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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24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14 04:56:06  浏览次数: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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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怕招冤同行相护 自甘落魄失路谁悲

  王莲生躺在榻床右首吸烟过瘾,随即又翻转换左边来吸上三口,身子轻似腾云驾雾。一会儿便眉低眼合,似有睡意。张蕙贞装好一口烟,将枪头凑到嘴边,替莲生把火,莲生摇手不吸。蕙贞轻轻放下烟枪,要坐起来。莲生一手扳住蕙贞胸脯,说:“你也吃一筒。”蕙贞道:“我不吃;吃了会上瘾,怎么做生意啊。”莲生道:“哪里会呢。小红一直吃,也不曾有瘾。”蕙贞道:“小红自然,她有本事,会做生意,就吃上瘾也不要紧。我要像她这样也可以呀。”莲生道:“你说小红会做生意,为啥她没有客人呢?”蕙贞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客人?”莲生道:“我看见她年尾的堂簿上,除了我就不过几户老客人,也就叫过二三十个局。”蕙贞道:“做了你一户客人,再加二三十个局,也就好了。”莲生道:“你不知道的,小红也不容易,她花费大,爷娘兄弟有好几个人在这里,都靠她一个人做生意。”蕙贞道:“爷娘兄弟在这个小房子里,哪里有多少花费?只怕她自已派用场多。”莲生道:“她自己倒没啥用场,就只是三日两头去坐坐马车。”蕙贞道:“坐马车也有限的很。”莲生道:“那么什么用场大呢?”蕙贞道:“我怎么知道呢。”

莲生便不再问,自取烟盘内所剩两只烟泡,且烧且吸,不一会儿便抽完了。于是一手扶住榻床栏杆,抬身坐起。蕙贞知道是要吸水烟,忙也起身,取一支水烟筒,就在榻床边挨着莲生肩膀偎倚而坐,装水烟与莲生吸。

莲生吸了两筒,复问道:“你说小红自己用场大,到底是派了啥用场你说说看。”蕙贞略怔一怔道:“我就是这样一说呀,小红自己派啥用场,你不要去小红那里瞎说瞎话。倘若你说了啥,她只道是我说她的坏话,再让她骂。”莲生笑道:“你就说吧,我哪里会去告诉小红!”蕙贞声音略高道:“你叫我说啥呢?你与小红是三四年的老相好,还有啥不知道的,倒来问我。”莲生笑而叹道:“你也真真是笨的!小红说过你多多少少的坏话,你不说她倒也罢了,还要替她隐瞒。”蕙贞也叹道:“不是隐瞒呀,你么也缠不清了!小红有爷娘兄弟,还要经常坐坐马车,这个用场是不是比较大一点啊。”

 蕙贞仍不肯讲真话,莲生只得一笑丢开。水烟吸罢,蕙贞仍并坐相陪,和莲生美满恩情,温存缠绵,消磨了好一会,敲过十二点钟,唤娘姨收拾安睡。

蕙贞在枕上又劝莲生道:“小红这个人,凶归凶,与你是总算还可以。她现在客人仿佛似没有一样,就只有你一个人在替她撑场面,她不与你要好,还能去找谁?前次明园她要同我拚命,倒不是为别的,只是担心你做了我,再也不去她那里了。你若真不去,她怎么能不发急啊?我倒不是说劝你,你与她相好了三四年,也该摸着点她的脾气了,稍微有点不开心,你能让她就让让她。她有时候就是做错点啥,你也不要去说她。你说了她,她不会来怪你,只说是我教你的,我若结了她这种冤家。单是背后骂我两声倒也罢了,倘若在桌面相见,她是做的出当面拉下脸,与我吵架的,我该有多少难为情啊?”莲生道:“你说她与我要好,哪里就要好呢?我刚做她的时候,她与我说:‘做倌人难出头,就因为没有好客人。现在有了你,这是再好也没有了。让我再去做一户陌生客人,我是一定不去做了。’我说:‘你不去做么,就嫁给我好了。’她嘴里是一直说好的、好的,但就老是敷衍搪塞下去。起初说要还清了债就嫁我,现在还了债,又说是爷娘不许。看她光景,总归不肯嫁人,也不知她究竟是啥意思。”

