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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四十四章 永失吾爱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09-21 11:31:17  浏览次数: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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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艾米,我们先回去好吗?你妈妈刚刚清醒过来,她的伤势还很严重,她需要休息。”三天后,安娜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刚开始的时候,她一句话都不说,医生、护士的问话,她也基本上置之不理。然后,她就一直低声嘟哝着“艾米”,她受伤的左半侧脸颊让她的声音含糊不清,直到有一名护士终于听懂了,便急急忙忙通知普通病房的艾米前来探视。

陪艾米一起来的是莎莉,远远跟在后面的,则是老刘和丽贝卡。他们并没有介意艾米那一番不友好的话,反倒是因为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促成了这一场悲剧而惴惴不安。

头一天,从医院回到家的丽贝卡,便对黄玉可毫不留情地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在堂姑严厉的质问下,黄玉可倒表现得甚是坦然。她承认自己说了谎话,她早就从凯恩斯回来,并在许立一位朋友家借住了些时日。

当丽贝卡问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时,黄玉可却沉默了,任凭丽贝卡怒火冲天,她就是一语不发,神情木讷。然后,她听说许立和安娜出车祸的消息时,表情才突然变了。丽贝卡看出她内心的恐慌和焦虑,终于叹了口气,告诉黄玉可,许立死了,安娜重伤。

黄玉可像是听到了这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话,她从椅子里一跃而起,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摆手。“这不是真的,对吗?你是吓我的,我什么都说,绝没有一句谎言。姑姑,求你了,求你告诉我,许医生还活着。”

丽贝卡再度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对这个侄女,她其实一直是疼爱着的,内心深处,也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可惜的是,黄玉可选择的,是感恩,而不是彻底的接纳和敞开心扉。她从来不怪黄玉可,反而对她这样的自我保护十分理解。

“我不信,我不相信。你是骗我的,你在骗我。”叫喊完这些,黄玉可便摔门而出。丽贝卡徒劳地想要叫住她,却知道她根本不会回头。那之后,丽贝卡不但没有见过黄玉可,打给她的电话也不接听。丽贝卡明白,黄玉可定然是对许立产生了难以控制的情愫,这些她能理解。可是,怎么许立也动了情?还与她一起在老刘的家里约会?

她想得头昏脑胀,不得要领。如今,许立已经身故,再多的指责和怨恨也解决不了问题。丽贝卡便又开始担心黄玉可,这个孩子从小孤苦伶仃,表面上看是个自制力很强,很自爱的孩子,可身为女子,一旦动了情,又怎能自持?

心里淤积着无限烦恼,丽贝卡索性一个人大哭了一场。她可怜自己的侄女,可怜被牵扯在里面的艾米,更可怜深受重伤,尚不知道能否脱离危险的安娜。情这个东西,是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却也是伤人于无形的利器。她到底该做些什么,能亡羊补牢,帮到所有这些自己关心和爱着的人们呢?

2.

安娜的病床前,艾米靠在一侧的沙发椅上睡着了。她已经痊愈出院,又重新以家属的身份入院,陪伴在安娜身旁。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安娜,虽然没有了生命危险。却面临着一系列艰难的康复治疗。她的左脸颊被碎玻璃划伤,最深处几乎刺穿了口腔的内壁。颞骨部位的骨折压迫到大脑,在清理了创口之后,不得不切除了小部分的大脑组织。这部分大脑负责处理听觉信息,也与情感和记忆有关。

值得庆幸的,安娜的听力并没有明显受损,但她对外界的反应时常表现得心不在焉,让医生怀疑,她或许出现了部分语言功能障碍。至于说颞叶损失常见的情感障碍和记忆缺失,也因为她的身体状况而无法正确判断。

艾米在最初几天里,大部分时间和安娜看上去差不多,不是默默垂泪,便是神情恍惚。她极少说话,连面对自己母亲时,都躲躲闪闪。只有听说父亲去世的时候,她痛哭到几乎昏厥。

断断续续拼凑出前因后果的老刘和丽贝卡,还是时常去医院探视。他们不怎么敢主动与艾米交流,面对安娜时,也难免惴惴不安。能做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尽一切办法照顾她们。

在如此这般的沉闷与压抑中,走过了一年中最冷的六月。为了让艾米可以继续学校课程,路德会学院在了解了具体情况之后,特意安排了一个本地家庭暂时收留艾米。这样一来,安娜也可以专心在医院养伤,而艾米,也得以暂时摆脱噩梦般的现实。只是,在看似慢慢恢复的一天又一天中,母女两人的脸上,再也见不到笑容。

