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指的是祁连山支脉、海拔四千米的当金山西南边。当金山四季银雪顶头的山巅是甘肃省和青海省交界之处,雪中立有界碑。过了界碑陡坡峭壁之下就是茫茫苍苍风沙弥漫的柴达木,是鬼神难进的无人荒漠。早年的敦煌人称其为山那边。这是1954年春寒时节,这支勘探驮运队沿着丝绸辅道中的羌中道,从敦煌向西南,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通往西域的羌中道,为丝绸辅道中的主干道,经柴达木至新疆若羌,是南北朝时移牧柴达木的土谷浑人开辟的。因为是丝绸之路中环境最差险情最多成功者最少的一条,所以后来几乎无人经过,历史记载也少得可怜。这支勘探托运队100多人、300峰骆驼,分三批,隔10日出行,从敦煌起程,踏上了这条丝绸险道。
吴荣是首批汉子之一,相当于敢死队。首批队伍每人管8峰骆驼,每峰骆驼分别驮着250斤面粉、150斤水或者帐篷、被褥。吴荣的骆驼驮的是水,水装在两个半平半圆的木桶里。30余人长长的驼队,踏着早已被风沙覆盖的土谷浑古道,浩浩荡荡,驼铃起伏如潮,惊天地动鬼神。走过边塞古战场汉代墓群,就进入死连旱。都知道,死连旱是这条丝绸辅道第一个鬼门关,500多里荒漠,一年有三百六十天刮妖风,沙尘中时隐时现的是人、马和骆驼尸骨。从古至今,大胆走进死连旱的,除了回头,就是葬身,所以这片荒漠有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名字。这支驼队能不能活着生还?
刘珍和母亲忧心忡忡。刘珍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大院墙向西南眺望,无论背映朝霞,还是面对风雨沙尘。十天后,刘珍从地里干活回家,见母亲盘腿坐在蒲垫上低眉垂眼口念佛经,一串佛珠在十指间快速环流。她心想家中或有不测。她心急如焚地等待母亲做完佛事。母亲终于颤动着嘴唇说了听来的事情。
勘探驮运队走进死连旱,妖风骤起,鬼魅狂啸,白骨在风沙中冲撞,一大半骆驼哀鸣着卧地不走。男人们说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还不如向前走,就纷纷去拥抱、抚摩骆驼的头脸,让骆驼知道主人的心思。领头的骆驼山一样升腾起来,后面的骆驼紧接着就扫去了怯懦。驼队又开始前行了。可是妖风就是妖风啊,连一大半的骆驼都被吹得打转,人就别想迈开脚了。男人们就趴在地上,用力拽住骆驼,相当艰难地爬着向前走。可每人管八峰,拽不住的骆驼有的挣扎着向前,有的索性蹲下喘喘气再起来走两步。难哪。折腾了两个时辰才走一里路。妖风还不停啊。男人们已经力不从心了,可还倔着性子爬呀。领头的骆驼一声长鸣,二百多峰骆驼很快就围成了三十多个圈,用嘴含主人的衣服,让主人进圈里。在戈壁沙漠里骆驼比人懂得多呀。男人们这才暂时死了心,先顶着风沙给骆驼喂水喂食,然后才在挡风的墙里合着沙子吃饼喝水睡觉休息。天昏地暗,歇歇走走,没了昼夜之分。男人们都把骆驼身上的物品卸一些下来自己背着。一峰骆驼累病了,再也站不起来,男人们不得已只能舍了它。可谁也舍不下呀,一个个抱着它掉泪。后来都齐齐的跪下告别,这才掉头。没想到走了一百多米,那骆驼嘶叫一声站起来,冲向前面的驼队。待人与骆驼都回过头来,见那骆驼摇晃了几下,重重地倒在地上。男人们和骆驼们都围着它哭。
好歹走过死连旱了,人和骆驼都变了形,说是有七八个男人都伤了元气,让骑骆驼,死也不骑。回头肯定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能不能走到底咯。
敦煌的人都为驼队忐忑着,悬着心打听驼队,议论驼队。一个半月以后,刘珍才听说,吴荣他们的骆驼队走了20多天,已经到一个叫红柳泉的勘探宿营地了。刘珍母女提着的心才放下了。
