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潘多拉手环 第四十三章 生死之间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09-21 11:30:07  浏览次数:1117
分享到:

1.

一片沉寂中,雾茫茫的,看不清是哪里。远方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但听不清楚。抬起头来,天上也是雾茫茫的,时而划过一道闪电,没有雷声,只感到大地像是在微微震颤。

安娜被困在这沉寂里,辨不清方向.她摸索着前行,脚底下好像没有路,但走起来并不困难。

“人呢?都去了哪里?这又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一个又一个问题在安娜心里响起,她无法回答,但似乎也不着急。她就这么摸索着前行,一直向前……

似乎,安娜觉得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可似乎那件事情和此刻的她相比,已经不再重要。她觉得有些遗憾,可自己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天是不是快要亮了?”她向远方张望着,在这无边无际的灰色中,她努力想要找到一点不同。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怎么会沦落到找不到方向的地步。那不是她的人生,从小到大,她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有能力做到。

继续走着,那似有似无的光亮再次黯淡了,安娜开始感到疲乏,其实也不真的疲乏,只是走了这么久,好像已经日日夜夜,她难道不应该感到累吗?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和父母一起坐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父母穿行其中,总要点头哈腰地道歉。她不用,她就像一只能飞上天的小鸟。没多久,她就练就了一身本领,可以攀着梯子在人们的脑袋上穿梭。

她记得自己的开怀大笑,记得车厢里人们看向自己时宽厚的笑容。偶尔路过的乘务员倒是一脸严肃,提高了嗓门,却并不严厉的提醒着,“小朋友,不可以这样爬来爬去,要是摔下来,会受伤的。”安娜点着头,假装听了进去,却还是我行我素,直到母亲沉下了面孔。

“母亲,”行走中的安娜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她从来不怕爸爸,只怕母亲的严肃。时至今日,母亲已经离开了好几年,想起时,安娜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觉得拘束。

她叹了口气,四下里张望着,突然决定换个方向。这突然的举动,像是惊扰了四周的沉寂,她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声音的变化,却毫无结果。于是,她抬起腿,向着刚刚决定了的方向继续走着。

两天两夜的火车,她的父母只买了两张硬卧,她不懂得孩子有优惠,却只能与父母凑合。夜里,她睡得很沉,偶尔因为空间太过局促而醒来,也会立刻再睡去。母亲被她挤得无可奈何了,只得把腿搭在地上,只留上半身勉强躺下。

火车“轰隆隆”驶远,下一秒,安娜便来到了外公外婆家。她叹了口气,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一会儿。此时此刻,她突然想明白了对外公的惧怕,他的样子和母亲生气时一模一样。只不过,在安娜幼时的记忆里,母亲的生气是偶尔出现的。不像外公,几乎永远是那个样子。

对了,还有姐姐。安娜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惊讶。姐姐比自己高很多,白皙的皮肤,清澈的眼眸,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系着蝴蝶结,前额一袭整齐的刘海,没有一根杂乱的头发。

安娜只想把自己藏到母亲的身后,她不敢看向面前的两位老人,她甚至觉得母亲在喊“爸、妈”的时候,和她一样的胆怯。

一阵有节奏的“嗒嗒嗒”的声音,从安娜的身侧划过,她停下了脚步,仔细听着。那声音很熟悉,像是医院里的心电监护仪。那一年,她还在上中学,外公病倒了。和总是泪眼朦胧的姐姐不同,她自始至终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如果不是清楚自己的身份,她连医院都不想去。在所有人都围拢在那个病床旁时,她很想偷偷溜走。不记得是哪一个亲戚,把她挤在角落里,脑袋旁边就是监护仪,安娜便装作对那个冷冰冰的机器感兴趣的样子,数着一个又一个心电波峰从屏幕上游走。

外公的最后时刻,一直拉着安娜姐姐的手,而姐姐,推开了围拢着的人群,愣是把她拽到了近前。她不想移动,却被姐姐凶狠的目光吓到了,那目光她太熟悉,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反抗过。

外公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安娜。那只手很冷、很干枯,却很有力。安娜回想着当时的自己,应该是满脸苦相,还有害怕,那应该给了姐姐错误的解读。总之,姐姐满脸的怒气瞬间便烟消云散,她又开始掉眼泪,安娜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

