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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四十七章 从头开始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09-28 10:51:51  浏览次数: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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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慢点儿,”拉开车门,丽贝卡把拐杖递给安娜,用手挡着车门的边框,耐心等待着安娜从车里出来。

在所有被安娜拒之门外的朋友里,丽贝卡是她唯一赶不走的。每个周二和周五的上午,丽贝卡都会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安娜家里,不论她如何拒绝,都坚持载她去做物理治疗。除此之外,不定期的复查、购买生活用品、代替安娜去艾米学校参加活动……这许许多多的事务都被她一应俱全地揽了下来。

安娜的反抗完全不起作用,渐渐的,她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丽贝卡。甚至于,每到丽贝卡约好出现的日子,安娜都会不自觉地期待。她会一直张望,直到丽贝卡的车子停在门外,她才放下心来。

“安娜,下周一上午十点,带你去看整形医生。我顺便先去超市买些菜什么的,你记得带上家庭医生开的转诊单。”丽贝卡把安娜送到家门口,本打算就此离开,没想到被安娜叫住,希望她能进屋坐坐。

“我昨天做了蛋糕,你要不要尝一下?”把丽贝卡请进家门,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次,前一天,安娜在清洗艾米校服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个别针,别在裙子的腰部,是为了收紧腰围而用。

她摸着那个别针,眼泪便不听使唤地往下掉。好长时间以来,安娜都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触动她,更不会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小时候的艾米便是个瘦长身量的孩子,买回来的裤子,长度够了,腰围一定会过宽。安娜通常都会拿针线收紧,但偶尔着急,或是从学校借来的制服、表演服,也会用到别针。

她面前的这条校服裙子已经穿了一年半的时间,是刚上八年级的时候置办的初中校服,尺寸是刚好合适的。如今,艾米长大了,裙子却变得宽松,安娜止不住心痛如绞。

她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醒来,恍惚间,身边还躺着自己的爱人。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反反复复问自己,“难道黄玉可说的,都是对的吗?自己从未真正宽恕许立,也没有宽恕自己。那个错误,成了自己束缚他,折磨他的工具,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己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

安娜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她多么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醒来,再也不用面对良心的折磨。是啊,即便真的爱过,她也不应该强求,她早该把一切都挑明,给许立选择的机会。她原本是个骄傲的人,却活得卑微。

然后,她便一次次地想起车祸后自己在梦中的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记忆似乎开始变得模糊,这让安娜惊恐。她从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见到了母亲、两个儿子,还有许立。她觉得那个梦境一定是真实可信的,这让她对死亡产生了一种痴迷的向往。

如今,当她看到女儿裙子上的别针时,她好像突然醒了,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端详过女儿,很久没有给她梳过头发,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她觉得羞愧。

当她把蛋糕递给丽贝卡时,有些许的不安。一直以来,她把对黄玉可的憎恶,一股脑地施加在丽贝卡身上,而对方,不仅没有介意,还如此对她,她再一次觉得羞愧。

“艾米说,挺好吃的。”安娜小声说着,双手攥在一起,手心里有冷汗冒出。

丽贝卡咬下一口,忍住了,没有吐出来。蛋糕非常甜,是那种牙齿都有些受不了的甜,丽贝卡用力咽下,又咬了一大口。“嗯,好吃。谢谢你!”她露出满足的笑容,却觉得鼻子发酸。

“那就好!我刚把材料放了一半,水壶响了,我关了火,继续做的时候,差点儿记不起来都放了什么。”安娜低着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副局促且害羞的样子。

“丽贝卡,对不起,我……”

“安娜,不要说什么对不起,能帮到你和艾米,我很开心。我们是朋友,对吗?”丽贝卡连忙摆手,打断了安娜的话。她很怕,怕安娜接下来会说,“以后,就不需要再麻烦你了。”

