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平田读小学的时候,就走进柏家坪了。
宁远盆地整体是一个筲箕形状,在阳明山和九疑山之间。九疑山的山走到这里没劲了,东一座西一座,散兵游勇,徘徊不前;阳明山一路奔腾过来,像砌了一道直直的墙,接到了县城边上,把宁远北部分成了东西两半。宁远南接蓝山江华,北接双牌祁阳,东接嘉禾临武,西接道县,根据交通,分为南路北路和东路西路四个区域。在宁远风俗民谣中,素有“南路水井东路茶,西洞粑粑北路酒”之说,十分迷人。柏家坪在宁远北路。宁远北路不仅只有一个柏家坪,出城有一个仁和,东北有一个鲤溪,继续往北有一个清水桥,中间是柏家坪。柏家坪有姓柏的人,但并不比杨(欧阳)、郑、李、谢、孙和黄占多几个。除了这些,我还知道有姓乐的。柏家坪街上有个走村串户的货郎姓乐,按着排好的时间绕着既定的圈“送货下乡”,我在老家很早就认识他了。到柏家坪,他是唯一的熟人,很想找到他,见个面,让他知道我来了。计划了很多次,没落实一次。不知道他住哪,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到非得见一面不可的地步。但是每次到柏家坪,心里必默念一次老乐。老乐挑货郎担下乡的时候,戴着竹丝斗笠,经常把黑色布衣脱了塞进筐子里,干巴的身上蒙一层铜皮一样,上面的血管筋脉很有雕塑感。挨了村,在村口就张嘴喊“鸭毛”“烂铜烂铁”,手里的波洛鼓也摇起来,波洛波洛,清脆悦耳。狗是他的老熟人,见了老乐自动走开不挡道。孩子却叫起来,抓住母亲或奶奶的后襟,可怜巴巴地说要吃波洛鼓糖。
波洛鼓糖是当地美食,蔗糖加淀粉熬制而成,三角,形同缩小版的粽子。讲究一点的作坊,在上面用笔画一条红色,一条绿色,还加一点薄荷。食指头大,拈一颗扔进嘴里,嘎嘣脆,凉丝丝的还甜。一卷薄膜纸,一块烂犁面,一把鸭毛,都可以换一把糖。老乐说没有这些,脑袋上的辫子剪下来也可以。只是,我们村里的女人都种地,发不过肩。所以,老乐在我们村里,只能收到一些烂薄膜、烂胶鞋底,和一些鸭毛。只要有利用价值,老乐来者不拒,乐乐呵呵的,唾沫横飞,两只眼睛像镶在铜面上的两个玻璃珠子一样晶亮。讲定成交数目,末了,他必定会在装糖的沾满粉子的灰白布袋里多掏出一颗糖。也正是这点不经意的恩惠,小孩见了他的影子,都要跳起来去找他。没生意,他就坐在我家大门的石门槛上,靠着门框,和茶叔,我奶奶一堆人,你一句我一句“扯麻纱”(聊天),天南地北,离不开一个“和”字。聊到回力了,老乐才弓着腰瘪着肚皮拿起扁担站起来,要走。茶叔一手攀住筐上的棕绳,和他拉扯几回,要留他下来继续“扯麻纱”,吃夜饭。老乐像女人一样飞着唾沫骂茶叔“打靶鬼,有本事跟我到街上扯,我供夜饭”。茶叔呵呵笑着,还得拉一把,说“老乐真客气,反手都拉不住”。说说笑笑,老乐转过身子,才挑了货郎担,晃晃悠悠,走进檐外阳光,一副天大地大我不管的样子。
柏家坪是宁远北路的中心,是柏家坪区公所的驻地。那时候,鲤溪镇还叫永安乡,除了鲤溪,柏家坪区政府下辖礼仕湾乡、双井圩乡、柏家坪乡、清水桥乡、晓睦堂乡、上龙盘乡,十来万人口。在宁远,是首屈一指的大区。在西汉的时候,柏家坪叫舂陵,是侯国,汉光武帝的祖先就住在这里。一千多年后又改名北屏——宁远北部屏障,以教育名,抗日名将阙汉骞、宁远县长李毓九筹资扩建的“北屏高小”,在宁远无人不知,解放后成了乡下唯一的县立中学,宁远很多乡村老师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考学出来的。北屏高小改名宁远四中的时候,北屏镇也改成了柏家坪镇,大概镇子边上有个柏家村,柏姓人多吧。县委的派出机构在柏家坪,除了区公所,还有派出所、税务所和工商所。税务所的范叔、王伯分在我们村蹲点,在我家吃过饭,和我父亲聊得很来。到柏家坪找范叔,他办公室门前一行黄灿灿的柑桔树。见我眼馋,范叔出门一把薅下一根枝条,让我扯开了衣襟装。后来范叔、王伯都调回了县城。