在一对外孙女的悲伤中,外公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他脸颊处的肌肉居然放松了,这让他的嘴角带上了一丝笑容。那个从小便离经叛道,跟着个穷酸书生在边疆大半生的女儿终是没能见到。“罢了,”外公定然是一下子想开了,“她的两个女儿在我身边,她也一样得品尝骨肉分离的痛苦。”

安娜长叹一声,歪着头想了半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那么远的过去。外公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这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出了自己的精彩,她一点儿都不比姐姐逊色。

2.

丽贝卡赶到医院时,已经是车祸发生后的第二天。过去的三十多个小时里,一切都混乱不堪。

车祸发生半小时后,警车、救护车和起重机等工程抢险救援车陆续到达,雨还在下着,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周围的好心人发现了几乎休克的艾米,已经拿大浴巾把她包裹起来,之后便送她去救护车上休息。

自从被人发现,艾米就始终一声不吭,无论周围的人问她什么。开始的时候,救护人员还有些困惑,以为她只是无意间目睹车祸而受了刺激。但是,随着现场被逐渐清理出来,看到被砸在车子里面的一男一女时,救护人员才反应过来,女孩儿应该是受害者的家属。

然后,当浑身上下浸满鲜血的许立和安娜被抬上救护车后,呆坐在角落里的艾米突然倒下,让救护人员一时间慌了手脚。直到丽贝卡赶到医院,她还没有清醒过来。

“我是他们的朋友,也是替他们卖房子的地产代理。”丽贝卡见到了执行公务的警察,一边说明自己的身份,一边焦急地询问着他们的状况。警察点点头,确认了她的身份,总算是稍微放心了一些。

车祸发生后,他们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许立和安娜的联系人,除了丽贝卡,他们还通知了老刘。

“女士,请跟我来。车祸中没有受伤的那名年轻女孩刚刚苏醒,她的身体状况尚好,虽然有些虚弱。只不过,她的精神还是很差。”病房里一名护士走到等待室,把丽贝卡带进了艾米的病房。

一进门,丽贝卡便看到了目光呆滞的艾米,她似乎还没有弄明白自己身处何地,连护士例行的问候都置若罔闻。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发现一脸焦虑的丽贝卡,也只是扬了扬眉毛,没有如常般礼貌地问好。

在病床边的椅子里坐下,丽贝卡心疼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她不知道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半夜时分,下着大雨,他们怎么会在路上?怎么会把车子开得那么急?如果大树倒下,砸中了车子,艾米怎么会在车子的外面,并且毫发无损?她有太多的问题,却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保持沉默。

“他们是不是都死了?”蓬头垢面的艾米突然开口,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丽贝卡一个哆嗦,不知道自己是被艾米突然的发问吓到了,还是被她的模样吓到了。

“我还不知道,刚来医院,护士就告诉我,你醒了,于是就先过来看你。”稍微犹豫,丽贝卡违心地回答道。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说辞,是不是显得格外虚伪,此时此刻,她顾不上考虑自己的感受。如果安娜凶多吉少,保护好眼前的女孩儿,才是当务之急。

眼圈突然红了,艾米抬起头,愣愣地注视着丽贝卡,她似乎看透了面前来人的局促。她那副令人难以揣测的模样,让丽贝卡如坐针毡。

“艾米,你别着急,一切都慢慢来。等你的身体状况好些了,我们再去……”丽贝卡正琢磨着如何说清楚最后这句话,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老刘满头大汗,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哎哟,小许愿,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老刘生来嗓门便大,他不喜欢说英语,始终称呼艾米的中文名字。和丽贝卡与这家人不算长的交往不同,他可是看着艾米长大的。

如今,得知这个噩耗,他毫不犹豫买了最早班的机票,千里迢迢从墨尔本赶了回来。和许立一家人一样,他们都是孤孤单单生活在海外的华人,没有至亲,一旦出事,靠的就只有朋友。

