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津巴多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24名学生随机抽签,一半当“狱卒”,一半当“犯人”。结果在一个星期的角色扮演过程中,演狱卒的学生越来越残暴,演犯人的则越来越卑怯。短短一星期,哪怕是在一个实验的环境,角色就可以改造人性。
有两件事情,应该说,上海人还是比较后知后觉的。
一、就是49年解放军进城。用我外婆的话说:“千正万确,枪炮声真没有听见,只是一夜睡到天亮,早上走出弄堂,哦哟,吓一跳伐,成排成排的叫化子倒在马路边,脸墨黑墨黑,衣服破破烂烂,想想又不是寒冬腊月,怎么会一晚上冻死那么多呢。后来弄堂里家家户户都走了出来,才知道是共产党打进来了,老蒋跑了……。
我看看这些小囡罪过哦,赶紧叫车伕阿春去老虎灶泡开水、送毛巾让他们擦擦,很多人都拿了大饼油条、粢饭糕,送去给他们吃”。
第二、就是文化大革命首日,我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8月的某天,早上还和风细雨,宛如平常,到了午后,阳光刺热,马路上突然就出现一群一群手拿剪子的年青人,一边嘴里叫着“文化大革命了、文化大革命了”,一边追着人剪烫发、尖头皮鞋、祺袍、小裤脚,然后阵阵男女的嚎哭尖叫声,与一辆辆三轮车一边叫嚷躲开,一拨开人群急驶快驶。
“什么叫痛快。什么叫奇怪,鸟儿从此不许唱,花儿从此不许开。我不要这疯狂的世界,这是个疯狂的世界”。
玖章
壹
那日沪生经过长乐中学门口,两个同学羡慕沪生的新军裤。上来搭腔。当时草绿军装、军用书包,是光荣的象征。沪生父母是军人,沪生在这方面优于普通人。不知出什么事了,突然淮海路方向,一片喧哗乱哄哄,三个人奔过去看,是外区学生来淮海路“破四旧”。一群人从“泰山”文具店方向拥来,经瑞金路,“大方”绸布店,朝西面移动。到处在喊不许逃、停下来。他们三人也随人群追着看闹猛,追到“高桥”食品店,市电影局广告牌附近,人群停了下来,大家围拢上去。只见一个女人抱头坐地,上面剪头发,下面剪裤管,长波浪卷发被剪的长短不一,女人用手捂紧头发,没有办法捂下面,终于女人浩淘大哭,嘴里叫:“姆妈,救命呀”。一个手拿剪刀的学生:“叫啥,大包头,包屁股裤子,尖头皮鞋,统统剪,裤脚管,男人规定六寸半,女人六寸,超过就剪”。旁边围观有人骂:“小瘪三,真是瞎卵搞,剪女人裤子下作”。
那高中生冲人群高声:“啥人放臭屁,啊,骨头发痒了”。同时几个学生一起站立起来,警惕在人群里寻刚才讲话的人。所有围观群众不敢响。一个中年男人恭维拍手表示,剪的好,坚决支持,并说这种女人,裤子包屁股,包出两团肉,是不像样子。
那学生又蹲下去。那中年男人说嚷:“扯呀,扯开来,扯大一点”。只听嘶啦啦,那女人的裤脚管,被一直扯到大腿以上。周围包括沪生与两个同学,都齐声叫好。只有女人蹲地嘤嘤在哭。另有几只手,仍伸过来,用力在扯另一只裤脚,女人喊爹喊娘哭声凄惨。那个剪裤子的高中生站立起来,拍一下中年男人:“喂,你是啥单位的”。中年人迟疑。高中生大声:“叫啥名字,啥成分”。另一学生起身:“不肯讲对吧,要吃皮带吧”。中年人忙说:小业主”。高中生:“瘪三,瞎卵搞,下作,是啥意思”。中年人慌忙摇手,这个不是我讲的,我一直是拍手支持的,我支持小将剪四旧,采取行动呀。高中生高声:“小业主,属于剥削阶级,现在靠墙立正,听见吧”。啪,大腿上一记皮带飞去。中年人立直。高中生看了看马路说:“有三轮车吧。沪生走到路边,喊了一辆三轮车,车子里面,遗落一只敲烂的女式皮鞋。车夫苏北话:“我的妈妈,乖乖龙的咚,今天已经送四趟了”。
