共殺人嗎?」阿美怯怯地問。
「不會的,打起仗來子彈沒眼睛,所以我們要避開,懂不懂?」
婉冰上二樓更衣,順手按下椅邊電視機,浮現在螢光幕前的是楊文明將軍,他正在宣讀一篇文告。她的越語懂得不多,但也覺得新上任的總統表情嚴肅,
似乎有什麼緊急事件發生,她走近樓梯前往下喊:
        「元波呵!快上來看電視,是楊文明在講什麼的。」
        「喲!我就來。」元波三級當兩級衝上樓,走進原本的睡房,眼睛立即盯着電視機;聽到新總統一句句沉重的話,原來是投降的通告,他身旁立着許了內閣官員和穿着共產黨軍服的部隊。元波靜靜地聽完,婉冰倚過來問:
        「他講什麼?」
「要共和軍全放下武器別扺抗,越共坦克車已佔領了總統府,二十一年的漫長內戰今天結束了,真是難以相信。」
「那麼,是說已經和平了。」
「是的。」元波心情有種說不出的傷感,他也不知道,自已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浮現眼前的張心,一些思緒毫沒來由的想到一個他心中的好人被新政權押上審判台。
「啊!那太好了,我弟弟可以不用當兵了,你弟弟也不必躲起來過那種膽戰心驚的日子。」婉冰情不自禁,伸手擁抱元波,她喜悅之情洋溢;時時關注的竟只是身邊的弟弟及小叔的切身問題,對於整個社會以後發生變化的種種可能都不必關心。似乎整個南北越打了二十一年戰爭,只是影響到她弟弟要被捉去當兵;以及丈夫的弟弟日夜被迫避在店裡不見天日,引起公婆憂心忡忡,此外和平不和平對她就變成無關重要了。
元波抱着她,思想單純的好女子,那份天真可愛並沒因生育了幾個兒女而有所更改。那麼、該怎樣去把自己對這個驚天動地的大轉變,以及可能面臨的問題和憂慮去向她述說呢?他苦笑的決定不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她。單純是種福氣,就讓身旁女人時時沉浸在這種福氣裡吧!
「我們該下去了。」
「不回店裡了嗎?」婉冰想起先前的決定。
「投降文告都發表了,應該是停戰啦!我自己出去走走,說不定順路也回去。」元波走下樓,又往回說:「別隨便開門,外邊還是亂糟糟的。」
「我知道、你要小心,早點回來啊!
「當然。阿美阿雯你們別亂跑,爸爸出去。 」元波拍拍兩個女兒,把在地上爬的明明抱起,交給阿美。然後打開鐵閘,走出去立即把門拉攏,才放心的踏上碎石路。迎面的陽光,溫溫熱熱的撒過來,使他避無可避,就那麼小心翼翼地走進陽光裡。
(:越南南方人通稱打游擊的越共為「老鼠」。)
                                                 
 
橫過四十六號路,斜斜走出,就是陳國纂大道了。
路面兩邊站滿了形形色色的人羣,路中央分三排的越共部隧,在一面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的紅藍兩色中,印上個金星的旗幟引領下,靜謐沉默的有點筋疲力倦的以凌亂步伐向西貢的方向前進。好奇的市民爭先迫近他們,要一睹平常口中「老鼠」們的真面目。
元波從人堆裡擠進去,看到許多老百姓,情難自禁的對路過的共軍拍手歡呼。有的把袋裡的香煙拿出來,隨着移動的隊伍邊派發煙枝;士兵們伸手接過香煙,並用濃濃地北越口音向遞煙的人道謝。但見加入派煙枝的人越來越多,接着、有些婦女竟從家中拿出可以吃的糕餅點心及飲料,迫近隊伍去奉獻心意。好像是這個部隊為她們帶來了和平及希望。對這次奇蹟的和平,老百姓迅速把感恩的對象歸功於勝利的一方,這些年青的北方軍人,很快的成了南方廣大人民眼中的英雄。
元波看到他們所裝備的隨身行軍用品,是參差不齊的,軍鞋竟不是皮靴,幾乎全是一種用舊車輪的廢膠改做的。難怪步過的隊伍會那麼寧靜,完全沒有大軍操過時的嘹亮的靴革聲響。軍帽居然不是鋼鐵製造,而是輕飄飄像紙皮,看來是防曝及防雨外,對於子彈,似乎他們的頭皮可以那麼自然的讓敵軍任意射擊。所有的武器,毫不起眼,甚至AK步槍外表的亮度也難和美軍的M16型相比。
