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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假如我活一萬歲
作者:沈志敏  发布日期:2016-08-19 09:18:08  浏览次数:2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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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散文优秀奖获奖感言:

人們總是在追尋生死的意義,活著是爲了什麽,死後又走向哪裏?“假如人活百年千年萬年又該是一種什麽樣的活法?”我和朋友們經常面對著天上人間探討著這些永恒的話題。天上有太陽月亮和星星,其實星星的概念已經包括了太陽和月亮,只是因爲距離。儅我再次獲得星雲獎的消息,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星光閃爍,那是星星對於人生探索的遙相呼應。

这是沈志敏的作品“街对面的那间小屋”获得首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散文优秀奖后又一次争获了这个奖项。

天空中,驟然雨下,我們幾位從後花園移入客廳,繼續高談闊論。

客廳裏依然能夠看到園裏的那片青草地,和庭院中間那棵綠葉綿綿的桉樹。樹的上面,是空中飄蕩下的春雨;樹的下面,綠葉間的雨水滴落在一個水塘裏。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畫。

按樹能在澳洲大地上形成整片整片的樹林。樹熊也是澳大利亞的特產,爬在枝杈間一天到晚睡不醒的樣子,它們以樹葉為食,因為桉樹葉具有催眠的作用,就讓這些萌噠噠的小傢伙老是處在甜蜜的夢中。自然之神就這樣把天空——雨水——樹木——和樹熊的美夢聯繫到了一起。

這棵桉樹上沒有樹熊,因為它樹立在彭博和安娜家的後院裏,那麼它和人的夢想有什麼關係呢?

“人人都想長壽。”熊百歲如此說。他是我們中間最年長的一位,見多識廣,做過工當過兵,又在編輯部裏混過幾年,“這不,下半輩子我又混到國外來了。”這是他對自己人生軌跡的描繪。他不但閱歷廣,興趣更廣,出國前他就去了幾家寺廟拜過各路菩薩,順利地拿到簽證;來到國外後又涉足各處的洋人教堂,據他自己說,他已經把天主教基督教和東正教之間的關係理順了,最簡單的區別就是天主教有牧師,基督教只有一本聖經,東正教排場最大;後來,他還頭戴一頂白色的小帽,去過幾次圓頂的清真寺,他說踏進清真寺都要脫鞋。現在他的腳步又返回到佛教的道路上,他說:“上了年紀,還是感到佛教比較好,佛教性情溫和,與世無爭,人人都能成佛。”

“老熊,你說你以前當過兵,玩過槍,大概不符合佛教精神吧?”邁克陳懷疑道。陳是我們中間最年輕最認真的一位,在蒙納殊大學讀橋樑工程的碩士學位,他的語言是:“一座大橋在結構設計上不能誤差分毫。”

 “這和弄槍舞刀沒關係,我又沒有殺過人。再說,殺過人的人還有立地成佛那一說呢。只有你活到了我這個年紀,才能真正弄懂什麼叫佛教精神,用佛的話說,這叫‘覺悟’。”熊百歲振振有詞,他對陳的名字有過研究,不是指他的洋名,而是他的中文名字陳究規,聽上去好像是“酒鬼”,看上去就大不一樣了,是追究規則的意思,和喝醉酒恰好反過來,他還問,“你爸媽怎麼就給你起了這麼一個‘較真’的名字?”

 “搞科學,做工程,就是要‘較真’,就是要探究,就是要尋找事物之間的規則。” 彭博的三個“就是”讓未來的工程師心裏一片溫暖。他鼓勵道,“小陳你只要繼續發揮那種追究事物刨根問底的精神,地球上一定會多出一個傑出的橋樑專家。”他對於熊百歲的評價是:“老熊能算一個雜家。”

“老熊”聽起來和“老兄”諧音,他很受用:“我應該是雜家轉世。知道嗎,兩千年前的春秋戰國,就出了一個大名鼎鼎的雜家呂不韋,他給國人留下一部不朽的編著‘呂氏春秋’,此書雖不是他寫的,但必須冠於他的姓氏。”老熊洋洋得意,好像那部書是他編的專著。

