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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25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14 04:56:11  浏览次数: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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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前事抢白更多情 约后期落红谁解语

  洪善卿等出店回话,知赵朴斋已送上航船,船钱也巳经付讫。善卿还不放心,又备细写一封书信与朴斋母亲,嘱他管束儿子,不许再到上海。

 出了店交信局寄去,善卿方了理自己店务。下午无事,正欲出门,适接一张条子,却系庄荔甫请至西棋盘街聚秀堂陆秀林房吃酒的。当下向柜上伙计叮嘱些话,独自出门北行。因天色尚早,坐一辆东洋车拉至四马路中,先去东合兴里张蕙贞、西荟芳里沈小红两家,寻王莲生谈谈。两家都回说不在。

善卿遂转出昼锦里,至祥发吕宋票店,与胡竹山拱手,问陈小云。竹山说:“在楼上。”善卿即上楼来,陈小云相见让坐。小云问:“庄荔甫么二处吃酒,来请过你吗?”善卿道:“陆秀林处呀,晚点与你一起去。”小云应诺。善卿问:“上次庄荔甫那里许多东西,你是否帮他卖掉些?”小云道:“只有黎篆鸿挑了几样,还有许多没有动过。你有啥主顾,你也帮他问问。”善卿应诺。

一会,俩人词穷意竭,相对无聊,又商量着,打个茶会再去吃酒不迟。于是联步下楼,别了胡竹山,穿进夹墙窄弄,就近至同安里金巧珍家。陈小云领洪善卿直接去到楼上房里,金巧珍起身相迎。

两人坐定,巧珍问道:“西棋盘街有票头来请你,是吃酒吗?”小云道:“就是庄荔甫请我们两个。”巧珍道:“这段时间庄倒吃几桌了。”小云道:“前次庄是帮朋友代请的,不是他请酒。今晚恐怕是烧路头(送财神)不是宣卷。”巧珍道:“没错,我们二十三也是宣卷呀,你也要来吃酒。”小云沉吟道:“吃酒是可以,但倘然你还有客人来吃酒,我就晚一日,二十四吃也没啥关系。”巧珍道:“没有呀。如果有了客人,我也不叫你来吃酒了,就是没有才说呢。”小云故意笑道:“没有客人才叫我吃酒,有了客人就想不起我了。”

巧珍听了,想要去拧小云的嘴,碍着洪善卿,只得笑了一笑道:“你倒是在挑我的差错!哪句话我有说错?你是长客呀,宣卷不摆桌面,多么坍台?就是要你来撑场面的,不然叫什么做长客?倘然有吃酒的客人,你吃不吃就随你便,你是长客,随便哪一日都可以吃的。我说的有错吗?”小云笑道:“你不要发急,我也没说你错呀。”巧珍道:“那么你这么碍不着的瞎说,把我说的火冒三丈的。”

洪善卿坐在一旁,只是呵呵的笑。巧珍瞧一眼道:“真真让洪老爷笑话了!四五年的老客人,一直瞎三话四,倒像刚刚做起的相好。”小云道:“说说笑笑,有啥不好?不说才会闷死。”巧珍道:“谁说你不能说?但你说这些让人生气的话,还说是笑话。你看同样人家洪老爷做的周双珠,比你还要长远的,哪里有一句不上不落的话?就你会说出这些怪里怪气的话!”

善卿接着笑说道:“你们两个寻相骂,做啥拿我来开心?”巧珍也笑道:“洪老爷,你不知道他的脾气。看他这个人么,表面上好像是个老好人,有时候真让人讨嫌。有一次他来,碰着我房间里有客人,请他过对面房里坐一会,他不声不响就走了。我问他:‘为啥要走?’他说是我说:‘自己有恩客在的,那么我来做什么讨厌人,让人不高兴。’”

小云不等说完,截断她笑道:“前几年的话,还要说他干啥?”巧珍瞟了一眼,带笑而嗔道:“你倒是说过就忘记的,我是忘不了,说出来让洪老爷听听。洪老爷到这里来,就算怠慢点,听几句奇特怪话宽松宽松,倒也没啥不好。”

