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潘多拉手环 第四十六章 艰难度日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09-24 12:37:13  浏览次数:960
分享到:

1.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终于转入留言。安娜木讷地坐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她不在乎如此这般地活着,不在乎自己的跛足和脸上的疤痕。她也不在乎自己丧失了味觉,对语言的理解能力时好时坏。实际上,她希望自己的脑子坏得再彻底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被断断续续又跳跃不停的记忆折磨。

她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真的活着,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勉强究竟是对还是错。她和几乎所有朋友断绝了来往,她不想看到那些故作姿态的面孔。她有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明明活得像一条狗,何必还要在乎那已经碎了一地的尊严?

许立的葬礼,终于以一场笑话结束。安娜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精心守护着的所有秘密,那些不堪而沉重的往事,在那样一个离奇的场合中,昭示于天下。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曾经痛失爱子,她和许立的过往从来都不是鲜花和掌声,她花了一辈子时间粉饰的优雅,如面具般虚伪;而她内心最为珍贵的爱情,如同一张写满了谎言的草稿纸。再多的辩解,都抵不过一个事实,那就是黄玉可肚子里的孩子。

她不怪艾米,不怪她在自己已经坠入深渊,奄奄一息时,护住了黄玉可。她更不怪艾米的坦率,她是个孩子,她如何能够理解成年人世界的虚伪和阴险。安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艾米,是她终结了父亲葬礼上的闹剧,终结了安娜和黄玉可的厮杀。她也是安娜还能支撑着自己的唯一原因。在安娜苟延残喘的生活中,她是安娜还能记起的责任。

电话终于断了,安娜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抬了抬眼皮,伸手抓起。来电显示是帮她和许立办理物业购买的律师,安娜明白,自己再不愿意,该面对的麻烦,一个都逃不掉。

“安娜,你好!”马律师很客气地开口,心里却怀揣愧意。“按照之前和您商定的,我与开发商和代表他们销售的商业地产代理做了几次沟通,鉴于您先生的意外,他们同意终止合同,但是,按照我们之前签署的买卖协议,我们不得不支付一笔费用。除了之前首付的五万元,还有逾期罚款和终止合同的违约金。我一再争取,把还需要支付的金额降到了五万元。同时,考虑到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他们愿意把赔偿期限放宽到两个月。”

马律师停顿了一下,不知道安娜是否在听他说话。他知道安娜在车祸中伤到了大脑,不仅记忆功能受损,语言理解和表达功能也受到了影响。于是,他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地问道:“安娜,您在听吗?我说得清楚吗?”

“谢谢您,我都听懂了。两个月内,我需要准备好五万元,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是的。有困难吗?如果需要我帮忙,千万别客气。”

“没有困难,钱我会准备好。”

“对了,还有就是,这一次您的交易,律师费就免了。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为了您和故去的许医生。”

电话断了,安娜又塌陷在沙发里。她知道,马律师为了给她多争取一些利益,花费了不少精力,算下来,律师费应该也有几千元。她不想欠人情,便一口回绝了。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态度,定然会伤害马律师。但是,她没办法接受他的好意,她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卑微的生活,远离所有人的视线。

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左脚脚趾关节一阵抽搐,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1]。在原地缓和了好一会儿,安娜才抓过拐杖,慢慢向前移动,走进了厨房。离艾米放学回来还有半小时,太阳已经偏西,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开始准备晚饭。

和往日的厨房相比,整个台面凌乱了许多。为了减少移动,安娜放弃了自己多年来引以为傲的整洁,让平日里经常需要使用的家伙什都能在自己的面前。除此之外,到处都是便利贴,提醒她该做的事情和调味品的用量。

她曾经做过无比咸的菜,曾经把肉煮成一锅焦炭,她记不住刚刚吃过饭,记不住日期和女儿学校的通知。总而言之,生活的细节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时不时挥舞一下,让安娜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点精神,瞬间被击得粉碎。