我發言道:“一轉兩千年,轉得太厲害了吧?他姓呂,你姓熊,祖宗八代也轉不上關係啊。”

“詩人,這你就不懂了。你說一轉兩千年欠妥,從兩千年前到今天,大大小小也許我已經轉世上百次了。現在熊姓雖然不多,但熊氏是華夏最古老的姓氏,是從古人對熊的圖騰崇拜中誕生的,以後許多姓氏也都是從那些古老的姓氏中分化出來的,懂不啦?”

“那就更不能證明你和那個大雜家Mr呂有什麼關係了。”邁克陳也咬住了他,“除非你能通過DNA的證明,轉世也得有科學證據啊。”

老熊不緊不慢地說:“我是有這個想法,不過去哪兒去找Mr呂的DNA呢?據我考證,呂不韋很可能是秦始皇的親爹,如果真能和秦始皇一起躺在陵墓裏?找到他的DNA還是有希望的。”

大家笑起來了,彭博說:“老熊越吹越大了,又和皇帝搞到一起。別說這麼遠,就說你的前身吧,是從哪兒轉世過來的?”

“這個問題,我問過我父母,也問過我自己。最近,居士林裏的智仁師傅給了我一個妙答:‘瞧你身材又高又大,前世大概就是一頭大熊吧。’我一拍胸脯就感悟了,玄機看透了就這麼簡單。”他說的居士林就是在斯賓爾路邊上的那座大廟,現在在澳洲土地上,佛教的廟宇也越造越多了。老熊每週要去燒一柱香,順便吃一頓免費的齋飯。

“老熊啊,那你到底想活到幾歲?”安娜替他泡上一杯綠茶。

“長命是我家的遺傳,我嘛,要求也不高,就像我的名字那樣,百歲足亦。”老熊輕吹一口茶葉。

“哇,如果要求高一點,你還有什麼打算?”

“人生要有意義,多活幾年我肯定能編寫出幾部巨著。”老熊抿一口茶又道,“國語起名字有它的道理,以前在出版社裏,我的頂頭上司叫馬萬年。”

大家哄堂大笑,和閱歷廣的人談話是一種樂趣。他繼續發揮,“我對領導說,熊活百歲已經很窩囊了,做牛做馬一萬年,其實很辛苦的。你爹媽賜給你這個大名時是怎麼想的?老馬就對我咬牙切齒地翻白眼。不過他做事真的很敬業,勤勤懇懇,一絲不苟。”

“熊大哥啊,你真是我們中間的活寶。”安娜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下一部熊氏春秋,一定要把熊百歲馬萬年的故事編寫進去。”

“那當然,世事洞察皆學問。”老熊喝著茶,一副老僧入定的樣子。

 “以前皇帝叫做萬歲爺,如今大人物也喜歡萬歲。如果真的讓皇上在帝位上坐一萬年,那會是什麼光景?” 我提出一個看法。

“據莊周考證,楚國南方有一種叫做靈龜的樹,把五百年當作春季節,又把五百年當作秋季,那是樹的壽命。最長壽的人叫彭祖,活過了七百年。”老熊的茶水已經見底,“假如那個始皇帝活到今天,也才兩千多年,離開萬歲還早著呢。” ”

 “你是說時間的綿延在核定的數量範圍內還只有五分之一。” 安娜給老熊沏上二道茶,她的言辭露出鋒芒,“以前都說西方人的思維縝密,講究定量分析,東方人思維含糊,只求大概。可是在對待長命的概念中好像倒了過來,洋人的Long live只是含糊其詞地說讓生命活得長久,中國人講得很確定,萬歲就是萬歲,在皇帝以下,還有九千歲,千歲爺等等,等級森嚴,毫不含糊。”

“這個論題開始越來越有意思了。” 彭博是在給太太敲邊鼓,“真沒有想到我們彭家祖宗能活到七百歲?現在至少有兩件事情等待著我,一是去對彭祖家世進行考證,二是準備申請迪士尼世界記錄。”真人不露相,其實他才是我們中間學問最高的,得過兩個博士學位,一個是生物學,一個是天文學,現在澳洲的一個天文臺裏工作。

老熊曾經神秘兮兮地說:“彭博士的工作內容是保密的。”

小陳追問:“保密的,你怎麼會知道?”

