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潘多拉手环 第四十五章 葬礼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09-24 12:35:10  浏览次数:1041
分享到:

1.

七八辆车子鱼贯停下,陆陆续续走下车子的人们皆黑衣黑裤,面带肃容。头顶上有成片成片的云漂浮着,太阳偶尔露个脸,便又迅速隐去,像是不忍目睹这肃穆悲伤的场面。

山风一刻不停地刮着,让站立在墓地中的人们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远方的天空依旧湛蓝清澈,空气里松柏的清香依旧笼罩着这一片山顶,唯有此时此刻的人们,无法摆脱沉重的心情。

在双胞胎阿尔文和埃登略显陈旧的墓碑旁边,竖立起一座新的墓碑,墓碑中央用中文刻着墓主人的名字“许立”,下面补充了一行小字。葬礼是老刘和丽贝卡商量着准备的,整个筹备的过程,安娜都只是点头默许,几乎没有参与任何意见。

她唯一的要求,便是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许立”两个字的旁边,像所有的未亡人一样。活着的时光不过是过眼云烟,她期盼着的,是那永远的相聚。

安娜在那一次花园中的失声痛哭之后,便再次恢复了和之前没什么两样的冷漠。她甚至在面对艾米时,都很难提起精神。出院之后,她更像是丢失了魂魄一样,连医生嘱托的随访和治疗,也时常忘记。

艾米很快便察觉到安娜越来越糟的状况,她结束了寄宿生活,日日夜夜守在母亲身边。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却没能让安娜有丝毫的振作。更让她担忧的,安娜失去了味觉,任何食物对她而言,都如同嚼蜡。她甚至时常忘记吃饭,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猛看上去,如同行尸走肉。

被焦虑和无助折磨着的艾米,终于还是把发生车祸的当晚,自己听到的父母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丽贝卡。家里请来的照护人员是丽贝卡安排的,父亲葬礼的事情是丽贝卡筹备的,还有其它大大小小的事务。即便艾米再不愿意,她明白自己和母亲,在这样的状况下,都离不开丽贝卡的细心照顾。

一天晚上,劳累了终日的丽贝卡,把艾米讲给她的事情,通通告诉了王忠义。身为安娜的朋友,她可以尽一切能力来帮助她们,可她同样心里没底。如果安娜铁下心来,不肯重新面对现实,不肯重新振作起来,别人又能做什么呢?

“你问过玉可怀孕的事情了吗?”听完太太的一番叙述,王忠义没有直接说及安娜和艾米,而是先问起了黄玉可的情况。

“还没有,她几乎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也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丽贝卡沮丧地回答道,她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这件事,却始终开不了口。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想提醒你的是,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不要强迫。她是个成年人了,有能力,也必须承担后果。如果她打算放弃自己的孩子,重新开始生活,那固然是好,但如果她打算留下这个孩子,以此来缅怀自己爱上的人,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有经济上的帮助。毕竟,她看起来还是打算回台湾。”王忠义揉了揉太阳穴,这一个月来,和身体力行的妻子不同,王忠义并没有经常露面,但是,他其实一直默默关注着所有事情的发展。

丽贝卡为了照顾安娜母女,把之前的全职工作改成了每周三天,又把去公司办公,改成了“随叫随到”的方式,她这段时间的业绩,自然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不过,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我还是不能相信,许医生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虽然我知道玉可年轻、漂亮,性格好,许医生对她还有救命之恩。可是,他和安娜的感情,不是装出来的啊。”丽贝卡眉头紧锁,每一次面对安娜毫无生气的样子,她都心如刀绞,更因为黄玉可的缘故,怀揣着无法释然的愧疚。

“我们去看墓地,那里有他们未出世的一对双生子,他们之间或许感情深厚,可也正因此,让他们两个人都备受煎熬。阿蕊,你还记得上次我说的话吗?他们都不是会表达自己感受的人,并且,如今看来,也都是追求完美的人。他们表面上放下了,原谅了,却从没能真正摆脱心结。他们活得很辛苦,尤其是当矛盾产生时。”