大家让开一道。地上的女人爬起来,一手捂头发,一手捂大腿,爬上车子讲了一声:“衡山路”。
突然沪生的一个同学,指向马路对面一个妇女,大叫:“喂,停下来”。
这个妇人回头一看,吓得一转身,立刻就朝“老大昌”方向狂逃。
两个学生大叫:“包屁股,停下来,快停下来”。沪生也跟喊了一声。高中生一挥手,一群人狂追过去。现场只剩中年男人,始终贴紧上海市电影局墙壁,不敢动。
沪生与两个同学,就这样跟来跟去看够热闹,然后往回走。沪生:“今天实在太刺激了”。同学:我晓得一个香港小姐,一直穿黑包裤,平常只穿小旗袍,屁股包紧,尤其是穿香烟纱小旗袍,浑身发亮,胸部仿佛一对大光灯”。另一同学:这样我们可以去对她采取行动呀”。沪生不想做,于是就没回答。同学又说:“就凭沪生穿这条新军裤,现在我们就可以过去采取行动”。沪生:“我有事体,再讲吧”。同学:“怕啥呢”。沪生:“参加行动,我们至少要戴袖章”。同学:“刚才淮海路这批人,有袖章吗”。两个同学拖了沪生就走,顺瑞金路朝南快走。同学说,这个香港小姐,以前是“大世界”的“玻璃杯”。沪生:“啥”。同学:“就是“大世界”楼上的流氓茶馆,表面是吃茶,其实是搞腐化,陪吃半杯绿茶红茶,带到隔壁去“开房间”,浑身脱光”。沪生不响。同学:“后来还到香港去打过两针空气针,居委会同志也讲,这把年纪,胸部不可能这样挺,这样高”。
同学:“弄堂里经常有人喊,玻璃杯,打空气针,玻璃杯,打空气针”。香港小姐就开窗朝下面泼龌龊水,追下来打人,骂人”。三个人一路说走,进了瑞金路一条新式里弄,发现已有几户人家正在抄家。三人走到19号,同学推开后门进去,露天石楼梯,一个女青年走下来:“方块豆腐干,做啥”。同学:“叫香港小姐下来,到弄堂里来”。女青年惊骇:“叫我姆妈做啥”。同学:“接到“红永斗”总部命令,现在对香港小姐采取行动,先叫出来,快死出来”。女青年一呆。只听楼上玻璃门一响,香港小姐头发蓬乱,一面孔残花败柳,轻声轻气:“啥人呵”。
三个人走进二楼,拉开落地玻璃门。香港小姐檀口樱唇,穿一条人造棉睏裙,绣花拖鞋,拿一把檀香扇,骨牌凳稳坐,房里有香气,壁炉架上,一张年轻时代紧身旗袍照,两靥有媚态。同学:“香港小姐,我今朝过来,是受“红永斗”。香港小姐打断:“方块豆腐干,我已经听到了,有啥事体”。同学:“大橱,五斗橱里,所有女阿飞衣裳,自家主动交出来”。香港小姐:“为啥”。同学:“剪刀有吧,当了革命小将的面,自家统统剪光”。香港小姐:“全部剪光,叫我赤膊,我不答应”。同学:“这就不客气了,现在就抄家”。香港小姐面孔变色:“哼,我年轻时代,“红头阿三”,红眉毛绿眼睛,见得多了,敲竹杠的小瘪三,“小热昏”,唱“小堂名”,白粉鬼,连裆模子,我样样可以对煞,我怕啥人,我犯啥法”。同学:“好,不肯是吧”。
香港小姐:“衣裳都是我摸钞票做的,不是偷来,抢来,为啥要剪”。
同学:“放狗臭屁,弄堂口的流氓裁缝手里,皮尺量上量下,摸上摸下,扭扭捏捏,嘻嘻哈哈,做了多少件,你讲”。
香港小姐不语。同学:”流氓裁缝,已经押进去了,缝纫机电熨斗,全部充公,晓得吧”。
然后那同学要沪生去开大橱门。
香港小姐忽然眼睛睁圆,上来一把掐紧同学的头颈,摇了两摇:“小赤佬,穷瘪三,弄堂里的穷鬼,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我怕啥人呀,我吓啥人呀,黄金荣我碰到过,白相人,洋装瘪三,吃豆腐吊膀子,我看得多了,今朝我掐煞这只小赤佬,小瘪三”。
