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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四十二章 车祸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09-17 13:30:48  浏览次数: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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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艾米……艾米……”几乎是一瞬间,安娜全身上下已经被雨水打湿。冬夜冷寂,顺着家门口的小路一直向前跑的她不敢过于喧哗,不仅仅是怕惊扰了邻居,更像是怕惊扰了依旧肆无忌惮的风雨。

棉衣禁不住雨水的浸透,沉甸甸坠在身上,给安娜平添了累赘。她无望地追赶着艾米,整个人抖得像筛子一样,女儿的踪影却早已消失不见。

“上车!”许立喊着,驾车停在了安娜身旁。他也随着安娜追了几步,但很快便意识到,凭他们两个人的脚力,追上艾米几乎是不可能的。

雨雾凝重,他早已看到安娜的勉力为之,恐怕女儿尚未找到,她已经是强弩之末。

犹豫了片刻,安娜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倔强,和内心那一丝早已被撕得粉碎的尊严相比,找到女儿才是当务之急。她脱下棉衣,又拧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坐进车里后,安娜才发现自己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浑身依旧在颤抖不停,她想要用力控制,却输给了连牙齿都在打颤的身体。

许立把空调暖风开到最大,瞥了一眼脸色发青的安娜,没有说话,只是踩下油门,加速向大路驶去。

又一个炸雷在头顶响起,艾米捂着耳朵,尖声叫着。她已经跑到奥克福特大街的远端,那里是一大片树林。艾米原本想要跑进去避雨,却想起雷雨天应该避开树木。她像个疯子似的,弯着腰大笑不止,为自己此时此刻还能想到这个生活常识而感到不可思议。

和安娜感到的极度寒冷不同,衣着单薄、赤着双脚的艾米竟然没觉得冷。她所有的理智都被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撕得粉碎,她只想远离那个家,远离那两个令她不寒而栗的人。她笑了好一会儿,眼泪混着雨水流淌不停。

她觉得人生真是可怕,她痛恨成年人的世界,痛恨他们的装模作样。她无法理解,两个相爱了一辈子的人,怎么可以如此伤害对方?

沿着树林边缘继续往前跑,艾米不允许自己停下来,不是担心寒冷会打垮她,而是不能给自己思考的机会。

沿途除了路灯微弱且朦胧的光,便是偶尔路过的车子。被车灯晃过时,艾米才想到,自己的父母或许已经开着车来寻找自己,她茫然地望着四下里的漆黑和看不真切的远方,下意识朝着长街的方向拐去。

2.

雷雨声终于变得羸弱,直至完全消失。雨还在下,此时此刻变成了淅沥且温柔的细雨。窗外的树枝轻轻摇摆着,似乎好不容易摆脱了刚才那一番狂风暴雨的折磨,此刻依然心有余悸。

斜靠在角落里,黄玉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过去的数个小时里,她差不多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和表情。这些天里好不容易放下的对自己的轻贱,在发现怀孕之后彻底崩溃。第一次,她像是明白了自己父亲多年前的所谓失足,或许不过是他最终的决定,虽然残酷,却是最好的解脱。

“幸好,”黄玉可想到,“幸好还有许医生,”她凌乱不堪的内心,在想到这个名字时,稍稍安定了一些。“他会帮我,洗掉所有这些耻辱。”这样想着,黄玉可突然啜泣起来。一个晚上的煎熬,在此刻减轻了许多。只可惜,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通电话,在十几公里外的另一栋房子里,激起了怎样不可收拾的波澜,就如同从南至北横扫过去的风暴,这一侧的结束,刚好是那一侧的开始。

“每个人都可能遇到意外,如果是自己不能控制的,也就罢了。如果一切都源于自己的疏忽或其它责任,想要战胜它,便是异常艰难的事情。”靠近窗子的树枝突然拂过玻璃,发出“唰”的一声轻响,黄玉可抬眼扫了一下,心里想起不久前在老刘家借住时,许立对她说过的话。

“我第二次出国,签证还有半年多的期限,和第一次的公费出国不同,我得想办法赚钱,更得想办法留下来。”提及那些前尘往事时,许立才发现开口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艰难。既然黄玉可问起他和老刘如何相识,他便打算从头说起。