我在平田小学上小学,三年级了,学校才在柏家坪电影院包场看电影。班主任带队,任课老师押队,后头同学抓住前头同学的衣襟,在马路边边上排成一队,队伍前后半里路长。柏家坪电影院当时还在街上的文化站里,一间超级大的仓库该改建的。柏家坪的街,是古老的商铺,房子排对排屋对屋门对门,檐下走廊连走廊,板壁墙上开铺门,铺门里有长长的过道,直通到后门。街前面左侧有柏家坪粮站,大门两边的白墙上刷着簸箕大的红色标语。进街的口子上有石门槛,往里街道都是两两相对的青石板,平整严谨,已经被脚板和鞋底擦得油光滑亮。街道两边的房子高度一样,屋檐一样,门一样,门前站着的人看着我们像看着“十样景”——三百多个孩子,年龄不等,嘻嘻哈哈,有哭有笑,还穿得花花绿绿。到了电影院门口,大人骑在门口抹了水泥的红砖墙上检票,看着我们入场,像点着羊。我们第一次来看电影,怕走丢了,又兴奋又紧张,都不敢大声说话。开心的是大家走了三里半马路,看到了半条柏家坪的街,看到了柏家坪的人,至于看的什么电影,没记住了。
柏家坪的街分成“元亨利贞”,每个字一截。我们看电影所走的部分,只走了约四分之一。电影院前边,就是做买卖的街道,逢三六九柏家坪圩,附近的人拿了自家值钱的东西,纷纷赶到这里来交易。起头是卖米卖糠的,麻袋、箩筐就摆在两侧的石板上,人站在屋檐下,对着白花花的大米,刁起一只脚,脚板撑在墙上,茫然地笑着,看着面前走过去走过来的人。接着是卖猪肉的案板,一块接着一块,案板上摆着半扇带皮猪肉,卖菜佬——在宁远,卖肉的卖蔬菜的,都叫卖菜佬,腰上系着油腻腻的挂围,站在案板后一手夹着烟,一手扶着案板,油油的脸上两眼放光,对着来往的行人不时喊一声“来两斤,土猪菜” ;鸡最可怜,爪子上绑着大条稻草绳子,主家嫌不紧,还浇上水。放在篮子里,感觉还不牢靠,用一根苦竹棍子穿过篮子压着鸡脖子,大公鸡老老实实侧着鸡冠子转着眼睛看着天,动弹不得,莫名其妙。笼子里的鸭受惊挤作了一堆,惶然地睁着眼睛,嘎嘎叫着,伸长脖颈,恐慌着。卖火纸蜡烛香的摊点后面还有花圈,卖竹器的站在空地,拢着双手呲着牙等着主顾过来打价。时常能见到一个穿着劳动布围裙的男人拎着一只肥鸭,嘟着嘴唇虎着脸穿过街上人流,或者背上背着半尼龙袋米的农民一边看一边走一边盘算,一脸犹豫不决。再往下,人少了,街道两边的门开着,屋里扎棕绳的,编草鞋的,弹棉花的,五花八门;再往下,街道恢复了清净,偶尔可见一两个路人,低了头,前倾了身子,匆匆往前走。走出去,是石门,门柱上拴马的石楔子被风雨咬的遍体鳞伤,如长满了麻子。门外是水田,田水映着天,安安静静。屋边上种着白杨树,安安静静。水田那边是开荒学校瓦盖的校舍刷了白灰的墙,安安静静。
街上有数条巷子通向外边,中央西侧有一条大一点的泥巷,晴天一层灰,雨天一层泥。这条巷子左边上是陶瓷店,地上摆着一筒一筒的白碗。出来马路边,左侧是南杂店,卖煤油卖盐巴,下去一溜都是小饭店,刚才街上提留鸭子的就是在往这些饭店送食材。饭店通常只有一个门面,门前立着一块黑板,用粉笔写着菜单,菜式不超过五种。门里两张圆桌。桌椅和白墙都被岁月的油烟打扮的很乡下,但菜板上摆起的鸡鸭绝对是正宗土产货。饭店末尾是一栋仿古的二层楼的照相馆,二楼四墙上披着绿色琉璃,四角飞檐,大门口上方生锈的拱形钢筋架上焊着大红的“柏家坪照相馆”六个楷体。马路对面就是税务所,白墙上的屋檐下装了一溜着绿漆的板子,看起来就有一股公家味道,与边上风尘仆仆的民居截然不同。侧边是笔直的机耕路,过百十亩水田,通向河边的毛家坝。路两边长高大的苦楝树,树干上长着癞斑似的青苔,面对旷野,一副老死无人问津的落寞。