眼看着老刘凑上前来,艾米却一下子把身体转向了另外一侧。老刘登时愣住,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您好!我是丽贝卡,他们的朋友。艾米刚刚醒过来,情绪还很波动,您不要介意。”看到老刘尴尬的脸色,丽贝卡站起身来,伸出手,把老刘原本冲向艾米的架势接了下来。

老刘感激地点了点头,就势和丽贝卡握了握手,停了几秒之后,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一回事?我从墨尔本赶过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丽贝卡瞥了一眼依旧无动于衷的艾米,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也不清楚。”停顿了一下,她使了个眼色,回头对艾米说,“艾米,你先好好休息,我和你刘伯伯去外面说说话。”

老刘点着头,眉毛拧在了一起,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是,小许愿,你先好好休息,我到外面。”眼看着艾米像是有所反应地转过身来,他又补充道,“我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你有任何需要,记得喊我啊!”

“你们,”艾米抬起头来,面对着已经走向门口的两人,声音嘶哑却坚定地说道,“都是坏人!”

老刘一愣,像是没听清楚艾米在说什么,丽贝卡也是满脸错愕,她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艾米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居然隐藏着这样的想法。

“是你们,就是你们!我爸爸才会干出那些事,才会要和我妈妈离婚!才会……才会……”她无法继续下去,扛了这么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爆发,艾米歇斯底里地呼喊道,“我才会跑,他们才会撞到树上。是我害死了他们!”

门外的护士冲了进来,一边示意让老刘和丽贝卡到外面等候,一边冷静地安慰着陷入癫狂的艾米。暴怒中的女孩,扯掉了手上的输液针头,推搡着制止她的护士,始终哭喊着,“我要去找爸爸妈妈,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里。”

过了好几分钟,艾米的哭喊声终于减弱,直至听不到了。门外呆若木鸡的两人,神情慌乱,不知所措。

“给了她镇定剂,终于安静下来,她会睡上一会儿,你们不用担心。只不过,你们或许不该再来了,我们会照顾好她。”护士委婉地向老刘和丽贝卡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透过病房门的玻璃,看到静悄悄躺在病床上的艾米,老刘抹了把眼泪。

“去看看安娜吧,”丽贝卡也红了眼眶,还有无法释怀的疑问。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和老刘怎么会成了罪魁祸首。在前往安娜的病房途中,她和老刘聊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丝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慢慢凝聚。

与艾米所在的普通病房不同,此时的安娜还没有脱离危险。她所在的重症监护病房不允许探视,只能在走廊里,透过玻璃窗张望。

远远看去,安娜一副安详的样子,沉睡中的她显得十分羸弱。她的头上缠着纱布,遮挡了头顶和一侧的脸颊,从盖着的被单下面,有各种各样的管子连接着病床周围的仪器。丽贝卡深深叹了口气,她身侧的老刘,嘴唇哆嗦着,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泪流满面。

“老天爷!求求你!无论如何也要让她醒过来,艾米不能没有妈妈,这母女两人,太可怜了。”离开的时候,老刘一直默默念叨着,丽贝卡也在胸前划着十字。

他们都知道安娜伤势严重,她被压在车子的最下面,左半边脸被破碎的玻璃划伤,险些伤及左眼;她的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愈合后恐怕也无法恢复到正常行走。除了这些,最严重的是颅骨骨折,大脑颞叶受损,远期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尚不确定。

总之,安娜的命虽然被救了回来,但却始终陷入昏迷,生命体征十分虚弱,尚未脱离危险。

3.

“娜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安娜立刻停住脚步,转头张望。四下里的迷雾像是淡薄了一些,影影绰绰的物体时隐时现。

她没有看到人影,却认出了那个声音,她喃喃地念叨着,“是妈妈,应该是妈妈,在哪里呢?”脚步踉跄了一下,疲累突然占据了整个身体。一时间,安娜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就要乏力倒地。

“快看,那是你们的妈妈。”那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安娜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她觉得太累了,累到只想睡去。不仅仅是累,还有难以形容的疼痛。是的,刚才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不见了,她周身都像是浸在泥潭里,每一下挣扎不仅徒劳,还让自己筋疲力尽。