那同学两手乱抖,面色发白,沪生与另一同学,急忙来拖。女青年也狂奔进来,发急捌她姆妈的手。
香港小姐手一松,同学退后几步,大透一口气,摸摸自己头颈。静场,然后笑了笑,突然拎起旁边一只红木鸭蛋凳,发力掼到玻璃门上,哐啷啷啷一连声巨响,玻璃格子断了三根。并脚踏碎玻璃,冲到门外,对弄堂里大叫,快来人呀,19号有人破坏“文化大革命”了,大家快来采取革命行动呀,活捉“大世界”女流氓呀。
此刻弄堂正进出着一批批的抄家队伍,有抄累了,就在前门后门的长凳矮凳上闲散无聊,一听叫声,有男队员争跑上19号二楼,经同学介绍了情况,随后就有人伸头出来,喊几个女队员上楼,又一会,只见两个穿工装背带裤的女工,拖了香港小姐下来,把她推到弄堂当中,叫她立好,只要脚一歪,就有大头工作皮鞋就踢上去。此时香港小姐已披头散发,上身一件高领湖绉镶滚边小旗袍,因为太紧,侧面到腰眼、大腿,两面开衩裂开,胸口的盘纽,也有几只扣不拢。旗袍里面是一条六十四支薄咔叽黑包裤,那时的女裤是旁边纽扣,那旗袍衩裂到腰眼,裤纽纽了一扣,便露出一团肉。脚上穿一双笔笔尖的跳舞皮鞋,头颈里挂了十几双玻璃丝袜。弄堂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此刻楼上又有人将几只紧身褡,奶罩,扔下来,被挂到香港小姐头上。正中午,马路附近正在吃猪油菜饭,面条的客人,都端了碗走来看。工人师傅拎过一块,写着黄金荣的姘头,下作女流氓董丹桂的牌子。挂到香港小姐头颈里。工人师傅:“大世界搞过三趟大扫除,最后一趟,扫出一万三千只蟑螂,这次是第四趟,捉出这只女流氓”。围观人群兴奋拍手。
此时太阳毒晒当头,女青年低头走出来,将手里一把剪刀交沪生'沪生蹲下来,照淮海路方式,朝香港小姐裤脚口剪了一刀,一扯,裤子便裂开一小口不,同学抢过来,用力再朝上一扯,撕开,再剪,再扯,大腿上只荡了几条破布,套一边的几只奶罩,也被同学剪了几刀。围观群众再一次热烈拍手。
一个师傅拉过沪生:大家先认真批斗吧,你们三位革命小将,请到4号里,吃一点便饭”。
沪生就与同学一起走到正在抄家的4号后门,黄鱼车上,摆有单位食堂的搪瓷饭菜碗,有红烧大排,炒长豇豆,咸肉冬瓜汤。三个人端了搪瓷碗吃饭。沪生对同学说:“我总算是见识到了,啥叫真正的对开,当面对杀,一般人挡不牢”。同学没有回答。
沪生又说:“方块豆腐干的确厉害”。同学仍未回答。
沪生继续说:若让我打头冲进去,我肯定是会逃的”。
同学仍不应声。此时周围已冷清,人都去前弄堂看热闹,传过来阵阵起哄声。
被叫方块豆腐干的放下筷子说:“其实我是闷了好几年的,我是最受不了别人骂我穷瘪三,我倒要问了,人人是平等的,这只死女人,过去骂我,也就算了,为啥现在还敢骂我,我今天不掼这只凳子,我还算男人吗”。
韩国有个高分电影《寄生虫》,里面有一句这样的台词:不是“有钱却很善良”,而是“有钱所以善良”。
贰
七月流火,天已转凉。复兴中路的“上海”电影院,正放映《攻克柏林》电影,学生票五分。因为没有空调,电影院仍闷热。因此每个椅背后,会插上一柄竹骨纸扇,一场电影看下来,阿宝扇了一场。
电影近尾声,柏林巳一片废墟,苏联红旗飘扬。此刻场子虽未亮灯,但周围已一片翻坐垫,飞扇子声,更有前排观众被楼上扇子击中。镜头里爆炸中的柏林城,还在漫天飞舞碎片。场内广播喇叭已一遍遍:“最高指示,增产节约,爱护国家财产,啥人掼扇子,不许掼扇子,听见吧,不许掼”。