“五万元,两个月……”她嘴里嘟哝着,抓过桌上的便利贴,迅速写下刚刚电话里律师叮嘱的话。“还有什么来着?”她眨着眼睛,觉得还有一笔重要的费用,却已经遗忘。

想了好一会儿,炉灶上的高压锅传来了响声,她连忙转身,关上气阀,调小了火,再抓起一旁的计时器,调好时间,才终于松了口气。

手上还攥着笔,她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刚刚在写备忘录。“律师费,”她拍了一下脑门,终于想起这三个字,“多少钱呢?”她沮丧地摇了摇头,“还是忘记了!”她在便利贴上画了个问号,把便利贴贴在了冰箱上。再顺手拉开冰箱,打算准备晚饭的菜肴。自始至终,她都没能想起,在刚才的电话里,马律师根本就没有提及律师费到底是多少。

2.

“哎,哎……我说几位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夜半时分的狭窄巷子里,三个脸色阴沉的年轻人,围在老刘身后,用力推搡着,在他跌出房门后,“砰”一声把那后门紧紧关闭。

四下里忽明忽暗的房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老刘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好不容易适应了户外的黑夜,他揉了揉被弄疼了的肩膀,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远处走去。

“妈的,运气真差!”他气鼓鼓地走着,脚后跟开始作痛,停车场在那间赌场前门外不远,可他耍老千被识破,接着被扔到了后门外面,只能自认倒霉,走路绕过两条街。

自从太太三年前去世,老刘就迷上了赌博,他不喜欢去洋人的赌场,对那些中规中矩的玩法提不起兴趣。机缘巧合下,他了解到中国城附近有一家华人赌场,玩的花样是他喜欢的。于是,隔三岔五便光顾一番。

这一年开始后不久,他的骨关节病便越发严重,之前还能亲力亲为管着那间生意不错的餐馆,如今却是觉得吃力得很了。春节前,他一咬牙,把店给盘了出去。买主就是他店里的伙计,干了有十年多,心气正旺。

那之后,老刘就彻底成了个散仙,在家里懒散了数日,他闲得浑身都要发霉,即便是今天弄弄鱼,明天养养花,可这些都提不起他真正的兴趣。

拿到了一大笔钱,老刘就有些飘飘然,不过,他还算明智,把其中的一半交给了在墨尔本的女儿,嘱咐她存好,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一半,他拿出大部分投资了一处物业。再有的,便想着让自己活得逍遥一些。

结果,逍遥的日子没过多久,他便陷进了赌博窝,等发现自己银行账户里只剩下个零头时,老刘不仅没收手,还被那赌场的老板怂恿,借了赌债。

许立意外身故,老刘看安娜过得凄惨,便怎么都张不开嘴,索要那笔借款。他总想着自己很快就会翻盘,毕竟刚开始去玩的那几个月,他可是每每几千上万的赢着。

后半夜才回到家,老刘疲累不堪,砸门声响起时,他一个激灵醒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要命的灾祸。

还是头天晚上那三个年轻人,一进门就把老刘逼到了墙角。一张张借条摔在他的脸上,老刘这次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欠了债,还耍老千,按照以往的规矩,怎么也得卸了你一条胳膊。可这里是法治社会,我们的生意也是合法的。所以……”其中一个年轻人冷笑着说完这些,便侧身让进来又一个人。“大马哥,就这老头。”他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招呼着一起来的另外两名同伴离开了。

半小时之后,满身青紫的老刘挣扎着起身,他拿起电话,双手抖个不停。那个叫大马的家伙是个“揽鬼”,专门替人讨债的狠角色。这个称呼的来源没人知道,老刘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瞪大了眼睛,再也不敢把眼前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一挥手却把他揍翻在地的家伙当成无关紧要的人。

平日里,他总是嘻嘻哈哈的,和赌场里的伙计称兄道弟,可面对大马,他哆哆嗦嗦地,连句顺溜的话都没说出口。被揍得吓破了胆,老刘一边喊着“饶命”,一边把许立那张借条拿了出来。

大马揣进了口袋里,继续揍他,每一下都打在他皮肉上,钻心得疼,却没有一下是致命伤,他不敢报警,想着自己对付,心里对赌博是真的怕了。

手里的电话拿起又放下,他终于还是没能拨出去。他心里想着给安娜提个醒,却觉得双颊发烫,不是因为挨打,而是羞愧。

3.