巷子右边上,是饮食店,卖包子馒头的,那种糖香味可以把肚子里的清口水勾出来。饮食店旁边,是柏家坪供销社,里面姑娘一年四季穿的衣服款式最好看;旁边是五金店,门口放着我喜欢的凤凰牌自行车,光闪闪的黑漆能照出人脸和鼻子;接着是生资公司,卖农药化肥,气味熏人。旁边几座红砖民房,走过去是老气横秋的工商所,墙上的白灰剥落了几块,成年不打开的木窗上挂着蛛丝与枯叶,与门前精神的大腊叶树形成鲜明对比。学春哥没去水泥厂上班前,就在工商所边上石棉瓦盖的铁铺里打下手,胸前挂着光秃秃的麂子皮抡着大锤锤红铁打锄头。旁边是长方形口深塘,人掉下去,狗掉下去,都爬不上来。塘埂上杂木丛生,护着几户人家的瓦屋。柏家坪供销社对面是是“五七厂”,五金店对面是一个大水塘。水塘上南边是空地,北边是新华书店,边上有一条泥沙路,里面的区公所、派出所、邮政所的大门都对着水塘。区公所里有榆树和红砖花坛,青砖围墙上挂满黑苔和青苔。派出所的铁门一年四季只开一个上面的小门,房子是平房,地面光秃秃的,新栽的树还是没长叶的枝条。邮政所照壁后面是个大天井,里面一圈桂花树,年龄看起来比老年人还大。前边的新华书店和电影院一样,是柏家坪的招牌,是清水桥、鲤溪欠缺的传播文明的平台。书店一百来个地面平方,两扇绿漆大门,打开门,里面一个凹字形玻璃橱窗,南北两面墙都是书柜,书柜里满满当当墙着各种书。每逢圩日,乡下的书耗子,一手挽着竹篮,绑鸡爪子的草把子还在竹篮里,吊着一只手,穿着胶鞋,身上的蓝色咔叽布都洗的紫红了,还趴在书橱上,把书橱里仰面上天的封面一一看完,才长舒一口气,说没有新书。脸上的皮子舒张开来,样子像今天的鸡多卖了三五个钱。书店旁边信用社,信用社旁边医院,医院里黑洞洞的,圆形拱门外的泥地上,经常站着两个白大褂聊天。有时是两个女的并列在一起,有时一男一女斜对面站着,绝少看到两个男的在门外面一起眉飞色舞。医院边是一条黑乎乎的煤灰路,通往柏家和河西郑家院子。赶集的时候,这路上挑米的络绎不绝。路边是一片黄土丘,被分割成一块一块庄稼地,种着白菜莴笋,在这块毫不起眼的土丘上,后来竟然发掘出了舂陵古城遗址!
柏家坪无形中就分成了两块,里面的老街卖农副产品和乡村里所需的喜丧用品。
外面的马路两边,是公家的店面,里面的人都穿着鞋子,不急买,不急卖。
镇子边上的马路是永州到宁远的唯一通路,晴天像阳明山里流出来的一条河,平平静静;雨天就像一副烂肚肠,到处都是粘粘糊糊的烂泥,一片乌黑。路边种着苦楝树、樟树、桂花树。柏家坪周围很多村子,都以种稻子为主,逢圩日,清水桥、鲤溪、双井圩的农民都来买卖大米,以及养出来的鸡鸭。宁远城关的、邵阳的,道县的,祁阳的,蓝山的,附近几个县的生意人,逢圩日也来这里卖水果、五金和服装。东安来的拳师见这里人多,在樟树上挂上招徒弟的红牌匾,街上的平田人就出来制止,一个箭步冲上去扯下来飞起脚踢出一个孔,砸了招牌。口头上所依道理就是北路人本来霸蛮彪悍,如果街上开了武馆,有一就有二,武馆一多,街上就没有太平了。必须在萌芽时期连根拔去,断了他的念想。东安师傅还没走远,却不敢回头。十几个平田人立在树下,打起架来,乱拳也打死人。无奈人在他乡,东安人便断了在柏家坪开馆的想法,离开了柏家坪。
柏家坪商业红火起来,里面的老街装不下,于是在商场对面空地上新建一个圩场,门口卖各类水果,里面过道上摆摊卖蔬菜,雨棚里专门卖肉,鸡鸭鱼牛羊狗,腥膻味经年不散。两边的铺面做各种乡村生活的配作,五金、酱料、陶瓷、生活用品一大排。老街上的电影院也迁出来,在税务所边上,按着县城电影院的标准建了一栋两层楼,建好了,在平田的山上挖来晶石撒在外墙上,太阳一照,金光点点,洋气逼人。在影院门口砌上高高的台阶,前厅水磨石地板,影院里不再用木条当凳子,换成了一排一排城市公园里才有的椅子。外面水泥地,大铁门,两边墙挖空置入大橱窗,张贴电影海报和观影积极分子名单。每个月的名单上,都有我们村打柴的九哥的名字。命名的时候,电影院不再叫柏家坪电影院,而是在二楼的围墙上立起了“舂陵电影院”五个红色醒目大字。新电影院一开张,每到圩日,马路上,树底下,庭院里,人山人海,附近几十个村子的年轻人三五成群,衣着光鲜,头发打了摩丝做了造型,散发出一股胶水味,到这里闲逛,摆阔,装酷,卖弄风情。打架的,与心仪的娘们搭话的,上馆子的,应有具有。供销社一看架势,有利可图,拆掉瓦房子,建了一排二层楼,一楼商场,二楼职工宿舍,也不要柏家坪供销社的招牌了,改名舂陵商场,里面灯光敞亮,玻璃橱柜里通常立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娘们侧身对着马路,那风姿不是一般乡下土人能比的。于是,电影院门口自命不凡的年轻人,便转移到商场看风景了。
