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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一场矿难
作者:李涵  发布日期:2017-04-26 19:01:33  浏览次数: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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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二年初,为了中国的钢产量在十年或更短的时间内“超过英国、赶上美国”,为了“保证钢铁元帅升帐”,煤炭必须先行。春末,上级指示,四川省的中等专业学校停止上课,学生一律奔赴采煤第一线。领导以“大跃进”的速度,指定部分教师带领学生奔赴煤矿。我竟有幸被选中,临行前,我回了一趟北碚的家,特地与丈夫照了一张像,暗想或许这将成为我留下的最后纪念,却不肯在临别时把话说透,第二天就和学生一起下煤矿去了。我们被分配到成渝铁路旁的曾家山煤矿,这是个规模不小的国家煤矿。

从来没有去过煤矿,我的印象中,煤矿工人戴着装有矿灯的藤帽,采煤电钻在他们有力的手上嘟、嘟地唱歌,轰鸣声中,煤炭哗啦啦地往下掉,好不威风凛凛。来到煤矿,才知道矿工的生活并不象我心目中想象的那样。

我们进入矿区,就到了煤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煤灰,路上到处是煤粉,房屋四周都有煤尘,树叶上、草茎上,无处没有煤的踪迹。即使吃饭,饭后看看双手,十个指头上已留下一层油黑。我们来到这里,就得到工人的粮食定量,每月三十多斤粮,下井上班,每天还能领到一个三两粮的馒头(大家叫它矿餐),加起来每月共有四十多斤粮,吃不完还可以退成粮票。在这最缺粮的时候,终于能为家里积存一些粮票,想想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比起那些留在学校的人每月领到的十九斤饭票,不知多了多少。我们因下矿得福,现在还真能让没来的人羡慕个够。

我心里很明白,我这种人应该和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不等领导开口,搬去和学生住在大房间里。其实我比学生大不了多少,和他们一起,我打心眼里高兴。我们班被安排到二号井干活,男生到工作面采煤,女生分配到井底车场看守各种电器设备,我在井长室旁边开掏水仓的绞车。女生的工作不算累,男生就很苦了,好在他们都是十几、二十岁孩子,欢乐总是离不开大家。

最可喜的还是吃饭,煤矿工人的劳动太苦了,在煮饭上好象还没有人做什么手脚,买到的饭比较硬,我们称它为硬米子饭,它很有嚼劲,比起学校食堂那不象干饭也不象稀饭的竹筒饭不知要好多少。有学生从家里带来炒过的盐,混在硬米子饭里特别香,还能节约菜钱。学生们天真、纯洁,她们让我享用炒盐,我只得承认自己是井底之蛙,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好吃的东西。

在煤矿安顿下来,才了解到矿工的生活实在是太凄苦了。他们的艰辛不仅仅来自于井下沉重的体力劳动,贫穷、孤单、死亡,真是一言难尽。年青人每月十几元的工资难以养家,人们都说煤矿工人是埋了没有死的人,谁愿意嫁给他们?能娶媳妇的年轻工人不多。

一个工人有幸新婚,夫妻俩穷得只有一套象样的衣服,他舍不得穿工作服上班,用布条一条条绑在身上遮身蔽体。暮春时节半夜仍很寒冷,晚班前他坐在火堆边烤火。由于太冷靠火近了些,突然被火烧着了身上的破布条,忙乱惊恐之中他拉不掉裹得紧紧的布条,就拼命朝坡下的小河跑。谁知跑动引起的风加大了火势,真是风助火势,火长风威,火一下子呼拉拉地烧遍他全身。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大家在惊慌中乱成一团,仅见一火人疯狂地向前飞奔,没跑多远就倒下了。他被活活烧死在离河边仅十来米的地方。人们后来都说,起火太突然,他如能镇定一点就地打滚,火一定能滚灭,可是惶恐中他没有想到。这事发生在我们到矿不久,大家都非常害怕。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我们上深夜班,从零点到清晨八点。和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领矿餐时,男孩子们从工作面出来,大家还说笑了一番。我照样在井底车场附近开绞车,女生们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守各种通风设备。眼看还有几分钟就该下班,接班的工人们正陆续下井。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那声音不象是听到的,好象是自己耳朵里发出的震动。几乎同时一股难闻的怪味袭来,井底车场顿时一片混乱,工人们用毛巾捂着口鼻飞快地奔跑。一个可怕的念头____“瓦斯爆炸!”在我脑里一闪而过,抬头看到值班井长正对着电话大吼。我急忙招呼惊慌失措的女孩子们赶快逃命,自己也顺着斜坡往上走。突然听到从身边跑过的人说,是学生采煤的工作面发生了爆炸,我吓呆了,不敢再往上走。