王忠义一边说,一边唏嘘感叹。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他们过来吃饭的那天傍晚,我和许医生在后院烧烤,天气特别热,玉可给我们拿来擦汗的毛巾。当时我们刚好弄完了,我就独自收拾炉子,让他们吹吹风,凉快一下。他们便站到大树下闲聊,你没看到,不知道玉可说了什么,许医生大笑起来,十分放松的样子。那之后,直到他们离开,他都没再有同样的笑容。我说过,安娜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其实并不容易相处。这样说也不准确,她是那种容易给男人造成压力的女人。总之,我觉得许医生心里很苦,无处诉说。而玉可,或许刚好让他打开了心扉。”

一声啜泣,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丽贝卡和王忠义都是一惊,回头时,刚好看到满脸泪痕的黄玉可。她悲怆的神情中,有一种丽贝卡从未见过的愤怒。

“她凭什么用过错绑架那么爱她的人?她什么都不懂,她不配!”黄玉可大口大口喘着气,这不多的几句话,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在丽贝卡和王忠义的错愕中,黄玉可转过头去,冲上了楼。

2.

“人生是一场从生到死的战斗,有些人笑脸相迎,有些人踌躇不前。我们选择自由,自由却不是用来放纵的[1]……”丽贝卡一家都信仰基督教,在安娜的默许下,他们请来了主持葬礼的神职人员。他用低沉如吟唱的声音,概述了许立的一生,并用基督教的悼词为他祝福。

“我们选择自由,自由却不是用来放纵的。”安娜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话,和在医院里相比,她的语言功能恢复了很多,但是,抽象名词的解读,在很多时候还是艰难。“自由……放纵……”她剔除了其它的词语,突然觉得这悼词如犀利的讽刺,她不知道致辞者为什么要说这些,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她抬眼看了看严肃且专注的丽贝卡,想要从她的面容中解读出隐藏的阴谋。

自从那个夜晚,许立在她心中的形象分崩离析后,安娜便觉得每一个人都面目可憎,都包藏祸心。如今,所有这些环绕着自己,一脸哀容的人们,难道不是为了前来看她 的笑话吗?

记忆又开始变得破碎,凌乱不堪。安娜很想从这里逃走。她的面前,有难以捕捉的光影跳来跳去,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头痛又开始了,安娜觉得头晕目眩,几乎难以支撑。

“安娜,你还好吗?”丽贝卡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安娜费力地睁开双眼,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像是睡着了,或者神情恍惚,连神职人员已经结束了仪式,都没有注意到。

“我们献花吧,”丽贝卡没等安娜做出反应,便推着轮椅,向站在安娜身侧的艾米点了点头,三人一起走向了墓碑。一直沉默不语的艾米,在父亲墓碑前跪下,把手里的百合花束轻轻放在墓碑的底座上。

“爸爸,”她开口的同时,一颗晶莹的泪滴滑落腮边,一束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苍白如玉石。“我想你!你记得回来看看我们,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妈妈的。”

四周依旧肃穆而立的人们,都不忍直视,大家偷偷抹掉眼角的泪水,对许立的英年早逝叹息不已。

“妈妈,我来帮你吧。”眼看着安娜费力地弯腰,握着花束的手颤抖不已,艾米伸手想要帮忙。

“不,”安娜摇头,拦住了艾米,她的声音空洞,不带丝毫感情。原本也弯下身子,想要帮忙的丽贝卡立刻停住,她看到了艾米受伤的表情,心里叹息着,拉起艾米,两个人默默站在安娜的身后。

手一直在抖,安娜已经放弃了想要控制的努力,她够不到墓碑的底座,便尝试着想要把花束靠在墓碑上。缓慢且坚定的,安娜再一次阻止了企图上前帮忙的人,有一个时刻,她甚至希望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去,只剩下她一个,可以一辈子守在这里。

她的手指触碰到了石面,冰冷而坚硬。花束终于不再摇摆,依偎在黑色的墓碑上,只有花瓣还在轻轻抖动。安娜用手指划过许立的名字,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却像是已经诉说了千百句。