“我這是邏輯推理。佛教中有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四禪九天,彭博士研究的課題是外星人,那是大千世界的內容,離開神仙也就是幾步之遙。”

彭博謙虛地表示:“我的研究一般般了,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全世界讀過黑格爾‘小邏輯’的女人肯定數得過來,我太太就是其中一位。”

安娜獲得過哲學碩士的學位,又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說她最喜歡的是古希臘的氛圍,哲人們爭論著天上的星星,和如何在大地上建立一個理想的國家。

於是彭博和安娜的家的客廳就成了我們的沙龍,從地球到人類,從科學到倫理,從宗教哲學到社會歷史,大家無所不談,有時候還爭得面紅耳赤。我們幾位都是海外華人,來自大陸,臺灣,香港和東南亞。大家在高談闊論中享受著精神樂趣,和對真理的認知。

我是一位想像力豐富的詩人:“現在讓我來定量分析一下,假如皇帝活了一萬年,每天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段,享受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子,還得和皇兄皇弟爭權奪利,和那些可惡的大臣們勾心鬥角。那些皇后妃子皇兄皇弟大臣們早已經老死了一批又一批,皇帝的兒子無法繼位,瞪著白眼希望老子早日駕崩,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們已經成千上萬,這個老不死仍然霸佔著皇位不肯駕崩,他每天每月每年過著同樣的日子,要過完三百六十六萬天……”

老熊一聲歎息,“別讓萬歲爺再熬下去了,那不是享福,是受罪。”

邁克陳喝了第二杯咖啡,“馬上跳河,這會讓皇帝過得很爽。”

彭博士喜歡用三段論,“是無聊,是可恨,也是可悲。”

 四

安娜做出了一個哲學分析:“在經驗世界中當然沒有萬歲的先例。但不可否認的是,從皇帝到平民都有追求長生不老的心態。現代醫學的發展也是為了迎合人們的這種頑固而又可笑的心理。”

我又突發奇想:“假如我活一萬歲,我已經想出一個不那麼無聊可恨的活法。”

“洗耳恭聽。”老熊和大家都豎起了耳朵。

“這就是佛學的轉世之說。以前所說的前世今生,轉世為牛馬豬羊和人等等,都存在著懲罰和獎賞等功利主義原因。如果把我們每一次轉世,看成積極地投入,看成對世界的認識和體驗呢?”

“論題越來越深刻了。”彭博一下子抓住了主題,“那麼大家可以想像一下,在轉世中我們將成為什麼呢?”

中國古代有鳳凰涅盤之說。安娜設想她能轉世為鳳凰,飛到了古希臘的上空,她瞧見了一幅幅生動的圖景,蘇格拉底在和柏拉圖促膝交談,亞里斯多德在對弟子亞歷山大進行教誨;從哲學家對天地的追問,到了帝皇那兒變成了對世界盡頭的追問。亞歷山大大帝在征服中企圖走到大地東面的盡頭,當他遙望到喜瑪拉雅山的時候,被印度土著的大象軍隊擋住了……

彭博說鳳和凰應該是雌雄兩種,他願意擔任雄的那一隻,也許他和安娜前世已經成了夫妻,鳳凰一起飛過了高山大河和平原,追視著那支由西向東的古老軍團。

老熊認為他就是擋住亞歷山大軍團的那頭大象,象比熊大,在轉世中他企圖朝大靠攏。老熊算計了一下,再朝前五百年,在轉世中他又成為一頭鹿,在尼泊爾的菩提樹下遇到沉思中的釋迦牟尼。假如朝後一百年,那是秦始皇統一六國之時,老熊又可以轉世為那個編撰巨著的雜家了……在他們三位的轉世過程中,古希臘古印度和古代中國,三個古代文明連到了一起。