矿山救护队下来了,我跟在他们后面又回到井底车场。那位可敬的井长仍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象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吩咐我到井口的汽车边等着,准备送抢救出来的人去医院,就带领救护队健步走进又深又黑的矿井。看着这位井长消逝的地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不能久留,应该立即去执行他交给的任务。

不一会儿,送出来两位昏迷不醒的学生,慌乱中听到有人叫我等在医院,准备接收下一批伤员,我赶快爬上汽车。这期间我一直迷迷糊糊,脑袋里一团乱麻,唯一还知道的就是不能离开学生,不能离开抢救行动。两位学生送进医院后,我左等右等却不见再有车来。我在医院门外等了几个小时,下午才知道,除救出的两位在大巷装运输车的学生外,其他十几位学生和二十几位工人已全部遇难。

我已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一整天没吃没喝,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恐怖和混乱,又得知几十个情同手足的孩子和矿工罹难,竟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那十来里路回到住处,也没有注意到路人向我投来的异样目光,更没有想到自己满脸的黑灰,身上还穿着全是煤尘的工作服。

女孩子们看见我回去都围了上来,刚叫了我一声又痛哭失声,她们的眼睛早已又红又肿,脸上还带着泪痕。我这才如大梦初醒,相信再也见不到那些活泼可爱的男孩子了。他们都是工人的后代,都才十几岁,他们还是少年,还处在调皮、作梦的年龄。他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但这些“祖国的花朵”刚刚打出花苞,还没有来得及怒放,就遭难凋谢了,就这么匆匆地离开本该属于他们的世界!为什么会是他们?为什么钢铁产量“超过英国、赶上美国”的目标必须用他们幼小的生命去换取?

煤矿停了工,井口被哭喊的家属和工人们团团围住。领导不敢白天把遇难者的遗体运出来。夜深了,守在井口的人们慢慢散去,遗体才被叠装在矿车里一车车运出井,只见僵硬的四肢象烂木棍似的横七竖八地伸到车外。

后来听工人们说,这次发生爆炸的是二号井是唯一使用并联通风的工作面,如果发生在其它任何一个串连通风的工作面,那天的瓦斯爆炸会把整个井抬起来,井下将无一人幸免。想到丢了命的矿工和孩子们,我没有资格说自己幸运,但我差一点进了鬼门关,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夜里三点钟,突然通知我去认尸,几个女生自告奋勇陪我同行。那是一幅多么惨不忍睹的景象啊!几十个人密密地躺在一间房子里,一色的灰色新衣和黑布鞋,每个人的腹部都鼓鼓胀胀,揭开脸上的毛巾,他们的脸都呈奇怪的粉红色。我们蹲在他们身边,默默地一一告别,有的尚能认得出姓名,有的却已无法辨认。那揪心的痛苦化成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孩子们冰冷的脸上。要不是有女孩子陪着,也许我早就崩溃了。

学生们既无工龄又无妻儿,抚恤金每人只有一百元左右。

那几天有太多的哭声、太多的眼泪、太多的伤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两件事:一件是一位十六岁男生的父母来到煤矿,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他们也不要抚恤金,只是抱着独生子的照片不停地颤抖,让人看了心碎,我终于明白“眼泪流干”不是文人夸张的说法;另一件事是,在追悼会上领队说:“这些同学死后有校长亲自送葬,他们很光荣。”真让我对这位书记刮目相看,这么多十几岁的少年只因领导的一声令下,就到煤矿当童工,现在竟惨遭夭折。他们死得那么惨、那么冤、那么不值,任何人在他们灵前都显得非常渺小。校长没有丝毫理由赐给他们光荣,他在他们面前应该感到愧疚,校长有什么理由在死者面前居高临下?

几十年来,每次乘火车经过煤矿所在的车站,我都会引颈远望,想起那些过早离开人世的孩子们和遭难的煤矿工人们。

愿他们在天国平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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