看到她没有离开的意思,丽贝卡走到众人旁边,示意大家依次上前,依次把手里的花束轻轻摆在墓碑的底座上。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很多人都选择了双手合十,或者在胸前划着十字,然后鞠躬,离开。

仪式在这种静默的气氛中进行着,眼看着墓碑前摆满了白色和淡绿色的花束,有些人已经打算离开,好让安娜自在一些。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从山下一路缓步而至,她的鞋子发出“踢踏踢踏”的响动,她的呼吸声也越来越清晰,所有人都不由得转头张望,对这位迟到者皱起了眉头。

3.

“玉可,你怎么来了?”最先发现她的,是站在外侧的王忠义。他尽量控制着声音的音量,想要阻挡住越来越靠近的黄玉可。

然而,他的阻拦完全无效,不仅无效,反而激起了黄玉可的愤怒。她冷冰冰地对姑父直言道:“请您让开,我有权参加许医生的葬礼。”

所有人还在看着,他们绝大多数都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儿,却被她坚定的面孔吸引。丽贝卡匆匆上前,同样压低了声音,哀求着说道:“玉可,你可以之后再来,我们不是要故意隐瞒,是为了大家都好过一些。求求你了,走吧。”

“好过一些?自始至终,你们都没有考虑过已故者,那里埋葬的是许医生,你们问过自己,他最想要见到谁吗?”黄玉可说话间,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她并不觉得自己足够勇敢,却坚信自己有足够的理由站在这里。

黄玉可咄咄逼人的质问,让一向善于与人打交道的丽贝卡乱了阵脚。她似乎已经感受到身前身后那些质疑的目光,她很想立刻拖着黄玉可离开,却忍不住质疑起自己。这么多日子了,她总觉得黄玉可有愧于安娜和艾米,她的确从未考虑过许立。如今,天人两隔,在许立的墓前,黄玉可或许真的是他最想要见到的人。

看表姑愣在原地,黄玉可一昂头,掠过她和一侧的姑父,径直向许立的墓碑走去。不过几米的距离,她却走得很慢。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移动,她一步又一步,坚定中却掩藏不住内心的悲痛。

“许医生,我来了,虽然他们每个人都不想我出现,但我说过,在走之前会与你当面告别的。”黄玉可跪在许立的墓前,完全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安娜,她低声诉说着,那样子令人心碎。

“可是,你却食言了。我们说好的见面,我却再也等不到你。你真狠心,不止是对我,更是对你自己。”黄玉可用手轻轻触摸着墓碑的底座,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上面,散开,消逝在石面上。

四下里有人交换着眼神,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像是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原本疑惑的神情,被鄙视代替。

“演够了吗?”安娜突然冷冰冰地问道,她冷眼旁观了一切,始终不动声色。她默许了黄玉可献花,默许了她这一番倾诉衷肠,却不能忍受她把眼泪滴落在许立的墓上,更不能忍受她抚摸墓碑底座时如醉如痴的样子。

黄玉可没理会安娜的质疑,更没有理会身边越来越嘈杂的议论,她抬眼瞥了一下安娜,被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吓了一跳。这些日子以来,她并不清楚安娜受伤的情况,如今突然看到,只觉得异常可怕。

“谢谢你,这些都是拜你所赐。”一下子便捕捉到黄玉可惊惧的目光,安娜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个笑容,看上去无比诡异。她说话时,眼睛离开了墓碑,只听“哗”的一声,那束被她靠在墓碑上的花突然倒了,像是被那墓碑自己推开的。

“拜我所赐?”黄玉可也笑了,笑声中透着无尽凄凉。“安娜,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吗?这些年里,你用尽一切办法惩罚他,让他在你面前永远像个囚徒,无论他做什么,承受着什么。你可曾考虑过他的感受?难道只有你懂得痛?他不懂吗?”