“我借住在朋友家,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的同乡老刘。那时候,他的房子还不大,也不在这个新区,而且,他太太还健在。”

“每天清晨,我都搭另外一个朋友的车,我们一起去农场做工。那时候还是年轻,体力比现在好太多。我最擅长的,就是拔葱,农场是计件制,无论你用多少时间,最后的工钱是按照你的劳动成果计算的。”

“和我一同去做工的那个朋友,后来成了一名药剂师。他个子比我矮,人也长得粗壮,原本以为一定会比我赚钱多,没想到最后,还是我胜出。他当时就说,到底是外科医生的手,拔起葱来也比普通人厉害。”

想到这里,黄玉可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寂寞的微笑。她记得自己当时便很是吃惊,想都没想,便问道,“外科医生?许医生原来这么厉害。”

许立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庞突然便黯淡了下来,他苦笑了一下,再度看向黄玉可的双眼里盈满遗憾。“可惜,我到底还是不够优秀。虽然毕业分配就在外科,公派出国留学也是进修脑神经外科,但我实际的临床工作经验很少,工作年头也太短,这成了我最大的短板。成绩考得再好也没有用,连续几年申请实习工作,都没有成功。”那段日子,在许立心里,是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回首的,但是,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回避,曾经的过往早已深深刻在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里,并将陪伴着他,直到生命的终点。

“生活的压力很大,好不容易续签,得以在澳洲继续生活,我开始喜欢上喝酒。你或许不知道,我们家人都喜欢喝酒,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嗜酒如命,这当然也是借口,还是自己意志力太弱。总之,我迷恋上了酒精,一醉方休的感觉太诱人,让我越来越难以摆脱。”

许立嘲讽般咧了咧嘴,那表情比哭还要让人心酸。“安娜好不容易带着艾米过来和我团聚,我却寻找一切机会,躲着她们,一个人喝酒。我完全没想到,自己很快便沦陷了,成了个无药可救的酒鬼。你看我的双手,即便是今天,如果累了,或者心烦了,就会不自觉地抖动。”

黄玉可没说话,她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也隐约猜到了原因。如今,为了劝慰自己摆脱噩梦,许立竟然揭开自己早已愈合的伤疤,毫不顾惜地谈到过去,这让她在惶惑之余,生出一股深切的怜惜。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许立的双手。

许立有一个瞬间的惊讶,却没有表露出来。眼前的女孩儿,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越是懂得自律,越无法原谅过错,他曾经经历的,无论如何都不希望黄玉可经历,更何况和他的自我放纵不同,黄玉可根本就是是措手不及的受害者。

“唉,后来的事情,你也想到了吧?我终于放弃了成为一名外科医生的理想,踏踏实实做了一名家庭医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想再抱怨,生活对我已经足够宽宏大量。我有稳定的收入,有贤惠大度的妻子,还有一个聪慧可爱的女儿。我们在澳洲的生活,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令人羡慕的小康。我很知足,也对上苍充满感激。”

“所以,”许立一边说,一边慢慢把自己的双手抽离出来,“无论当下你觉得有多难,多不堪,也要相信,这只不过是一时的,终将过去。它或许会跟随你一生,但等几年、几十年之后再回头,那不过是过眼云烟,一点儿都不重要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黄玉可用力点头,她还是没忍住,靠近许立,再把自己埋进了他的怀抱。这一次,许立也没有犹豫,他抱住了默默流泪的黄玉可,像是一个父亲般,慈爱且宽厚。

3.