安娜点了点头,她抬眼看了看丽贝卡,继续沉声说道:“丽贝卡,我这样的人,值得被你当成朋友吗?我……那么自私。”

“安娜,我们每个人都有弱点,也可能在某件事情上执着。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你一点儿都不自私。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他们两个人的错。无论婚姻生活遇到怎样的困难和折磨,都应该担起责任。即便感情没有了,也应该理智地结束。”

“丽贝卡,我……我该早些放手的。其实,我情愿他离开我,情愿他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也不希望是这样的结局。”第一次,安娜敞开心扉,她觉得每一个字说出口,都是那么的艰难。可是,当她终于可以怀念和许立之间的爱情时,她有一种重新看明白自己的惊讶。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里豁然敞亮了许多。原来,她的爱情也是纯洁无暇的,她也可以成全自己最爱的人。

丽贝卡终于没忍住,用手指抹掉了自己的眼泪。她不再犹豫,把安娜搂住怀里,这么多天来为她而承受的担忧、自责和难过,在这一刻得以释放。她没有看错安娜,这让丽贝卡安心了许多。

“玉可一个人回台湾了,她拒绝我和她同行,她也没有告诉我们,自己将来的打算。我想年底吧,我怎么都得回去一趟,希望到时候,她可以接受我的帮助。”安娜问了黄玉可的情况,丽贝卡如实回答,却特意避开,没有谈及孩子。

“我其实并不恨她,我是恨自己。她比我真实得多,纯粹得多。以前,我以为自己也是那样的人,但如今我才发现,我的内心被虚荣占据,早已失了真心,这是不是很可怕?”安娜叹息了一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惦记着黄玉可,惦记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如今得知她离开了澳大利亚,心里居然空荡荡的。

“不说她了,也不要再责怪自己。安娜,我们想想以后的日子吧。你的康复训练效果不错,虽然还得坚持几个月,但一定可以恢复行走的能力。然后,再把手术做了,样子也会恢复如初。你看,如今你和我交流,没有什么困难,说明一切都在恢复。”

安娜感激地看了看丽贝卡,却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手术不急,我现在担心的,是没有钱了。”最后的几个字,声音很小,也很无奈。

看到丽贝卡若有所思的样子,安娜握住了她的手,“丽贝卡,这房子留不住了,还是要麻烦你帮我卖掉。“

她并没有提及堵着门口要债的大马,却知道唯有把房子卖掉,才能摆脱他的纠缠。如果两个星期内可以签署卖房协议,她就可以拖住大马。实在不行,也可以先向丽贝卡借钱,那是她迫不得已的最后打算。

 “上次提到的,出租两个房间,我们算过的,生活费用应该够了。”

安娜摇了摇头,她拿过桌子上的一个本子,打开了,指着上面的内容,说道:“我把所有需要花的钱都记了下来,那个物业的赔偿金、律师费、之前向朋友借的钱、许立的丧葬费、毁坏市政设施的罚款、艾米的学费和我的康复治疗费。除了这些,我还陆续收到一些账单,大多都是许立之前采购的物资,还有装修设计费,这些加在一起,差不多是这个数字。丽贝卡,就算房子可以卖到之前的那个价格,我也已经是身无分文了。”

2.

“艾米,在丽贝卡阿姨家里,要听话。自己的功课,记得按时完成。还有,要照顾好自己。”在机场离别前,安娜一再叮嘱着女儿。她很想轻轻抚摸艾米消瘦的脸庞,却只是握着她的手,话说了许多,却觉得自己还有更多没顾上嘱咐的。丽贝卡在不远处正在打电话,安娜知道,她是故意给自己和艾米留出一些空间。

“我知道了,妈妈。您一个人在悉尼,也要照顾好自己。腿疼就不要勉强自己站太久,还有,记得好好吃饭。”艾米皱着眉头,也一个劲儿地叮嘱着安娜,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的个子又长高了,已经超过安娜小半头,说话的模样和语气却和安娜如出一辙。