元波猜想,射擊時那呼嘯的音浪也必然沒法超越M16的清脆。他們步法凌亂,像一班烏合之眾的頑皮蛋那麼隨隨便便的散漫無章的,以各自喜愛的腳步踏過長街。這隊呈現在西貢人民眼前的雄師,一點威風的氣慨都沒有,元波幾乎很失望。「老鼠」英雄,不該是這個形象。可是、卻千真萬確的明明白白的擺出來,就是這種形象。
如斯軍隊,為什麼他們會是勝利的一方呢?元波一時想不通,他摔摔頭,想把這些困擾他的思緒摔掉。不意往左望時,在四十六號路接近森德街的角落;有一小隊身穿別動軍制服的敗兵,他們正在街角處競相把身上的軍服脫下來。地上散放的是些軍帽軍靴,和許多串起來的整排子彈;還有那亮晶晶的M16自動步槍,孤寂的被主人隨手拋在路堤上。他們心急的完成了這個放下武器不再反抗的任務,也已盡了軍人服從命令的天職。經過的老百姓,似乎連瞧瞧他們也會感到沾辱了自己眼睛般的,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的興沖沖的湧向共軍的隊伍。元波卻被這一幕景象深深吸引,他瞥着他們只穿了內褲,赤身露體的匆匆走進森德街裡。留下的武器、徽章,在陽光的照耀下,竟也發不出光芒。一個敗亡的政權,如今連象徵該政權的東西竟也會黯然無光。元波心頭湧現一陣悽涼的感覺,好像他也是敗兵中的成份,要去承擔歷史的恥辱。其實、他真真正正的只是敗方裡兩千多萬老百姓中的一個而已。他很奇怪自己沒法一下子去接受這場勝敗的改變,也沒法學習別人有那份興奮,他想起太太婉冰的天真和單純,臉上竟浮出個淺笑。
對「老鼠」英雄的形象大感失望後,反而很感動於他們可以奇蹟般的取到這場勝利。越南民族為爭取獨立統一的戰鬥,能夠勝利,元波對這個民族首次湧起了一份很深的親切感和敬佩。這樣想着時,在步向店裡的路上,心中才變得開朗,熱熱的陽光,格外溫煦又可愛啊!
忽然間、槍聲連綿的擊向空氣,像受傳染的那樣,此起彼落;接着各種各樣的爆炸聲,串連起如新年燒爆竹的喜慶,給人到處都是充滿歡樂的感覺。細細聆聽,幾乎什麼類式槍枝都給用上了。
在第一聲爆出的槍響時,元波是大吃一驚,急急避到路邊的燈柱旁去。但當他看到前面那些青少年沿街歡叫時,始明白自己真的己成了驚弓之鳥。望過去的人羣,都舉槍向天盡情的鳴放,湧出馬路的人,看到敗軍所留下的武器,都爭着拾起,把子彈射向天空,作為普天同慶的表達方法。相同的槍枝,作為戰爭武器是可怕的,變成歡樂的工具,卻只像鞭炮。元波瞧着那些十幾歲的小毛頭,把這些槍械當成玩具,心裡也暖暖地,有份輕鬆的感覺。畢竟、戰爭已結束了。誰勝誰敗?對於善良的老百姓,似乎都不值得計較。
鋪裡的門沒上鎖,元波一推便閃身而入。
客廳中、穿着西裝外套的是他的父親。坐在沙發上神情落寞的吞雲吐霧,從老花眼鏡裡瞄他一眼,什麼也不說,又低下頭去吸煙。
二弟元浪穿背心短褲,坐在賬檯後,時而用手撥弄算盤;時而隨手翻查檯面的一本出貨單,望着他進店,只是點頭,算是招呼。
惹眼的棗紅色波恤配着窄身牛仔褲,淺色太陽鏡仍然半吊在鼻樑上,面對父親的是三弟元濤,身子半臥在沙發裡,望到元波,立即移動身體,略略調整了坐姿,然後開口:
   「大哥,我們在等你。」
    元波對他展個微笑才向着父親說:
   「爸爸,外邊好熱鬧,人們都在燒槍慶祝呢。」
   「你坐下,我有話和你們講。」
    元波已經知道,每次有什麼事請發生,直接或間接會關係到業務或家族時;父親必定等着三個兒子到齊,然後來個討論或作個最高指示。像改朝換代那麼重大改變,當然照例開家庭會議討論。
    元波在元濤的身旁坐下,眼睛就定定的注視着父親。
   「戰爭結束了,也叫和平。但真正的意義是自由的南越國土變色;我們和全南越兩千多萬人民一樣,從今天起生活在鐵幕裡了。」父親放下手上的煙蒂,語氣平靜,好像在演講:「今日你們三兄弟都在我面前,沒有一個在外國,我可以和你們說,我們破產了。」
   元濤整個人從半臥的姿態裡彈起,緊緊張張的把腰挺得蠻直的,一臉驚奇的望着父親。
   元浪放下算盤,凝望着元波,元波的意外也不在三弟之下,愕了好一會才說:
  「爸爸,你的話我們不明白。縱然新政權成立,也不會不讓人民做生意。再說,我們的存貨,不動產和銀行存款以及存金,都沒損失啊 !