黄玉可在一个星期之后回了家,她看上去格外憔悴,整个人都脱了形。和丽贝卡说了声“对不起”之后,她便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除非不得已,从不露面。她拒绝继续谈论许立,谈论那些让丽贝卡仍然疑心重重的过往。

除此之外,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把这些年积攒起来的一些小玩意或者打包,或者送人,或者丢掉。

三天之后,丽贝卡惊讶地发现,黄玉可的房间几乎腾空了。她这个侄女原本就很节俭,个人物品不多,可是她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得如此干净,像是再也不打算回来了。这又引得丽贝卡掉了眼泪,她的先生王忠义叹着气,却没有劝说什么。

和黄玉可的准备远行、艾米的暂时借住相比,真正让丽贝卡担心的,还是安娜。她总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除了对不能长久陪在身边的艾米的挂念,对其他的人和事都没什么反应,更像是没有任何需求。她的模样变了,她受伤的脸只能等待之后的整形手术。可她不仅仅是表面的改变,她的眼睛不再闪亮,她也更加沉默。

最可怕的,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无论是听说了许立的丧生,看到了艾米的悲痛,还是身边所有人对她的关心和担忧。医生将她的情况归结为大脑损伤,但丽贝卡不相信。她明明感知到了身边发生的一切,只是失去了重新生活的勇气。

3.

“安娜,今天感觉怎么样?”照例前来探望的丽贝卡小心翼翼地问着,她刚刚见了医生,得知安娜的身体状况恢复得不错,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

但是,她身体上的损伤预后却并不乐观。左小腿的粉碎性骨折已经进行了手术固定,恢复到完全健康几乎是不可能了,只能期待着通过长期的理疗康复让行走顺利一些。

至于说头面部的损伤,结果也同样令人沮丧。抛开安娜低落且冷淡的情绪,她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言语障碍,时常会词不达意,甚至完全不知所云。最甚的,她像是丧失了食欲,对任何食物都没有兴趣,却也从不抗拒。

丽贝卡记得清清楚楚,安娜是不吃奶酪的,可如今医院的配餐,给什么,她便吃什么。有一次,她还把盐倒进了咖啡,然后喝得一滴不剩。

“丽贝卡,看艾米。”安娜无论说什么,都会反复念叨女儿的名字。丽贝卡听久了,便也摸出了一些规律。

“你放心,艾米很好。明天就是星期六,我去接她过来看你。倒是你,要继续加油!医生说,下个星期就有可能出院了。”丽贝卡扶着安娜坐起,再故作轻松地说了这番话。

“艾米好,明天……出院?”安娜低声重复着,看上去想要努力理解丽贝卡的话,她凝神思考的样子,让丽贝卡一阵心酸。

“是,明天艾米来看你,下星期出院。”丽贝卡换了一种更简单的表达方式。眼看着安娜点头,像是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不禁发起愁来。

“如果安娜一直是这种状况,她将来要怎么生活?怎么照顾艾米?”丽贝卡的脑中,不断重复着这些天来困扰自己的问题。许立去世已有三个多星期,葬礼的筹备迫在眉睫。他们的房子销售,如今也不得不停滞,丽贝卡记得,这个月底,就是那间商业物业交接的时间,安娜是不可能继续尚未开始的诊所生意,物业的转卖和大量的其它事务也等着人处理,所有这些都该怎么办?

“我想出去看看,”安娜再度开口,说得却很顺畅,丽贝卡一惊,脸上露出难掩的喜悦。“好,没问题。我这就推你出去,我们到花园里走走。也是,这么多天了,总呆在病房里,多闷。”

“医生说的,”安娜嘴角上扬了一下,表情依旧淡漠。

丽贝卡点着头,继续保持着微笑。“我知道,谢谢你,安娜。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来,咱们出发。”她搀扶着安娜,帮她坐进轮椅,再把受伤的腿固定好,慢慢推着轮椅走出了病房。

七月的这一天,晴朗无风,依旧是冬日,但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温暖而舒适。医院的花园不大,种满了花花草草,还有各种树木。穿行其中,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还好吗?”走了一会儿,丽贝卡看安娜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肩膀,像是要转过头来,她怕安娜觉得累了,连忙停下来,转到安娜身前,轻声问道。