仍有扇子在继续飞。镜头上已红旗飘扬,三大方面军从柏林东南北三个方向会师……。
阿宝立起走出电影院。梧桐荫凉,四面恢复安静,蝉声一片, 他沿马路弄堂一路走去。
淮海路“万兴”食品店橱窗,有展览“抄家食品”,整箱意大利矿泉水,洋酒,香槟,上面挂有蜘蛛网,落满历史灰尘,大堆的罐头,黑鱼子酱,火腿,沙丁鱼,火鸡,青豆,俄式酸黄瓜,意大利橄榄,部分已是“胖听”,商标脱落,渗出锈迹。白纸大红字上写:让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淮海路24路车站旁的一家废品回收站,堆满中西文杂志,画报等。
阿宝走到思南路,锣鼓声此伏彼起。这一带抄家队伍更多,不少房门口聚拢一群一群的陌生人。
祖父花园洋房的三楼窗口,一只笨重红木五斗橱,正在往下吊。是厂里派的起重师傅,带了滚动葫芦,缆绳,帆布,卡车跳板。两部送饭黄鱼车停在花园里,车上插着红旗,放有冷饮桶,馒头蒸笼,搪瓷碗。工人日夜把守,抄家已经第三天了。
阿宝刚走到大门,女工看到:“又来做啥”。阿宝:“我看孃孃”。男工:“过来”。阿宝走近,男工浑身上下搜后让他进去。花园里柏林,冬青,瓜子黄杨,桂花树等,巳全部掘倒,青砖甬道被挖开,每块砖都敲碎,以防夹藏黄金。一堆七歪八倒的陈年绍兴酒瓮,封口黄泥敲碎,酒流遍地,香气扑鼻。大厅里空空荡荡,地毯卷起竖好,壁炉及部分地板,四周踢脚线,俱已撬开,所有的窗台,窗帘盒都撬开。三只单人沙发,四脚朝天,托底布拆穿,弹簧像肚肠一样拖出。一个工人师傅,手拿榔头铁钎,正从地下室钻出来,尘灰满面,肩胛上全部是石灰。厅里其他陈设,苏联电视机,两对柚木茶几,黄铜落地灯,带唱片落地收音机,一对硬木玻璃橱,古董橱,四脚梅花小台等等,资产阶级用的。当天就运到淮国旧处理了。几箱落满灰尘的罐头,油咖喱罐头,葡萄牙鳀鱼酱、番茄沙司,马尼拉雪茄,数十瓶洋酒,都堆在饭厅。餐厅内里拥挤不堪,大餐橱,餐椅,茶几已搬走,五六个工人在清理高叠的一堆箱笼。有个身穿及膝的蓝布工作衣的中年人问另一个工人:“喂,老法师,这叫啥”。那人看看讲:“这是“落珠”,就是银盘子”。工人表示佩服。中年人神气的讲:“古董店,估衣店,银行银楼的名堂,全厂只有我算是学过几年生意,吃过几年萝卜干饭”。“隆鑫”三厂,资方大老板,徐汇区的洋房里,翻出一瓶法国三色酒,五十年以上的名酿,我也是第一趟见识,酒瓶内部,一分三的玻璃隔断,直到瓶口,同样三等分,分别装了红,白,蓝三种酒,可以分别倒,也可以混吃”。有一工人低头在写清单:“德国老式落地保险箱,英文牌子一只。英国金镑每块重计,贰钱贰分伍厘,算赤标金,壹仟零肆拾捌块。日本小金洋,重计贰钱陆分伍,叁佰柒拾贰块。法国金法郎,每只分量壹钱柒分伍厘,共总是壹千块整。德国金马克,重计壹钱陆分伍,壹佰壹拾块,箱子总共肆拾壹件,三楼箱子间,樟木箱,肆对,计捌件,中式牛皮箱,肆大肆小,计捌件,其他西式皮箱,大小多少,一二三四,一共先写廿叁件,藤箱肆对,包角铁皮箱子,壹对”。
靠墙的大菜台上,堆了一批晦暗银器,两套银台面,每一套,十副大小银汤盏,碗筷调羹。
老法师继续唱名登记帐册:“金不离”,“银不离”,金银别针,大小廿叁只。银子“条脱”,银手镯,大小捌只。横云银簪子,两包,计壹拾肆只。落珠银盘,拾寸,拾肆寸,各半打,壹拾贰只。银鸳鸯错落银酒壶,肆把。银茶壶吞口偏提叁把。银咖啡壶两把。银冰筒,壹件,银瓶大小两对,银七宝莲花塔两座。