看到门口有人影闪动,安娜好一阵狐疑。她原本不打算呆在书房,这里毕竟是许立生前呆得最久的房间。可家里所有的文件都收在书房里,而等待处理的事务已经堆了厚厚一摞。

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头痛又加重了几分。自从她从车祸中醒过来,头痛便如影相随,再也没有离开。安娜尽量控制自己,不想输给止疼片,最终落个成瘾的下场。她的记忆力断断续续,只能依赖纸笔,看着一整间屋子里的东西,她只觉得力不从心,只能把那些最为重要的摆在容易看到的地方,并在本子上一一记录下来。

透过百叶窗的间隙,安娜看到那个人不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靠近了院门,她皱着眉,思量着他究竟要干什么?还没等自己想明白,那人在拧了下上锁的院门之后,竟然按着栅栏门的上框,一个腾身跳进了院子。

安娜惊得一个后退,椅子碰到了柜门,发出“砰”的一声,几乎在同时,那人的脸已经贴在了书房的窗户上。

“麻烦给开一下门,我有事找你。”他把一张纸贴在玻璃上,示意屋子里的安娜仔细看看。安娜看明白了,那正是许立写给老刘的借据。

费力移到屋门口,安娜犹豫着,门外的来人虽然看起来十分普通,但毕竟那么轻易地翻越院门,私闯民宅。

“算了,你不用开门了。我知道你有点儿害怕,我只是来给你递个话。刚才那张欠款单据,你认吗?”

安娜隔着房门,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知道,是我先生生前向他的朋友借的钱,我不知道你是谁?那张借据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不过,你让老刘放心,钱我会还的,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去筹集。这样可以吗?”

门外的男子冷笑了一下,“这笔钱,你已经不用还给老刘了,他赌博输了钱,一直欠着不还。我呢,不过是一个替事主跑腿的,叫我大马就行了。我给你两个星期的时间,这已经是最后期限了。”

“两个星期?太短了,我怕是……”

“行了,给你看样东西。”门外的大马示意安娜移到大门侧面的玻璃处,他伸手举起一张照片,安娜在没有看清楚照片前,先看到了他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臂。那上面是醒目的纹身,一个血红的骷髅头旁边,是手持镰刀的死神。

她有些恍惚,连忙收回视线,看向了那张照片。照片上是身穿校服,正走在路上的艾米。

“你!你想干什么?”安娜双手按住玻璃,一脸惊恐地望着大马。

“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给你两个星期,是看在你们孤儿寡母的份上。否则,我现在就要拿到钱。”

“求求你,不要靠近我女儿。钱我一定会准备好!你只管来找我。”

“好,一言为定。不过,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如果你食言,可别怪我发火。”一边说着这句话,他一边抬脚踢向了摆在大门外面的一盆鹤望兰,花盆应声倒在地上,碎裂开来。

安娜一声惊呼,却立刻捂住了嘴,她看向那盆倒伏在地上的植物,宽大的叶子无辜地上下颤抖着。

这一会儿的功夫,大马已经跃过院门,消失在安娜的视线中。“我两个星期后再过来,记得准备现金。还有,我可没对你做什么,别像个没出息的小娘们。你最好把报警这件事忘了,我分分钟就会知道。记得,那样对你和艾米,可都没什么好处。”这是他最后的一番话。

安娜几乎瘫倒在家门口,在回家后的这些日子里,她已经知道,无论自己怎么想,都无力摆脱生活中的烦恼。她原本以为,自己还有一段时间,可以放纵自己,沉浸在心灵的苦海里,让麻木不仁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但是,这个下午,在午后刺目的日光中,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面临的困境和无法摆脱的责任。她突然苦笑起来,“安娜,你真是罪孽深重啊!老天爷已经夺走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夺走了你的健康和容貌,现在还要让你尝尝贫穷的滋味。你无路可逃了!”


[1] 脚趾挛缩畸形和神经组织损伤,会导致脚趾关节僵硬和行走疼痛,是小腿骨折后的常见并发症,尚无明显有效的治疗方法。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