其實人類的文明史只有五六千年,而我願意轉世為萬年前的一匹駿馬,從古老的中原大地出發,朝北奔馳到阿拉斯加,遠古的時候那裏還有一條地峽連接美洲大陸,我的馬嘶聲和頭插羽毛的土著人的尖叫遙相呼應。那麼在萬年後,當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時候,我會對他說,“兄弟你來晚了。”在轉世中,我讓蠻荒的遠古和近代社會打了一聲響亮的招呼。

邁克陳說自己前世是一條魚,他在夢境中已經數次環遊澳洲;他還願意轉世為南方大陸上的一棵樹,他的靈魂鑽入樹木中,那麼他就希望那棵大樹能夠造出一道橋樑。

 “如果活一萬歲,無論是轉世為動物植物和人,每個人都可以有成千上百次的活法,每種活法都很新鮮是不是?” 老熊從口袋裏摸出煙盒。

安娜說:“其實在人和動物之間,就像隔著一條河,人比動物就是多出來那麼一點點邏輯思維的能力。”

 “那我們的轉世,就如同在這條河上游來遊去。” 我補充道。

“你先在河裏遊著,我要去對老天燒一支香。”老熊的煙癮憋不住了,他走出門口,剛點上一支“魂飛爾”牌香煙就叫嚷道,“女士們先生們,快來看風景!”

大家一起走到廳外,天已放晴,晴朗的天空中展現出一幅壯麗的畫面,兩道五彩繽紛的彩虹橫跨天際……

邁克陳說:“是不是神在天空中架起的橋樑?”

安娜感歎道:“真美,人生的意義也應該像神一樣,在於創造。”

彭博士總結道: “今天我們在地下和天上轉來轉去。從遠古到今天,從飛鳥到熊象鹿馬魚和大樹,人感受了人類成長的歷史,人也體驗了和自然萬物的關係,那麼人就更應該懂得尊重生命和尊重自然。”

 五

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知禍福。最後,我不得不交代一個不幸的消息。幾個月後的一個夜晚,邁克陳最後一個從蒙納殊大學圖書館裏出來,駕車回家的途中,在斯賓爾路上,被橫道上沖出來的一輛車撞在駕駛座旁,他當場身亡。撞他的是一個喝醉酒的傢伙。用老熊的話說:“是究櫃遇上了該死的酒鬼。”可是那個酒鬼不死不活地橫躺在醫院裏,老熊真想去揍他一頓。

彭博沉痛地說:“我不知道是上帝犯了一個錯誤,還是上帝想把他招回天上去架橋。”

安娜流著眼淚,“為什麼是他呢?他還這麼年輕。人永遠不知道明天等待著的是什麼?”

大家一致同意老熊的提議,在斯賓爾路邊的廟宇裏,給小陳做了一次道場,他是從馬來西亞來的華裔子弟。斯賓爾路是一條很長的公路,沿路下去還有一家名叫松鶴園的華人殯儀館。陳究櫃的家人和我們幾位好友,把這具年輕的遺體送入了墓地。松和鶴都是長壽的象徵,但在墓園裏是讓人長眠久安。在這條路上,他走完了從生到死的短暫路程。

老熊說,人生要有意義。安娜說,人生的意義應該像神一樣,在於創造。彭博士也許正在尋找太空中新的生命體。人都想讓生命閃出光亮,但有時候人卻不能掌握旦夕間的生死。小陳還沒有來得及創造大地上的橋樑,如果他轉世為一棵樹,倒下的樹木成為一座橋樑,但願那道橋樑架設在安娜說的人類和動物植物相隔的那條河上。

在悲情中,我在前院種上了一棵樹,檸檬樹在澳洲也是一種普遍的樹木,數年就能長大。當檸檬樹結果的時候,我想,也許在金色的檸檬中我能看到那個轉世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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