小云一时着急,张开两手跑过去,一古脑儿搂住巧珍不依。巧珍发急喊道:“做啥呀?”娘姨阿海、大姐银大闻声赶至,小云始放了手。巧珍挣开,反手摸摸头发,沉下脸喝小云道:“替我过去坐来好!”小云装出怕的样子连说:“噢,噢!”倒退归坐。阿海、银大在旁齐声道:“陈老爷一直规规矩矩,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善卿点头道:“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的。”

这一闹,不知不觉巳是上灯后。小云的管家长福寻来,呈上庄荔甫催请票头。善卿起身道:“我们去吧。”即时与小云同行。金巧珍送至楼梯边,说声“就来催叫”。小云答应出门,吩咐长福道:“我同洪老爷一起去,你去喊车夫拉到西棋盘街来。”长福承命自去。

陈小云、洪善卿比肩交臂,步履从容,缓缓走过四马路宝善街,方到西棋盘街聚秀堂。进门登楼,只见房内已有两客。洪善卿认得是吴松桥、张小村,惟与陈小云各通姓名,然后大家随意就坐。庄荔甫忙写两张催条交与杨家姆妈,道:“一面去催客,一面摆桌面。”

等到桌面摆好,催客的也回来报说:“尚仁里卫霞仙处请客不在,杨媛媛那里就来。”洪善卿问:“是不是请姚季莼?”庄荔甫道:“不是,我请老翟。”善卿道:“前日姚季莼夫人到卫霞仙处吵骂,你知道吗?”荔甫骇异,忙问什么状况。

善卿正要说时,适外场又报说:“庄大少爷朋友来。”荔甫急迎出去,众人起立拱候。恰正是李鹤汀来了,大家曾经见过面,不需客套。庄荔甫又令杨家姆妈去隔壁陆秀宝房里请施大少爷过来。众人见是年轻后生,面庞俊俏,衣衫华丽,手挈陆秀宝一同进房,都不知为何人。庄荔甫在旁代说,才知姓施,号瑞生。略道渴慕,便请入席。庄荔甫请李鹤汀首座,次即施瑞生,其余随意坐定。

先是陆秀宝换了出局衣裳过来,坐在施瑞生背后,因见洪善卿,想起问道:“赵大少爷可曾看见?”善卿道:“他今天回去了。”张小村接嘴道:“朴斋没有回去,我刚刚在四马路还看见他的。”善卿惊讶,又不便细问。

施瑞生向庄荔甫道:“我也要问你:‘双喜双寿’的戒指你们是去哪里买的?”荔甫道:“就是龙瑞里,多的很。”瑞生转向陆秀林索取戒指看了样式,仍即归还。

吴松桥问李鹤汀:“这两日碰和过吗?”鹤汀说:“没有。”松桥道:“晚会可否高兴碰一碰?”鹤汀皱眉道:“没有人啊。”松桥转问陈小云:“可碰和过?”小云道:“我碰和不过是应酬倌人,没啥大的输赢。”松桥听后默然。

当下金巧珍、周双珠、杨媛媛、孙素兰及马桂生陆续齐集。马桂生暗中将张小村袖口一拉,小村回过头去,桂生张开折扇遮住半面,和小村唧唧说话。小村只点点头,随即起身,走至烟榻前,暗中点头叫吴松桥过来,附耳说道:“桂生屋里也在宣卷,叫我去撑撑场面。你与鹤汀说一声,晚会儿同他碰一场和。”松桥道:“还有啥人?”小村道:“如果没有就把陈小云算进,好吗?”松桥沉吟一会,方道:“小云恐怕不肯碰。我说桂生那里在宣卷,你也应该吃桌酒的,你索性翻桌过去吃酒,吃到那时候模样,再说碰和就容易了。”小村亦沉吟道:“吃酒不高兴,桂生那里去吃也没啥有趣。”松桥道:“你不知道,要吃酒倒是幺二等吃的好,长三书寓里倌人,太时新,就摆个双桌也不在眼里。像桂生那里,你若应酬了一桌酒,连着再碰场和,她们会很高兴的。”小村道:“那么你去吃吧,我贴你两元脚钱。”松桥道:“你做的相好,我怎么好去吃酒?或者碰起和来,我赢了的话,也出一半。”