“玉可,你不要再闹了好吗?如果你真的在乎许医生,求求你让他安安心心地离开!”丽贝卡也跪在了墓前,她抓住黄玉可的胳膊,试图挡在她和安娜之间。但是,黄玉可却毫不领情,她站起身来,目光直逼安娜。

“姑姑,让我把话说完,我自然会离开。”她恢复了平静,但在平静之下正涌动着的,却是惊涛骇浪。

“我和你不同,我懂得原谅。十五年前,我父亲醉酒身亡,我恨了他很长时间,但后来我原谅了他。我小时候,祖母总责骂我,打我,不给我饭吃,族里那么多亲戚看在眼里,却没人肯出面帮忙,我也曾恨过,可后来我也原谅了他们。至于说我的母亲,在我一岁的时候便抛弃了我,从此再也没有音讯,我恨过吗?恨过,可如今我想,如果哪一天能够再见到她,我会给她拥抱,喊她妈妈。”

“我很长很长时间,都觉得这世界太不公平,我被囚禁在一片黑暗里,没有希望,连活着的尊严都没有。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切都是罪恶,一切都被蒙上了丑陋的面纱。可当我放下执念,真心诚意地原谅了他们时,我才发现,那其实是原谅了自己。”

“我的姑姑和姑父给了我新生,他们让我体会到帮助别人,能带给自己内心满足。我记下了,也一直这样努力做着。我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快乐,我身边的人也因此而变得越来越快乐。我就知道,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对的。”

“安娜,你口口声声爱着许医生,爱着你们这个家,可你从来没有放下执念,没有原谅他,也没有原谅你自己。你或许从未见过许医生一个人独自伤心时的样子,没见过他扛着巨大的压力,却还要对你笑脸相迎。”

“你用一个他曾经犯下的错误绑架着他,你难道不知道,他并不快乐?对了,你又怎么会在乎呢?惩罚他,惩罚你自己,这才是你的享受。”

一阵风打着旋从墓地上空盘旋而过,黄玉可单薄的长裙被吹得在空中展开,她挺直的身躯,微微昂起的头颅,让她看起来有一种威仪。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用犀利的目光,将安娜割得遍体鳞伤。

“你走吧,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她的妻子,而你,自以为懂他的心,却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和黄玉可的义正言辞相比,靠在轮椅里的安娜全无半点儿生机。不过短短几分钟,她像是突然苍老了许多,她缓慢且低声说着,话不多,却同样无可辩驳。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更有忍受不了黄玉可的人,开始加入了驱赶她的行列。

看着安娜伸手,想要扶起那花束,黄玉可突然动了,她一下子便到了安娜的近前,低下身体,抓住了安娜的胳膊。“你醒醒吧,如果不是你的逼迫,艾米怎么会跑出去?你们怎么会发生车祸?许医生又怎么会惨死?你,才是罪魁祸首!”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却是安娜动了手,她狠狠扇了黄玉可一巴掌,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她已经隐忍了太久。如果黄玉可不提及艾米,她便是拼着被羞辱致死,也不会做什么。

黄玉可完全没想到,看似病入膏肓的安娜,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她一下子向后跌倒,撞在了墓碑的底座上。

一片惊呼声中,艾米抱住了安娜,她看着倒在地上的黄玉可,突然声泪俱下。“Yuki,求你了,你走吧。求你给妈妈、给我留一点儿尊严。还有,也给你肚子里的孩子留一点儿尊严。”

所有的喧闹突然停止,连肆虐的风也停驻了。时空像是在墓地撕开了一大道裂口,把所有人投进无底深渊。

丽贝卡把黄玉可揽在怀里,用上了十足的力气。其实,她完全没必要那样做,因为艾米的话,像是刺破了黄玉可坚硬的外壳,让她瞬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安娜也是同样,心底被黄玉可的话早已凿穿,而艾米最后的几句,则让她蒙上了无尽的羞耻。


[1] 这段文字引用了《加拉太书 5:13》的内容,原文是这样写的:“弟兄们,你们蒙召是要得自由,只是不可将你们的自由当作放纵情欲的机会,总要用爱心互相服侍。”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