蕙贞道:“这倒也没啥别的意思。她做惯了倌人,怕到人家屋里去规矩太大,才不肯嫁。再等两年,年纪大了点,那就要嫁你了。”莲生摇手道:“倘然沈小红要嫁给我,我也讨不起。前几年端午、中秋、过年消费差不多花二千光景,今年加倍也不行了,还债买东西付局帐,一个节还没到,就用给她二千多。你想,我哪里有这么多洋钱去花费?”蕙贞叹道:“像我这里,一年就一千洋钱也不错了。”莲生再要说时,只听得中房间内阿巧睡梦中咳嗽声音,遂被打断不提。

次日上午,王莲生、张蕙贞刚起身,管家来安即来禀说:“沈小红处娘姨请老爷过去说句话。”蕙贞忙问甚事,莲生道:“她那里有啥话,两日没有去了,一定会要来请的。”蕙贞寻思一会道:“我猜小红肯定有话要与你说。你想?随便啥时候,你一到这里来,她就会知道。现在是知道你又来了这里,来请你,就没话也要想出句话来说的,吵的你不舒服。你说对不对?”

莲生不答。等到用毕午餐,吸足烟瘾,莲生方思过去。蕙贞连连叮嘱道:“你到沈小红那里去,小红问你哪里来,你就说是在这里好了。她要说你啥话,你也就依她一半,你就不依她,也不要与她犟,好好的与她说。小红这个人不过性子糙点,你说明白了,她也没啥。你要记好我的话,不要忘记。”

莲生答应下楼,也不坐轿,带了来安出门,只见一个小孩子往南飞跑,仿佛是阿珠的儿子,欲想唤一声,已是不及。莲生往北出东合兴里,由横弄穿至西荟芳里。阿珠早迎出门首,相随上楼,同到房里。沈小红当窗闲坐,手中执着一对翡翠双莲蓬在那里玩弄。见了莲生,也不起身,只冷笑道:“我这里不请你是想不前来的!两日天有多少公事,忙得一趟也不来。”莲生佯笑坐下,阿珠接着笑道:“王老爷一请就来,还算给你的面子,不坍台。先生,你要谢谢我个的。”说着,先绞把手巾,又将茶碗放在烟盘里,点起烟灯,说:“王老爷请用烟。”

莲生过去躺在榻床上手,吸起烟来。小红便道:“让你到这里来,真是委屈你了!这里的人都笨手笨脚,也没啥人来替你装烟。”莲生笑道:“谁要装烟啦?”此时阿珠抽空回避。

莲生本已过瘾,只略吸一口,即坐起来吸水烟。小红乃将翡翠双莲蓬给莲生看。莲生问:“是不是卖珠宝的拿来看?”小红道:“我买的,十六块洋钱,比茶会上贵点吗?”莲生道:“你已有几对莲蓬了,也可以了,再去买来做啥?”小红道:“你替别人去买,碰着我就不应该买了?”莲生道:“不是说应该不应该,你莲蓬不买,买些别的东西好了。”小红道:“别的我再买就是了。莲蓬虽然用不着,我就是气不过,一定要买它一对,多用去你十六块洋钱。”莲生道:“那么你拿十六块洋钱去,随便你买啥。这一对莲蓬也没啥好,不要买了,可以吗?”小红道:“我是人也没啥好,哪里有好东西让我来买。”莲生低声故意道:“阿唷!先生客气得来,啥人不知道上海滩上沈小红先生,还要说不好!”小红道:“我哪里算得上先生啊?比野鸡也不如的,让人叫先生自己也有些惶恐的”