安娜点着头,最终没忍住,把女儿拉进怀里,用力抱住。此时此刻,与其说是她在鼓励女儿,反倒更像是女儿在鼓励着她。

“安娜,你放心。艾米有我照顾,定会让你满意。你多保重!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终于和艾米、丽贝卡挥手告别,安娜拄着轻便拐杖,缓慢地走向候机室。她没敢回头,没敢望向女儿湿润的双眼。初夏的日光已经变得炙热,透过机场宽大的玻璃墙映照进来。有熙熙攘攘的乘客从她身边经过,安娜小心避让着。和以往轻盈自在的步伐相比,如今的她,只能忍受残疾的左腿,缓慢跛行。

房子在丽贝卡的帮助下顺利卖出,一笔笔欠款和应支付的账单一一处理完毕。同样在丽贝卡的帮助下,她们把房子里的家具和物件尽可能地清理掉,把剩余不多的东西暂时堆放在租来的一间空置车库中。

思前想后,安娜打算学习中医,她原本有扎实的西医功底,即便十年没有工作,上手还是不成问题。她找到了之前的中学同学老余。他早些年移民澳洲,一直在悉尼开中医诊所。这些年虽然和安娜见面不多,交情倒还说得过去。

飞机起飞,慢慢爬上高空,安娜闭着眼,把头靠在靠背上。她并没觉得疲累,只是头痛依旧纠缠不清。卖房子、还债、搬家、安顿好艾米、联系自己在悉尼的同学、准备行程……所有这些事情看起来按部就班,却也消耗了安娜大量的精力和体力。

她的左腿恢复得尚可,只是足跟的位置向内侧偏移,第一和第二脚趾关节萎缩,这让她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忍受疼痛。至于说面部的毁容,她没钱支付整容费用,便只能先放在一边。和这些相比,安娜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记忆力,即便是养成了随时记录的习惯,她还是放心不下,这也是她放弃了在本地学习中医,投奔自己同学的根本原因。

“但愿老天保佑,让我可以顺利完成学业,拿到证书。”费力地睁开眼,安娜望向舷窗外湛蓝的天空。云层延绵在整个天际,像一幅亘古不变的神仙画卷,宁静而温柔。安娜却知道,云的另一侧,只有庸庸碌碌的凡间。

3.

放下自己的挎包,安娜擦掉满头的汗水,熟练地换上中医诊所的制服。她拿起桌上的水杯,把头一天留置在杯中的茶水小心翼翼地浇在富贵竹的花盆里。这株植物是诊所老板贵叔放在她桌上的,为的是讨个好彩头。

能在这间老资格的诊所里谋到一个职位,安娜心怀感激。贵叔是香港人,在澳洲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他的这间诊所就在黄金海岸最大的购物中心不远的地方,也开了近三十年。

在悉尼的三个月过得飞快,安娜几乎没觉出季节的更替。除了必须的日常生活,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学习上,天天泡在老余的诊所中,不停地读书、实习和请教。令她感到宽慰的,她似乎对针灸很有灵性,没用多久,就掌握了基本技能。一个月之后,老余便让她出诊,为病人施针,而她也没有辜负老余的信任,很快便熟练起来。

拿着悉尼中医协会授予的毕业证书和老余的推荐信,安娜心满意足地回到了黄金海岸。丽贝卡原本打算支持她自己创业,开办一间诊所,却被安娜好言拒绝了。她知道凭自己目前的资历,还远远不够。更何况,开办诊所是需要钱的,虽然中医诊所的规模会小很多,但她已经欠下丽贝卡太多的人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她破费。

在贵叔的诊所面试,一切都很顺利。唯一让贵叔有些为难的,是安娜左侧脸颊的疤痕。即便是放下头发遮挡,还是能看得很清楚。安娜看出了他的为难,很有些沮丧。她并不知道,离开后的自己收到贵叔同意接收她的短信,又是因为丽贝卡。她给贵叔打了二十分钟的电话,才让贵叔最终做出了接纳安娜的决定。