杂器:银弥勒佛壹座,银观音菩萨壹座,银凤凰摆件壹对,银镶宝枝花摆件壹对,银香炉宝鸭壹对,西式银烛台壹对,银中式蜡签高低各两对,银灯聚虬高壹座,银子鸦片灯壹件,银子小痰盂壹对,银框手拿镜叁面,银柄手梳大小肆把。银嵌宝首饰盒子陆件。银盾铭牌寿礼叁件。
大部分金器珠宝,垫了一大块印度丝巾,摊于靠窗的方台上,无人照看,花园里一只苍蝇,飞到一对金钏上,飞到一叠四十几根“大黄鱼”上,苍蝇发金光,停落一只翠扳指,苍蝇发绿光,左面角落,乱七八糟一堆书画轴子,旁边是各种瓶,梅瓶,绶带瓶,粉彩瓷盖坛,水晶瓶,车料酒具。
阿宝边行边看了发呆,有人过来揪他耳朵,问是做啥的。饭厅里一个老工人走过来,用苏北话讲他是这房子的孙子。老工人要摸阿宝的两腋及裤裆,阿宝不让。工人说:“不许犟,鞋子脱下来”。阿宝脱鞋子。老工人抽出鞋垫捏一遍,工人问:“进来做啥”。阿宝:“看孃孃”。工人要阿宝与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揭发他们。阿宝点点头。然后允许他到楼上小房间,看五分钟。阿宝上楼,小心翼翼,因楼板也全部撬松,二楼房间地铺上,叔伯两家九个人,坐到在席子上,祖父头颈挂了一块牌子,跪到墙角里,阿宝冲进房间,拖祖父起来。门口工人喝叫。祖父身子不动,嘴里对阿宝说“不要紧,不要紧”。工人拎起阿宝衣裳,将他拖出去。小房间里孃孃披头散发,单独跪在地板,面前摊开一只小皮箱,里面一套国民党军装,一张纸毛笔字,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国民代表大会选民证柳德文。阿宝问孃孃:“柳德文是啥人”。孃孃哭:“讲过十几遍了,是姑父朋友的箱子,1950年去香港前,寄放的小提箱,啥人晓得里面有一套军装,一张选民证”。女工说:“还想赖”。孃孃说:“私人箱子,我不可以看的”。女工骂:“娘的臭皮,垃圾货,死女人,柳德文到底是啥人,讲,今朝想不出来,讲不出来,就不许起来,臭皮”。
阿宝回出大门,又被一顿搜摸,然后慢慢回家。
刚才思南路房子的面目全非,祖父孃孃的低头落跪,使阿宝联想起电影南霸天,在椰林寨接待南洋富商一幕,红烛高照,白面小生洪常青,头戴铜盆帽,一身本白亚麻布洋装,摇着扇子与南霸天说说笑笑,一旁担子挑着奉送的银洋礼物,转只镜头洪常青就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冲出。南霸天则翻箱逃命。“哀盛顽艳”场景与今天如此相似,阿宝不知应哀怨,还是感伤,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不堪。
刚才思南路抄家者说,这边抄家结束后,会再来皋兰路的,日前爸爸单位,已来人抄过,母亲也预备来抄,楼下蓓蒂的父母,又关了起来,家里也抄了两次。
阿婆与蓓蒂一声不响坐在屋里,房中一片乱七八糟,钢琴随时会被拖走。绍兴阿婆昨天轻声对阿宝讲,让阿宝快逃,说天不会坍的。阿宝问逃去哪里呢。蓓蒂坐在琴凳上,满地杂物垃圾。蓓蒂告诉阿宝,淑婉姐姐准备逃到杨浦区高郎桥,躲到马头房间里。我也想逃。阿宝说淑婉家,抄了两趟了,全家已经搬进了楼下汽车间,不可能逃了。蓓蒂说可能的。阿宝笑说,马头敢收留资产阶级,根本不可能,家庭舞会的案子,淑婉已经交代了,还逃啥呢。阿婆要乖囡蓓蒂跟了淑婉一起逃到绍兴去。