可是,她还是勉强支撑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拼命。母亲的声音固然让她思念,那环绕在母亲话语间的孩童的呢喃,便更像是极度黑暗的黎明前的一丝曙光,让她舍不得放弃。

安娜的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是孩子的小手,她真切地感觉到了。急忙回头,她却只是看到一闪而过的小小身影。那孩子的胳膊舞动着,他的身旁有闪烁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是在飞翔。

“你是妈妈吗?”正看得出神,耳边突然又有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跑开,而是偷偷地看着。安娜抬起头,她看到了微笑着的母亲,还有躲藏在她身后的两个一模一样精灵般的男孩。

一瞬间,安娜便明白了这一切。“我死了,”她心里叹息着,却并不觉得悲伤,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目光中却映出最斑斓的色彩。她毫不犹豫伸出双臂,“来,我的孩子们,让妈妈抱抱。”

两个男孩儿不再害羞,而是同样渴望地扑进了安娜的怀抱。他们的身体很轻,很柔软,几乎感觉不到。安娜想要用力把他们揽在怀里,又怕吓到他们。她闭上眼睛,任泪水滑落,她知道自己并没能真的抱住他们,却已是心满意足。

“孩子,”这一次说话的,却是安娜的母亲,她随着两个外孙蹲下了身子,她用手抚摸着自己女儿的额头,想要展平她的悲伤。“你看,我们都很好,我们在一起,你该放心回去了。”

安娜一惊,睁开了眼睛,两个男孩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她的怀抱,再次躲在外婆身后,偷偷打量着从未谋面的母亲。“回去?不,我不回去,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妈妈,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我日日盼,夜夜盼,可我从来没办法见到我的孩子们。我知道自己不该奢望他们的原谅,我太累了,我再也不想承受这一切。”

两个男孩儿不再探头探脑,他们像是一下子长大了很多,个头已经快要赶上自己的外祖母。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向安娜走来,伸出手将她扶起。

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十年了,安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两个儿子,她幻想了无数种他们的样貌、表情和神态,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他们就是自己思念的样子,她伸手抚摸着两个儿子的脸颊,笑着再次将他们揽在怀里。

“娜娜,你已经见过他们,你该心满意足了。别忘了,你还有艾米,她才是最需要你的那个人。”

母亲还在轻声说着,语气里浮现出安娜熟悉的一丝严肃。她摇了摇头,不肯放开两个儿子,“艾米有许立照顾,妈妈,别赶我走,行吗?我不想再回到那个世界。”

一声叹息传到安娜的耳中,她再度睁开眼,身边的两个孩子又不见了,他们又变成了小男孩,躲在外婆的身后,只露出头顶的一团黑发。

“对不起,安娜。”这一次,说话声却是来自身后,安娜霍然转身,一团耀眼的光芒刺痛了她的双眼,什么都看不真切。

剧烈的头痛几乎在同一时间袭来,安娜闷哼了一声,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那是许立的声音,即便她再也不想听见,却早已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对不起,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女儿。”感受到温暖的怀抱,安娜徒劳地想要挣脱,内心却又难舍难分。

终于的,安娜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她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站在母亲身边的许立,他还是那副样子,嘴角带着笑,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他的双手牵着两个儿子,他们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这不公平,许立!”安娜徒劳地哭喊着,她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四人逐渐变成了散落在雾里的尘埃,好像他们从来不曾来过,也从未离她而去。

“啊……”安娜尖叫起来,她的身体开始下坠,每多一秒,苦痛便加重一分。她渐渐想起了发生的一切。当车子侧翻,自己被卡在座椅和扭曲变形的车门间无法动弹时,她看到上方的许立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看到他按着洞开的汽车前身的边框向自己移动,试图帮她摆脱束缚。

然后,他们都听见了树木折断的声音,感受到突然压迫而至的恐惧。安娜听到了许立的惊呼,他没有一丝犹豫,便扑了过来。他的双臂抵在她的肩膀两侧,他说道,“不怕,有我在。”

安娜闭上了眼睛,不肯再看向自己刚刚回归的现实。她的记忆停留在许立最后的微笑中,还有那根穿透他胸膛的树枝和瞬间将她淹没的鲜血。她再次昏了过去。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