  「你們還留在越南,我們整個家族都沒有人在外邊;這裡存下什麼,都不中用,對我說也已算是破產了。」
  「爸爸,我也不明白,大哥走不成,但家中財產全部完好無缺,您為什麼說是破產呢?」
   老人猛抽煙,大力吸幾口再噴出來,搖搖頭講:
「唉!那些已不是我們的財產,遲早會變成共產。」:
  「越共又不是土匪,那裡會如此對待老百姓。」元濤的話算是在抗議他老爸的論調。」
   「我主要告訴你們,今後的業務方針,要開始收縮、然後結束經營。」
   「為什麼?」三兄弟幾乎是齊口同聲的發問。
   「你們不能走,我們的家產坐吃也可以維持好久,但越共是不會容許人民坐吃的。那麼、如不把生意收縮,再拼命買賣,去招惹他們注意,就會早些惹禍上身。如果停業了,有時間可以想想真正出路。」
        元濤接下去問:「如果中立呢?」
「不要再發夢,吃到口裡的肉骨,狗是不會再吐出來的。」他父親燃上另一根煙,指着元波說:「你要特別小心,咖啡公會的職位可以辭掉的話,最好辭去。今非昔比了,早點回去吧!別到處亂跑了。」
「知道了、爸爸,那我先走了。」元波站起來。元濤也跟接說:
「爸爸、我和大哥一塊走。」
兩兄弟就一起走出店門,在門口、元濤搖搖頭說:
「大哥、爸爸的話你以為如何?」
「自有道理,雖然我到目前還不完全明白。」
「我不相信,大家等着瞧吧!」元濤騎上漢打機車,才發現店前沒停放元波的汽車,就說: 「我送你回去。」
「不、我要到張心那兒,你載我去。」
「什麼?他沒跟阮高祺飛走?」
「沒有。」
「真是少有呵!」元濤發動了機車,元波坐上去,兩手抱着前面弟弟的粗腰,隨口說:
「你不用當兵了,有什麼打算?」
「幫你忙,怎樣?」
「你忘了爸爸剛才的話嗎?」
「再想吧!」元濤把車開向富林區,十分鐘後就停在六省路的一座石橋邊,元波跳下車,和弟弟揮個手,朝石級走下去。
第二間褐色門就是了,他舉手輕敲,應門的是張心的太太。她穿着傳統越服長衫,走起路婀娜生姿,烏黑的長髮亮亮地垂在背後,不加梳理,凌亂卻有緻;一份飄逸的韻味若有似無,在她精明的瞳孔散播。當門開處,看到是元波,她的臉頰迅速的展開一朵微笑似的花蕊,迎向元波。款款有禮的邀請客人進屋,元波情難自禁打從心底讚美眼前這位北方佳麗,好友和她匹配,真是郎才女貌,登對得很。
張心聞聲出來,和元波握手,久久竟相對無言。
「一切都已成定局了,別太擔心吧!」還是元波打破沉默。
「我情願戰死沙場,完成天職,好過這樣不死不活的等待;心裡很難受,外邊怎樣了?」張心一口氣的說,像要把苦悶從呼吸中吐盡。
「到處都在慶祝、人民很興奮。 」
「如果我有什麼不測,請你代照顧我太太和母親,行嗎?」
「不要胡思亂想啦!」元波的心彷彿被他的話重重的敲擊着。
「我總有不祥的感覺,他們不會輕易就放過我的,你答應我嗎?」張心看來,心事重重,已失去昔日的神采,一天不見,竟蒼老了許多。
元波肯定的點點頭,告訴他在路上見聞,他太太明雪張羅了茶點拿出客廳,然後也傍着張心坐下,出神而認真的聽着元波的講話。
告辭時、明雪不讓丈夫出門,親自送元波到門邊時;把一個包裹遞給元波,並用她盈滿北方口音的清脆聲調說:「波兄、拜託你把它拿到安全的地方丟掉。我真怕他想不通,做傻事,你有空多點來探望我們喲!
   元波已經猜到那是張心的佩槍了,慎重接過才說:「我理會,你別送,再見。」
   明雪再三道謝,就目送他走上石級,才返身關門。
   元波截住了一部三輪車,把家的方向講了,也不還價,就靠上車座。車夫笑吟吟的踩着腳踏,下了橋,元波又見到一幅新景象。六省大道旁,川流不息的人羣,抬着米包,扛着各色各樣的東西,興高采烈的呼叫着。他百思難解,這些男女老幼,打從什麼地方逃難的?誰知車夫已用越語邊踏着車邊向人羣發問,當明白了是什麼一回事,這位仁兄也見機得很快、竟把車急剎,請元波下車。不要車錢,道個歉,就匆匆踏着空車趕去米倉搶米。元波無奈,只得抓緊手上的小包袱,安步當車,邊走邊看那從旁擦身而過的人潮,那個貨倉存貨已經給拿光了。這些片段,在在使元波大吃一驚,眼前展示的是他一生中、從未經歷的無政府狀態亂七八糟的局面。
   他心裡感到一陣莫名的驚恐,腳步也就加速了。家,已那麼接近了,又好像永遠都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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