阿宝问钢琴怎么办。蓓蒂说马头讲的,以后钢琴肯定取消了,中国有笛子,胡琴,锣鼓家生,小镗锣,平时弹一弹山东柳琴,敲一敲竹板,一只盆子一根筷子,叮叮叮唱一唱《翻身道情》,也就足够了,不会再需要钢琴的。阿宝没有回答。阿婆说淮海路旧货店,钢琴已经堆成山了。蓓蒂告诉阿宝,马头讲如果有人来拖钢琴,马头可以摆平的。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一点也不怕的。阿宝答,因为他是工人阶级。
蓓蒂讲马头已经跟同学一起到徐汇区,抄了好几间洋房了。阿宝没有回答。蓓蒂继续对阿宝讲,马头说现在看不顺眼的人,可以直接就打了。
蓓蒂还告诉阿宝马头讲过的一些话,比如无产阶级内部,也一直打来打去,打的头破血流,更不要讲别的阶级了。阿宝不再让蓓蒂讲下去了。
一日阿宝走到皋兰路口,远远看见蓓蒂与马头。蓓蒂一脸轻松,身穿白衬衫蓝布裙子,清爽好看。马头也神态轻松。蓓蒂告诉马头讲,想去看看淑婉姐姐。马头要蓓蒂先到淮海路“万兴”去吃冷饮。蓓蒂低头弄了弄裙子,跟了马头走了。
走出历史灾难的阴影,记住过去的灾难和创伤,是为了厘清历史的是非对错。
对历史的过错道歉,是为了承诺永远不再犯以前的过错。
叁
小毛家的老虎窗,一阵阵夜风穿过,风声夹杂着锣鼓声。
小毛娘:“这次海德的轮船,停靠在大达码头,银凤抱囡囡去接船了”。
小毛爸爸放下酒盅:“因为领袖的一声文化大革命号令,轮船公司的领导就要外洋轮夹紧狗尾巴回来”。
小毛娘:“吃酒时,不要议论领袖”。当夜里十点多,后门响声,银凤海德上楼。银凤关照海德走路轻一点。一阵钥匙开门声音,地板缝亮出十几条光线,行李放在地板的声音,小囡嗯嗯几声,窸窸窣窣,海德的喉音嗡嗡嗡传上来。倒水,揩面,搬东西。拖鞋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银凤:“轻点呀,急点啥啦,手脚这么重,关灯呀”。然后地板一黑。
平时银凤在换衣裳,洗浴,也是必定要关灯的。即使白天也要拉上窗帘,让房间变暗。这样哪怕楼上有人偷看,也是模糊的。
此刻窗外月光明亮,银凤屋内传出阵阵浑浊的呼吸声。海德与银凤小夫妻久别胜新婚,犹如老房子着火,火光冲天,难以扑灭。
二楼爷叔房间,早已寂静。24路末班电车经过时,小辫子擦着电线,唦啦啦啦。银凤的哼哼声。黄鱼车踩过弄堂,车里装的毛竹排,啪啪啪啪一路响过去,惭惭万籁俱寂。小毛也迷糊入梦。
隔日一早,小毛娘惯例,手举语录书,立于五斗橱的领袖像面前。做早请示、晚汇报。小毛爸爸准备上班。小毛娘再抬头看一眼领袖像,也预备上班去。
小毛爸爸:“厂里新贴不少语录对联”。小毛娘:“我厂里也是,搞宣传的几只赤佬,爬上爬下忙煞”。
小毛爸爸:“对联左边写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右边写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小毛娘警惕问:“你再讲一遍”。
小毛爸爸又讲了一遍。
小毛娘:“对联明显少了一个字”。小毛爸爸问:“啥字”。
小毛娘:“应该是去争取胜利。领袖的真言,五个字就不可以漏掉一个,这是啥人贴的”。小毛爸爸回答是他贴的。小毛娘叫起来,这还了得啊,若是别人发觉,你就麻烦了。
小毛娘告诫小毛爸爸:这种闯穷祸的大事体,文人的事体,侬工人轧进去做啥。
父母急急下楼。小毛起身,拿了毛巾牙刷走到底楼。
银凤买了菜由前门进来。二楼爷叔下楼,并看了看银凤。
海德也下楼,朝小毛笑笑。
小毛说:“阿哥回来了”。
海德拿出一管牙膏,贴近小毛的牙刷,挤出一条说,日本牙膏,试试看。两人洗漱。