安娜早上九点上班,一直会工作到下午六点,艾米不由分说,包揽了做饭的差事。安娜不想让女儿因此而分心,却发现自己的厨艺,在丧失了味觉之后,退步到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步。她思前想后,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每一步都是按照记忆中的味道来制作的,却为什么让艾米难以下咽。终于的,她放弃了,哪里知道其实那不过是艾米的花招,差是难免的,但远非不可救药。

艾米,不过是心疼她的忙碌,更心疼她做饭时的勉强。如今的艾米,早已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

三五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举着发出很大声响的收音机从外面的街道上走过,嘴里吹着不着调的口哨,相互之间轻佻地笑骂着。艾米透过自己卧室的窗口瞥了几眼,厌恶地拉紧了百叶窗。

每个周四,黄金海岸的商铺都会延长营业时间到晚上九点,安娜打工的诊所也是同样。天已经黑了,安娜还没有回家,独自一人的艾米一次又一次看向桌上的时钟。门外的几个年轻人终于走远了,他们在门口停下来的那一刻,艾米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到了嗓子眼。

这栋小房子位置虽然偏僻,但离公交车站不远,艾米上下学都还算方便。房子虽然破旧,可租金便宜,后院也不大,打理起来不用费太大的功夫。唯一让安娜母女俩人不太满意的,是靠近一处公园,她们搬进去之后才发现,那里是很多闲散青年聚集的场所,不仅会喧闹到夜里,还因为聚众吸毒,被警察围剿过。

安娜不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却知道她们负担不起更贵的租金,搬家也是一桩苦差事。更何况,那意味着又要麻烦丽贝卡,安娜实在于心不忍。

把作业扔到桌上,艾米蜷缩在椅子里发起呆来,有一只大壁虎从天花板的边缘处爬过,朝着角落里的蜘蛛冲去。艾米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夸张地大呼小叫,然后躲在爸爸身后,让他把那两个阴险的家伙通通赶走。

如今,她早已习惯对这些澳洲最古老的居民视而不见,甚至于,随手打死个蟑螂之类的事情也不在话下。她冷眼旁观着屋子里除了她之外的活物,很明显,它们看上去比她正常多了。

艾米把椅子重新转回到书桌一侧,打算打起精神来继续对付那些让人烦恼的数学题。她在拿起笔之前,先伸手把自己之前扣在桌上的相框拿了起来。轻轻用手抚摸着相框的玻璃面,照片中的许立含蓄地望着她,嘴角挂着温暖的笑容。

艾米凝视着父亲,突然又一次把相框扣在桌上,抓起笔,闷头写起作业来。她不想无时无刻地提醒自己,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其实,她根本无需提醒自己,那事实如同一个烙印,早已深深刻在她的心里。

很多时候,艾米都很羡慕安娜,她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怎么能有那么强大的毅力,可以坦然面对父亲逝去之后的岁月,可以全神贯注地过好每一天?

在艾米看来,安娜似乎已经忘掉了之前的生活。她拖着自己的脚步,以一声长、一声短的节奏在艾米周围走动着,每一次艾米看向她,她都在认认真真地做着什么,她始终全神贯注,甚至对艾米没有丝毫察觉。

这让艾米觉得不可思议,更难以置信。久而久之,艾米竟对安娜生出了一丝怨恨。恨她可以如此从容,像是已经彻底忘记了那个对她们而言,无比重要的男人。每到这个时候,艾米都觉得自己快要抓狂了。

“为什么?”艾米不停地问自己,她为什么就做不到?上课的时候、跳舞的时候、坐公共汽车的时候、做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父亲的身影总会萦绕在自己面前,艾米总想放声大哭,想要告诉全世界,她想念父亲,想念到无法正常地生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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