莲生料想自己也说不过她,不敢多言,仍嘿然躺下,一面取签子烧烟,一面偷眼去看小红。见小红垂头抿口,斜倚窗栏,手中还执那一对翡翠双莲蓬,将指甲掐着细细分数莲子颗粒。莲生大有不忍之心,只是无从解劝。

适值外场报说:“王老爷朋友来。”莲生迎见,乃是洪善卿,进房即说道:“我先到东合兴里去寻你,说巳经去了,我就知道在这里。”

小红敬上瓜子,笑向善卿道:“洪老爷,你寻找朋友倒很会寻,王老爷刚刚到这里来,也被你寻到了!只是王老爷现在也难得来的,一直在东合兴里。今日是请来的,刚刚来了一会。晚些原是要到东合兴去的。洪老爷,你下次要寻王老爷,还是到东合兴去寻的好。东合兴若不在,就难说在哪里了。你就等在了东合兴,王老爷做完事情会回去,碰头的。东合兴就好比是王老爷的公馆了。”

小红唠叨个不停,善卿呵呵一笑,打断了她道:“不要说了!我来一趟听你说一趟,我听的耳朵都长茧子了。”小红道:“洪老爷说得一点不错,我天生不会说话,说出来就让人烦。不像人家会说会笑,会殷勤。同样是打茶会,客人当然喜欢到那里去,同去的朋友讲讲说说,也热闹点。到这里呢,不但要听我噜哩噜嗦,不但嫌烦,还要得罪朋友。你说王老爷哪里会愿意到这里来呀!”

善卿正色道:“小红你不要这样,王老爷虽说做了张蕙贞,与你仍是要好的,你也就姑息的吧。你一定要王老爷不去做张蕙贞,王老爷也没啥,听了你的话就不去了。不过我说,张蕙贞也是苦命的,让王老爷去照应点她,你也璧如做好事。”这几句说得沈小红盛气都平了下来,无言可答。

于是洪善卿、王莲生谈些别事。已近黄昏,善卿将欲告辞,莲生阻止了,却去沈小红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听不出说什么。只见小红道:“你去吧,啥人拉牢你啦?”莲生又说两句,小红道:“来不来随你便。”莲生乃与善卿相让同行。

小红略送两步,咕噜道:“张蕙贞等在那里,是一定要去一趟的。”莲生笑道:“张蕙贞那里不去了。”说着,下楼出门。善卿问:“去哪里?”莲生道:“到你相好处去。”

两人往北,由同安里穿至公阳里周双珠家。巧囡为王莲生叫过周双玉的局,引莲生至双玉房里。洪善卿也跟进去,见周双玉睡在床上。善卿走到床前,问双玉:“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双玉手拍床沿,笑说:“洪老爷请坐,对不住了。”

善卿即坐在床前,与双玉讲话。周双珠从对过房里过来,与王莲生寒暄两句,请莲生吸鸦片烟。巧囡装水烟给善卿吸。善卿见是银水烟筒,又见妆台上一连排着五只水烟筒,都是银的,不禁诧异道:“双玉的银水烟筒有多少啊?”双珠笑道:“这个是我姆妈拍双玉的马屁。”

双玉听见,嗔道:“阿姐总是瞎说!姆妈拍我的马屁,不是笑话吗。”善卿笑问其故,双珠道:“就是前次为了银水烟筒,双玉教客人去买了一只,后来姆妈拿大阿姐、二阿姐的几只银水烟筒都给了双玉,双宝是一只也没有。”善卿道:“那么现在还有啥不开心?”双玉接说道:“我是在发寒热呀。前日晚客人碰和,一夜没睡,就发寒热了。”

说话之时,王莲生烧成一口鸦片烟要吸,不料烟枪不通,斗门咽住。双珠先见,即道:“过这边去吃吧,有只老枪(意指熟练抽烟枪的)在这里。”