柏家坪区中学建了起来,也不叫柏家坪区中学,改叫舂陵中学。柏家坪兴起了一股“舂陵”热,所有新的建筑,或新的商店,在命名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舂陵XX。卖鞋的,舂陵鞋城,卖冰水的,舂陵冰室,卖烧烤的,舂陵烧烤……不仅如此,盖房子的时候,三层楼房,在顶上也造了山墙,山墙上立马头,一溜望过去,黑色马头墙犹如一行燕子排空而出,整齐一致,古色古香,又常看常新。这些变化,看起来在弹指间,来得那么突然。闭上眼睛,想一想,一切又那么自然。一千多年前,这里还是偏僻的瘴毒之地,舂陵侯耐不住湿热执意北迁之后,一千多年的古镇历史一片空白,其中多少故事有谁能说得清?民间的历史也不需要一清二楚,重要的是感受,大家感受到先民的筚路蓝缕,才有后代的奋发图强。在民间,只要是好的,老百姓喜欢的,对安身立命有用的,就传承下来,到了今天,用历史的面具回答历史,这是历经千辛万苦的舂陵子民,用自己的文化向历史致敬。我喜欢这种谦卑和骨子里的坚韧。
在舂陵中学上学的时候,同学柏承宣就住舂陵电影院对面。
在北屏中学(宁远四中)上学的时候,同学郑星、黄河就住在柏家坪街上的瓦屋里。
柏承宣理智、郑星热烈、黄河单纯,只要有机会,我就往柏家坪镇子上跑,不是看电影,不是逛商场,不是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看长头发的女人,而是找他们见面。在街上,我碰见了老乐,他的家在靠水田一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屋檐下发呆,还是老样子,赤裸着上身,身上的铜皮松弛下来如麻衣,身后的木门开着,里面光线暗淡,近前的堂屋里阴阴的空荡荡的,不见桌椅,不见他的货郎担。他邀我进屋喝茶水,我一心追猎新奇,避开他的唾沫,呲牙笑笑离开了。离开后才想,可爱的老乐,堂屋里竟然没有电视,也没有自行车。一个下乡满荡逛的老货郎,居然会坐在家门前一筹莫展。生活,难道真的像镜子?
青天悠悠,大地清宁。从元字街走到贞字街,石板道是一样的平整,房子是一样连屋共墙,廊柱是一样的单薄,两头的石门槛上刻着一样的古意,幽深的瓦屋里住的人也是一样的古道热肠。当我走过老乐家的木板墙,走到南边出口,盯着拴马桩打量的时候,一个瘦小精明的头上扎着一撮丫髻的老婆婆背着双手笑着走过来,她上下牙都掉光了,嘴里像含着两瓣桔子,指了指石门,像我奶奶一样对我说,以前不管哪里来的人,过了这个门槛就是客。老人家穿着浅蓝色的老式襟衫,青色纱裤,黑布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进门就是客。老婆婆云淡风轻地重复着,往日似乎重现,经历过岁月洗礼的人才懂得世间人情之美。想到柏承宣、郑星、黄河以及后来交往的郑华、孙新武诸友,他们都是柏家坪的居民,种田,做小生意,理智、热烈、单纯,如桌上瓦罐里的红薯酒一样甘冽、亲切。现在,进了柏家坪,一样像回到了家。若有归处,行经湘南山群,柏家坪这个二千年历史的小镇,是值得停留、逛荡、信赖、照顾和体味的地方。无论潮流怎么变,这里的人情还是像当初一样纯朴热诚。自豪起来,天空蓝幽幽的有些忧郁,山群里的泥瓦安分地映见历史的流转,一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