要说刘珍与吴荣的心,可算是参辰卯酉,一东一西,相距甚远。可是吴荣冒死西行,为国家探宝,却令她敬佩。同时,丈夫去的无人之地,也令她向往。少年时,母亲曾带她去莫高窟看过一个洞窟,说这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叫乐尊的行脚僧人开的。他和许多僧人西行取经都历经千难万险,哪管自己的性命。要没有乐尊开第一个洞,就没有崖上的千个洞,敢舍命才是大的行善。
刘珍想,冒死探宝是大的行善呀,她盼着吴荣回家带她加入探宝的队伍。这年隆冬了吴荣才回来,穿着羊皮大衣,头发齐肩,乱得像棵野草,嘴唇裂着口子,脸色跟猪肝没两样,一看就像讨饭的。刘珍说能活着回来比啥都好,走时我跟你去。吴荣死劲摇头不答应,说女人不能去,山那边没女人。刘珍说我就不相信女人不能去,山那边不能没有女人。吴荣回家的头两天,刘珍都在夜晚用热水给他泡脚,然后就跪在地下用剪刀给他剪脚底的硬茧。她听街坊的人说的,骆驼队男人们从不舍得骑骆驼,爱骆驼就跟爱女人那样。每天他们比骆驼走的路还多,脚底的硬茧要能揭下来钉鞋底,磨一年也磨不烂。就是硬茧垫在脚下就跟垫着石子那样,走路脚板痛。但男人们从来不说。在敦煌,只要是驼工的老婆,都把给难得回家的丈夫剪硬茧当作首当其冲的事。一月后,吴荣走时,母亲病了,刘珍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都说山那边的人很苦。吴荣有多苦,在家时问也不说。刘珍知道一些,是从村里听来的。一年后吴荣又回来了,刘珍先凑过去闻他的嘴,吴荣羞得躲开。刘珍说你别想好事了,我是闻闻你嘴里有没有臊味。吴荣不解地看着刘珍。刘珍才说,你们不是没水喝就喝自己的尿吗?吴荣难堪地问道,你咋知道的?那是没办法啊,赶骆驼给勘探队送水,自己不舍得喝呀。刘珍点头,眼里尽是感动。半晌,她下决心,我要跟你去山那边。
因为与母亲管大片土地,去山那边又成了搁在心里的想望。自从勘探的骆驼队从敦煌启程,整个敦煌婆婆妈妈嘴里的沙州传说少了,山那边的消息多了。那天母亲去千佛洞雷音寺拜佛回来,说的不是佛事,而是津津有味地讲山那边的传奇。她说,吴荣还说山那边没女人,女人根本就不能去呢,女子地质队、女子测量队都有了,都是北方南方大城市的姑娘。说是那些姑娘跟野骆驼似的整日里在大戈壁转,一天才用一杯子水。晚上找个砂堆挡风,十几个人抱在一起睡,半夜就被沙埋下了。太阳一出来,领队的抹掉脸上的沙,喊一声干活咯,十几个人就从沙堆里钻了出来……
刘珍才开始听得目瞪口呆,这种女子的事情听得多了,也就相信哪个女子去山那边,都会变成天不怕地不怕的野骆驼。她可真想去呀。这天她梦见自己独自去了山那边。走在茫茫无际的戈壁上,突然狂风大作,四周被浓得发黑的沙尘包围,无路可走。正惊恐着,见李先生就在自己身边。她正惊喜地向他伸出双手,醒来了。黑暗中,她坐起来,思忖着,是李先生投梦来了吗?这梦是啥意思呢?她明白了,李先生一定去了山那边!
一夜都在琢磨去山那边的事,凌晨起床两眼充满血丝。这时有人急敲家门。速打开,一个满身是灰土的男子闯了进来,不等问话就说道:你家吴、吴荣寻失踪的骆驼,冻死了。
刘珍若在梦中行走晃悠着,两眼混沌,到了那人面前就伸出手抽了他一个耳光。那人不吭声也不摸打痛的脸,继续说:地质队的李护生去寻吴荣,寻到了,把带的水和馍都给他了,可两人还没走回就遇大风暴,都冻死了。
你说啥?李护生?那人答道,李护生。刘珍问,啥样的李护生?那人答道,大队就一个李护生,原来是教书的,书香门第呢,啥都知道,最会讲敦煌传说。刘珍又重重地抽了那人一个耳光。那人呆立在门口。刘珍号啕大哭。
刘珍从箱子里掏出李护生给的蓝花布手帕,一个儿子小时候的红肚兜,折一枝张哥编的柳条筐上的柳条,塞进怀里,随那人走了。母亲靠着门框流泪。刘珍忽然回过头来对母亲说,难怪我总想去山那边呢,真的,我是该去呢。
刘珍再没回来。听说她在山那边进了女子地质队,后来也是迷路了冻死在了戈壁上。据说共有八个女子牺牲在戈壁深处同一个地方,后人称那里为南八仙,刘珍就是南八仙之一。那一群袅袅婷婷风吹不倒的残丘中,阳光下映着蓝、红、黄三色的一个,就是刘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