又一天早晨,小毛去了叶家宅。拳头师父做了夜班回来,仍旧精神十足。苏州河一旁的乱泥堆里,被建国清出一块地方,摆了两副石锁,一副石担。师父问小毛拳头硬点了吧。小毛回答还可以。
师父介绍说:“牛瘦角不瘦,这是荣根,这是小毛”。
荣根点点头,指石锁称赞。小毛问石锁啥地方弄来的。师父回答:“厂里做了模子,在此地浇水泥,分量平均做的,石担有两百斤多一点,石锁一副三十斤,一副四十二斤”。荣根讲,这个若是练得顺了,拳头上可以立人,肩胛上可以跑马的。小毛去拎石锁。师傅劝,没有练过要伤手筋的。荣根让师父掼一次,给我们徒弟看看。拳头师父便吐了嘴里的烟屁股,脚底一踏,拿起一对小石锁,马步开裆,锁由胯下朝上,用力一抡,超过头顶,手腕一转,十指一松一放,一对小石锁,各自腾空旋转,坠落阶段再双手随势接住,再抡再是一送,手腕不转松了手,一对小石锁,平面上升,齐齐腾空,乘了落势两手一搭,拎紧落地放平。拳头师父谦虚表示自己:“年纪大了,长远不弄了,手也生了”。建国称赞。荣根走上试手一下。荣根是单手掼锁式,单只小石锁腾空,自由下落之时,抬起臂膊来接,贴了锁,随势落下来,锁像是落于臂膊之上,半秒停顿,手腕一翻,敏捷握紧锁柄,再抛再转,再停再接,再掼,煞是好看。师父称赞:“好,我记得当时,只教过一次,车间里为此还扣我过奖金,想不到荣根记得这么牢”。荣根答:“师父带进门,练功靠自身,我弄了一年半了”。师父教育建国,做事样样要靠自觉要上心。建国答应。师傅认为小毛的功夫也比较硬扎,可以先练练。师父对荣根说,我这两个小朋友,年纪小,力道却不小。师徒四人边谈边练。
旁边是河堤,苏州河到此,折转几个河湾,往来驳船鸣笛,此起彼伏,南风里传来长寿路一带的喇叭广播,普通话教唱歌:“预备起,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唱,革命是暴动……”。
有人拍手说:“好看好看,力道真大,可以打老虎了”。四个人回头,一个女工,坐于脚踏车上,脚抵街沿石,三十出头年纪,大眼睛,嘴唇丰满,河风吹乱短发,人造棉短袖蓝衬衫,工装裤。来人是女工金妹,拳头师父原来的徒弟,后调到周家桥纺机厂,结婚三个月,男人工伤过世。
金妹停稳车子,边揩汗说:“很久没有来了”。师父问:“上啥班头”。金妹说:“今朝休息,师父是夜班做出是吗”。师父笑答算得蛮准的。小毛招呼称阿姐。金妹拍拍小毛肩胛。师父介绍徒弟荣根,建国。金妹要几位阿弟帮忙,将车子后面的一只拎包搬下来。小毛建国荣根上前,松开了车架后一只帆布包,重得吓人,一看是两副铁哑铃。师父开心。金妹讲答应的事,拖了一年了难为情,但是厂里做私生活,也是要暗地里,偷偷摸摸去做的。师父在金妹滚圆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说:“偷偷摸摸,难听吧”。金妹一推说:“做啥啦,师娘上班了对吧”。意指师娘不在,师父动手动脚。
师父朝小毛等人眨眼睛。建国荣根,拉起小毛说:“阿姐先坐,我们走了”。金妹朝师父一扭身体说:“当着徒弟的面,难看吧,我也走了”。但身体没动。师父朝大家点点头,三个人出来。
荣根去浜北的东新村棚户,建国去曹家渡,大家互道再会。