“树……”安娜没有理会丽贝卡的发问,目光越过她,盯着不远处一棵不大的桉树。这个时节,树皮掉落了大半,整个树干光秃秃的,显得没精打采。

丽贝卡也看向了那棵树,她并不清楚车祸的细节,却知道倒伏的大树,是杀害许立的凶手。刚刚想到这一层,身旁的安娜一声哀嚎,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丽贝卡一个激灵,连忙把目光移回到安娜身上,人也凑得更近了。

只见安娜双手掩面,肩膀蜷缩着,整个身体颤抖不停。更多的哀嚎从她嘴里传出,像极了绝望中的野兽,嘶哑且刺耳。然后,她一声嘶吼,突然放声大哭。

丽贝卡全然顾不上四周受到惊扰的人们,她甚至没有感到一丝不安,相反的,这么多天悬在心里的焦虑,在这一刻突然缓解。“安娜终于哭出来了!”她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眼泪也跟着流淌出来。她一把抱住安娜,竟又破涕为笑。

过了好一会儿,安娜才渐渐平息下来。这中间,有护士前来询问,当了解了情况后,便通情达理地离开了。丽贝卡还抱着安娜,却不像之前那么用力。她轻轻抚摸着安娜瘦骨嶙峋的肩膀和后背,默默陪着她,帮她度过这最为艰难的时刻。

“我的错,”安娜双眼红肿,眼眶里依旧被泪水充盈,她看上去又恢复了之前的漠然,除了那透出无尽伤痛的目光。

“我和他,这么多年……一起,好累好累!我……他更累。”安娜喃喃说着,并不像是想要对丽贝卡诉说,反而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孩子没了,我恨。我也爱,一直爱……他不爱了。”安娜啜泣一声,合拢双眼,两行浊泪缓缓流淌在她的面颊上。丽贝卡仔细听着,虽然费解,却大概明白了安娜的意思。

“艾米,”安娜突然喊出女儿的名字,“在哪里?”她重新睁开眼睛,一脸焦虑地看向丽贝卡。

“艾米很好,她在上学呢。你放心。”丽贝卡连忙回答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焦急不安的目光平息了下来,安娜垂下眼帘,慢慢的,死灰般的神情笼罩了她。她摇了摇头,固执且绝望,像是一个等待死刑的囚犯,追悔莫及,却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他不爱了,我这里疼。”安娜捂着胸口,她看了看丽贝卡,像是从丽贝卡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最不想面对的现实。“我爱他,真的。我不想他走……可他要。”

丽贝卡想起之前艾米哭着指责自己和老刘是“坏人”,她不愿意猜测的,看来无法回避。

“他走,有孩子,我该怎么办?”安娜再度双手掩面,和之前歇斯底里的痛哭不同,这一次,她轻声抽泣着,可每一次颤抖,都像是企图掩盖无尽的悲伤。

“有孩子?”丽贝卡大吃一惊,她完全没想到,许立和黄玉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说,那个晚上,他和安娜摊牌,打算离婚,是因为黄玉可有了身孕?难怪偷听到这些的艾米,会疯了似地冲进大雨里,害得父母驱车前去寻找,慌乱中发生车祸,酿成如今的悲剧?

一阵眩晕,冷汗爬上丽贝卡的背脊。这些天来,黄玉可对所有人都很冷淡,几乎到了连话都不说的地步,她的态度让丽贝卡感到心寒。而丽贝卡哪里想得到,黄玉可的肚子里,竟怀有许立的骨肉?如果她真的去了台湾,一个未婚女孩,要怎么面对这一切?

丽贝卡又想到了艾米,她看上去恢复如常,每天乖乖上学,周末便默默陪在安娜的身旁。她对自己的妈妈,永远是温柔和体贴的,既懂事,又懂得照顾。对丽贝卡和老刘,她也恢复了些许礼貌,当然了,她并没有道歉,而是选择了忽略。

安娜还在默默哭着,她的身体缩成一团,像个羸弱无助的孩子,丽贝卡抑制住内心的慌乱,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安娜,我们出来有一会儿了,天气冷,回去好不好?”

安娜没有反应,木讷地摊在轮椅上。丽贝卡也不再多说,调转轮椅,向花园通向室内的大门走去。在她调整轮椅方向的过程中,安娜突然抬头,再度看向那棵没精打采的桉树。断断续续的,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回来了,她清清楚楚记得,许立是为了帮她挣脱束缚,才没有一个人爬出车子;许立也是为了护住她,才拿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那棵大树。

“他是爱着我的,”最后两行泪飘飞在花园里,安娜想念着那个她此生此世始终爱着的人,却明白,她的爱,已经永远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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