雨刷器用力地摆动着,车子里的两人全都聚精会神盯着车窗外面,车子开得不快,安娜时不时摇下车窗,四下里寻找着。

道路两边,一个行人也没有。虽然大雨阻挡了部分视线,望出去却依旧可以辨别有无人影。

奥克福特大街向海湾处的方向并没有延续多久,也几乎是平直且宽阔的。车子没用几分钟,便驶到了尽头。按照许立的推算,即便艾米全力奔跑,她也不大可能跑到这么远而依旧看不见。于是,车子调头,朝着另外一侧驶去。

经过树林时,安娜让许立靠边停下了车,她沿着外围往里走了没几步,许立便追了上来。撑着一把伞,想要把安娜遮住。安娜侧头扫了一眼,甩甩额头依旧湿漉漉的头发,躲开了。许立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跟着后面。

穿行了十几米的距离,已经可以看到海岸,风吹得树叶响个不停。“这里没有人,咱们继续往长街那边找吧。”许立在身后大声喊着,头顶仍有闪电划过,许立很有些担心。

再次上车,安娜倒不像刚开始那么冷了。挨着皮肤的衣服还没有干,被空调的暖风吹得贴附在身上,又痒又紧,很不舒服。不过,和找不到女儿的焦急相比,安娜根本无暇顾及。

转了个九十度的弯,街道明显亮堂了许多,除了变得密集的路灯,还有很多临街的店铺留了霓虹灯。安娜揉了揉发酸发胀的眼睛,索性敞着车窗,仔细地搜索着。

“许立,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影?”安娜突然一声惊呼,手伸出车窗,指着红绿灯街口的一侧。

许立连忙探身,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在哪里?”他焦急地问着,车子偏离了行驶的车道,向路阶一侧歪去。

安娜眉头紧蹙,她刚刚似乎的确看到了一个人影,那样子就该是艾米无疑,可开近了些,路边只剩下房子和树木的阴影,哪里有什么人?

“就在那边啊……哎呀,小心!”安娜刚收回目光,便看到车子向路边冲了过去。她一声疾呼,下意识推了一下身侧的方向盘。

被雨水冲得湿滑的路面上,车子轮胎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在方向盘骤然旋转的动作中,车子躲过了路边的绿化带,却直直朝着红绿灯冲了过去。

此时此刻,长街四周同样寂静,除了暴风雨的喧哗,很远处似乎有车辆驶过。被安娜推动的方向盘,脱离了许立右手的控制,他试图抓紧,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大力踩了下油门。

车子冲过红灯,在接近一百二十度的转弯处毫无悬念地向着路边冲了过去。许立终于踩下了刹车,却依旧控制不住车子的打滑。

在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与地面之间尖锐的摩擦声中,许立的车子“轰”地一声撞在路边的大树上,一连串的刮擦声响起之后,车子挣扎着扭了几下,终于侧翻在路边,安娜的头狠狠撞在朝向地面一侧的车框上,这让她几乎失去知觉。

身体被牢牢嵌在已经有些变形的车厢中,安娜听到许立慌乱的呼喊,她想要抬起头来,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仿佛身体已经不复存在。

她拼命睁开眼睛,视线被一层鲜红的颜色遮挡,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像是一场梦境。她看到许立挣扎着起身,令她困惑不已的,他怎么跑到了自己的头顶上?周围的一切怎么晃动得这么厉害?

“安娜,你能动吗?我们得爬出去,安全带我帮你解开了,现在,我试着拉你起来……”许立的声音还在不停地响着,安娜却还是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更无法回答。她的耳中,越来越清晰的是持续不断的“咔嚓咔嚓”的奇怪声响,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在汽车仍未停止的引擎声中、突然轰鸣作响的雷雨声中和呼啸而过的狂风声中越来越明显。

“不好!”许立惨叫一声,挣扎着向安娜俯下身体。紧接着,几乎像是扑倒过来的许立,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而被他遮挡住的安娜,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棵在飓风琪米过境时,被闪电劈中而死掉了一半的大树,此刻则彻底拦腰折断,它剧烈抖动着,慢慢地向侧翻的车子倒下来。碎裂的树皮、树枝“噼里啪啦”地砸在车子上,能听到有个男人的惨叫声从被困的车子里传出。然后,“轰”的一声巨响,大树终于彻底倒下,瞬间将车子掩埋,惨叫声骤然停止,唯有暴雨仍在倾泻。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车子路过,停了下来。然后,更远处的街道边,房子里亮起了灯光,有人走出家门,然后传来人们跑动、打电话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单薄的身影瘫倒在车祸不远处的街边阴影里,她早已浑身湿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绝望地盯着倒地的大树。许久,她似乎才哭喊起来,却被纷乱的杂音淹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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