当下众人翻过对过双珠房间,善卿始与莲生说知,翡翠头面要买几色,价值若干,已面交与张蕙贞了。莲生亦问善卿道:“有人说沈小红自己的花费很大,你可知道她有啥大花费?”善卿沈吟半晌,答道:“沈小红也没啥大花费,就属意坐坐马车,花费大些。”莲生听说是坐马车,并不在意。

谈至上灯时候,莲生要赴沈小红之约,匆匆告别。善卿即在双珠房里便饭。往常善卿便饭,因是熟客,并不添菜,和双珠、双玉共桌而食;这晚双玉不来,善卿说道:“双玉为啥三日两头不适服?”双珠道:“你听她瞎讲,哪里有啥寒热。就是因为姆妈太喜欢她了,她装病呗。”善卿问:“为啥要装病?”双珠道:“前日晚双玉起初没有局,刚刚我与双宝出局去后,接连有四张票头来叫双玉。相帮、轿子都不在,连忙去喊双宝回来。碰着双宝台面上要转局,叫相帮先拿轿子抬双玉去出局,再去抬双宝。等到双宝回来后,再到双玉那里,晚了一会。就这样转到第四个局,桌面也散了,客人也去了,双玉转来,告诉姆妈,她天生与双宝不合,就说是双宝耽搁的,要姆妈去骂她几声。姆妈为了桌面转局客人还在双宝房里,就不说啥。这样双玉就不舒服了,在房里,乒乒乓乓掼东西。正好又有客人来碰和,一夜没睡,到第二天就说是不舒服了。”

善卿道:“双宝也倒霉,碰着个前世冤家对头。”双珠道:“开始因为姆妈不喜欢双宝,为她不会做生意,说过几声,双玉来到现在,双宝被打过几次,都是为了双玉。”善卿道:“现在双玉与你还要好吗?”双珠道:“双玉与我要好是要好的,见了我也有点怕的。姆妈随便啥事总是依她,我不管她生意好坏,看不过就要说的,让她去恨我吧。”善卿道:“你说她也不要紧,她哪敢来怪你。”

一会儿,用过晚饭,善卿无事欲回店。双珠也不留。洪善卿从周双珠家出来,走出公阳里南口,向东步行,忽听得背后有人叫声“娘舅”。

善卿回头一看,正是外甥赵朴斋,只着一件稀破的二蓝洋布短袄,下身倒还是湖色熟罗套裤,一双京式镶鞋,已戳出半只脚指。善卿吃了一惊,急问道:“你为啥长衫也不穿了?”赵朴斋嗫嚅多时,才说:“仁济医馆出来,客栈里耽搁了几日,缺了几百房饭钱,铺盖衣裳都给他们押上了。”善卿道:“那么为啥不回去呢?”朴斋道:“是想要回去,但没有钱。娘舅肯再借块银洋钱让我去乘船?”被善卿啐了一口,道:“你这个人还有啥脸来见我!你到上海来坍我的台,你再要叫我娘舅么,要不要给你两记耳光吃吃!”

善卿说了,转身便走。朴斋紧跟在后,苦苦求告。约走一箭多远,善卿心想无论如何,到底有碍自己的体面,只得喝道:“与我一起到客栈里去!”朴斋诺诺连声,趋前引路,却不往悦来栈,直引至六马路一家小客栈,指道:“就在这里。”

善卿忍气进门,向柜台上查问。那掌柜的笑道:“哪里有啥铺盖的,就不过一件长衫,脱下来押了四百个铜钱。”

善卿转问朴斋,朴斋垂头无语。善卿复狠狠的啐了一口,向身边取出小洋钱赎还长衫,再给一夜房钱,令小客栈暂留一宿,喝叫朴斋:“明天到我行里来!”朴斋答应,送出善卿。善卿毫不理会,叫辆东洋车自回南市咸瓜街永昌参店,短叹长吁,没法处置。

次早,朴斋果然穿着长衫来了。善卿叫个出店领朴斋去乘船,只给三百铜钱与朴斋路上买点心。赵朴斋跟着出店辞别洪善卿而去。

第二十四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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