小毛走进弄堂,王师傅捆扎了一个烫发罩。小毛问:“电热丝又坏了”。王师傅答:“破四旧不许烫头发了”。小毛讲最好理发店打烊。王师傅讲真的关了门,没得命了,我跑你家去吃饭。小毛笑笑走上二楼,银凤房门敞开,桌面三菜一汤。银凤招呼小毛进来一道吃。小毛摇手。海德来拉小毛进去,小毛在骨牌凳上勉强坐好,海德倒了半杯“上海牌”啤酒,银凤拎过瓶子说,小毛不可以吃。海德讲只倒半杯嘛。小毛接过。海德表示我一出海,就是大半年,银凤与孩子多亏邻里照应。小毛讲是我娘照应的,不是我。银凤讲你也帮姐姐买电影票的。海德讲我天天在海上漂,脑子一片空。小毛告诉海德,姐姐每一趟吃饭,要多摆一副碗筷,等阿哥回来。银凤红着脸不让小毛讲。海德捏着银凤的手背讲,老婆是想我的对吧。银凤怪小毛偷看,小毛讲是经过门口看见的。海德表示老婆想丈夫,是大大方方的,怕啥呢。海德讲自己已经不准备吃海员这口饭了,“文化大革命”,最好搞得再大一点,搞到轮船全部停班,码头停工,就好了。银凤不让海德乱讲。海德仍说:如果轮船一直抛锚,我就改坐写字间,可以每夜抱着老婆了。银凤指指隔壁爷叔方位说嘘了一声。海德叹气样样要怕的,胆子真小。海德看着银凤说:总归心事重重的一副样子,担心啥呢,工人阶级,已经领导一切了,开心一点”。小毛插嘴说:“阿哥一出海,姐姐就担心”。海德不响。银凤吃了几口啤酒,连胸口都泛红了。小毛问海德,出海在海洋上,总有些开心事体吧。海德回答小毛,只有甲板上蹲了的几只猢狲,有啥开心的。一出海就吃风吃浪,单单讲日本内海,流速八节,濑底岛海峡,明石,关门海峡,如果是旧船,进港就算是全速也开不动。小毛讲我有个朋友,一直做船模。海德表示远洋货轮这种事,我是权威。小毛问将来自已可以去做海员吗。海德讲男人当船员,等于是坐牢监,半年或一年一判,有啥意思呢,回到上海,又天天弄得老婆出汗,腰酸背痛的。银凤骂他十三点。海德讲我是真无啥可以讲了,人坐到甲板上,眼前就是水,就这几个男人,吃老酒,吵吵闹闹,要么就想女人,想老婆。比吃官司稍微好一点,就是我们的床头边,允许贴老婆的照片。银凤不许海德再讲下去。海德表示,男人想女人是正常的。海德讲船员人人贴老婆照片,单身汉就贴明星照,以前贴谢芳,最近是《女跳水队员》剧照。银凤表示这部电影没看过。海德讲里面全部是穿游泳衣的女人,可以看看胸部大腿等。小毛不响,海德讲外国画报,大腿照片最多,但是政委要检查。小毛告诉海德,现在解放前的旧画报,废品回收站有不少。海德讲外面不缺日本,泰国,西德,荷兰等赤膊赤屁股的女人画报,就是政委经常要搜查,查到就要写检讨。银凤赞同讲:“是应该查,男人的思想,太下作了”。海德笑笑说:“其实呢,政委没收了画报,关紧房门,自家去闷看,难道政委的裤裆里,是胡萝卜,是红肠”。银凤意忙制止海德。海德仍说:“小毛评评看,我预备让银凤,拍一到两张照片,带到船上,让我看看,养养眼睛,这应该吧,银凤不肯”。银凤回答如果是到照相馆里拍,我为啥不肯。银凤看看隔壁,轻声对小毛讲:“小毛来评评看,海德想请一个下作同事来,专门拍我横到眠床上的样子,冲印放大”。小毛不响。海德插上说:“我不懂照相机,请同事来帮忙,又不登报纸,不可以呀”。小毛说:“姐姐为啥不拍,大自鸣钟照相馆橱窗里,一张也不及姐姐”。银凤看看板壁,压低声音说:“小毛真老实,海德是要我赤膊,戴了奶罩,赤两条大腿,只穿三角裤,枕头旁边,摆出骚样子来,下作吧,太下作了,我可以拍吗”。
小毛听后更不敢响了。海德摆手说:“既然不答应,就不要多讲了”。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真正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遭遇,一个时代产生一个时代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