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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罗先生的民国别墅
作者:张帆  发布日期:2023-05-02 21:08:23  浏览次数:6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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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初秋的上海,气温近30度,在硕大的房子里,也不觉得很热。这是一栋民国建造的老别墅,在长宁区闹市,是港商罗先生的房子,刚装修好不久,准备出租。

   上海人把这种市区的独栋老别墅称为花园洋房,它们拥有各自的花园,建筑都是西洋风格。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迎来了黄金十年,在全球大萧条的一片哀嚎中,上海却在悄悄崛起。许多富豪都在当时的郊区建造了欧式别墅,主要分布在现在的长宁区、静安区和徐汇区一带。那一片富商名流云集,被称为上海的上只角,类似于现在叫富人区。

    花园洋房有各种各样款式,以西班牙格调最普遍。建国后,这些房子居住了许多人家,成了七十二家房客。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里面的住家逐渐搬出,花园洋房可以买卖了。

    罗先生购买了十多栋这样的花园洋房,坐落在市区不同地段,多数用于出租,租客里有世界五百强企业。由于他频繁参与政商两界活动,整天满世界跑,没有时间顾及这些房子,就叫我帮他管理。

    罗先生三十年代末出生在上海普通家庭,从小生活在贫困线边缘。年轻时支援内地,生活仍然艰苦。改革开放后去香港闯荡,从搬运工做起,慢慢赚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回上海发展,他的经历充满传奇。

    他曾经告诉我,收购这些老上海花园洋房,重新装修后高价出租,这种商业模式是他在澳洲考察时得到的启发。

    为了修缮这些老古董建筑,我们组建了一支装修队伍。老别墅按照当时的风格装饰一新后,满屋子弥漫着民国上海滩的西洋情调。

    准备出租的是刚装修好的三层楼别墅,一家著名的电影厂想租用拍电影,罗先生断然拒绝了,怕崭新的装饰被糟蹋了。

    这栋花园洋房四面呈圆形,乳白色的外观简洁高雅。底下两层落地玻璃,进门大厅是一个舞池,高度一直到三楼,巨大吊灯从天而降,中间的大楼梯向两边延伸到二层走马楼,三楼有数间卧室。

    雪白的大堂里科林斯柱和阿坎萨斯叶装饰,富丽堂皇而不失雍容典雅,勾勒出民国上海资本家对西方文化的崇拜。

    坐在大玻璃窗旁边,看书、喝茶,院子地面上的梧桐树叶,在微风吹拂下缓缓移动,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大街上的汽车声,光线在周边大楼的缝隙间照射进来,大都市里难得的一处清静。

    罗先生常常在花园洋房里宴请海内外贵客,沐浴着小资情调,却谈论着金钱和时政,这一幕在上海老作家的小说中经常看到。

    管理着罗先生的十多栋花园洋房,让我掉进了老上海的历史大海里,给了我许多西洋文化的启蒙知识。

   尽管老上海也有许多中国传统风格的私家花园,但西洋建筑是民国上海滩的主流。从标志性的外滩29幢洋楼和大街小巷的欧式商铺,到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大量联排石库门新里弄住宅,以及外围的花园洋房,到处洋溢着西洋风情。

    根植于农耕文明的中华传统观念,对土地和房子一直是追求的终极目标。一生勤劳和节约,就是为了拥有自己的房子,为了房子,甚至几代人合力奋斗。这种文化烙印在全世界各处的华人身上,几代人都抹不掉。

    当上海滩华埠的中国人,看到租界地里漂亮的西洋建筑时,终于找到了人生目标。先富起来的华人纷纷拥有了自己的洋房,穿着洋装,抽着洋烟,喝着洋酒,听着洋曲,说着洋泾浜的英文,生活里全是洋味。

    民国时期,当数千年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与西方现代资本主义猛烈碰撞时,上海人被融合了,因此催生了闻名遐迩的海派文化。花园洋房无疑处于独特海派文化的顶端。

    由于钟情于收集西方传统艺术品和学习西方文化,我曾试图在全国各地寻觅遗留的西方痕迹,但没有一个地方像上海那样在骨子里渗透着西方现代文化。

    几年前,我在澳洲乡下一家旧书店里,买到一本1937年伦敦出版的英文书《上海警察》。作者是一个英国人,他于1929年开始在上海公共租界做了六年警察。当他刚踏上上海码头时惊呆了,他说上海是东方最繁华的城市,没有第二。

    十九世纪后叶,上海从一个小渔村跃变成东方巴黎,而今,又成为了中国开放的龙头,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逻辑联系。花园洋房印记着老上海十里洋场的过去,也衬托着向国际开放的当代,更展望着中西文化交融的未来。

    昔日散落在郊区的花园洋房,现在成了市中心的别样风景,价格自然不菲。经常看到有网红直播这类房子,庆幸当时没有这类自媒体,否则对付他们够忙了。

    奇怪的是,罗先生并没有住在这些高贵的花园洋房里,也不住在太湖边上占地四十多亩的豪华私家庄园。他平时住在长宁区的一个宽敞公寓,而在他人生的最后十多年里,却在普陀区的中远两湾城租了一个三房的公寓,那是个普通小区,而且是在传统上海人心目中的下只角。

    罗先生过去常对我讲,他特别向往在内地生活的日子,从菜市场里买一条鱼,回家自己杀鱼,自己烧,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乐趣。他还说,他想过上休闲的生活,但赚钱已经成了他的惯性,无法摆脱,他也很苦恼。我当时觉得,那是他对我的一种说教而已,后来,他放弃了超级富豪的生活方式,可见他的说法是真心的。

    罗先生走了,花园洋房还在,物是人非。每次回上海,总喜欢去看看那些房子,想想他给我讲过的那些话。我也步入了老年,好像对罗先生的奇怪行为有点理解了,愉快的生活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而不仅仅是房子。我越来越喜欢罗先生的说教,也深深感谢他对我们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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