小村想了一想,便起身拱手向诸位说明翻桌缘故,务请赏光。众人都说奉扰不当。马桂生不胜之喜,即令娘姨回家收拾起来。

这里众人挨肩划拳。先是庄荔甫打个通关,各敬三拳,尽了地主之谊,然后请诸位行令。李鹤汀量浅拳疏,拱手求免。施瑞生正和陆秀宝鬼混,意不在酒。张小村因要翻桌,不敢先醉,和吴松桥商议合伙摆庄,不过充景而已。惟陈小云、洪善卿两人兴致如常,热闹一会,金巧珍、周双珠各代了两杯酒,同杨媛媛、孙素兰一哄而散。陆秀宝也脱去出局衣裳,重来酬应。张小村乃吩咐马桂生:“先去摆起桌面来。”桂生再三嘱咐:“就请过来。”桂生去后,随即散席。

陆秀宝早拉施瑞生去隔壁自己房里,摁瑞生横躺在烟榻上。秀宝爬在身边,低声问道:“是否又要去吃酒了?”瑞生道:“他们要翻桌,我不高兴去。”秀宝道:“一起吃酒么,是要一齐翻桌的,单你不去不好看。”瑞生道:“不过少叫一个局,有啥不好。”秀宝冷笑道:“你叫袁三宝三块洋钱一个局,连着叫过多少。现在遇上我,算是省了!”瑞生道:“袁三宝是清倌人,哪里要三块洋钱。”秀宝道:“起初是清倌人,你去做了难道还清吗。”瑞生呵呵笑道:“你这是在说你自己。我也就一个陆秀宝,那么起初是清倌人,我一做也就不清了。”

秀宝嘻嘻痴笑,一手伸进瑞生袖口,揣捏臂膊。瑞生趁势搂住,正要往下摸,要紧关口偏偏杨家姆妈走进房传话:“张大少爷请过去。”瑞生坐起身来,被秀宝推倒道:“啥要紧啊?让他们先去吧。”瑞生只得回说:“请张大少爷先去,等一会就来。”杨家姆妈晒笑应声自去。

瑞生、秀宝搂在一处,却悄悄的侧耳静听。听得隔壁房里张小村得了杨家姆妈的回话,便道:“那么我们去吧。”李鹤汀、陈小云因有车轿前行,张小村引着洪善卿、吴松桥及主人庄荔甫,一路说笑,款步下楼。瑞生向秀宝附耳说道:“都去了。”秀宝佯嗔道:“去了又怎样?”

一语未了,不意陆秀林送客回来,偏就走到秀宝房里。秀宝已自动情,恨得咬咬牙,把瑞生狠命推开,两脚一蹬,咭咭咯咯一阵响,跑到梳妆台前照着洋镜,整理发髻。秀林向瑞生道:“张大少爷叫我与你说一声,在庆云里第三家,担心你不认得。”瑞生嘴里连说:“知道了,知道了。”两只眼只斜睃着秀宝。秀林回头见秀宝满面通红,也不多言,急忙退出。

瑞生歪在烟榻上,暗暗招手,低声唤秀宝道:“来。”秀宝眼光向瑞生一瞟,却跺跺脚耍小性子答道:“不来!”瑞生猛吃一惊,盘膝坐起,手拍腿膀,央说道:“不要!我替你阿姐磕个头,看我面子上,不要生气。”

秀宝听了要笑,硬是忍住了,撅起一张小嘴,趔趄着小脚儿,左扭右扭,欲前不前,尚离烟榻有三四步远,噎一声地奋身一扑,直扑上来。瑞生挡不住,仰叉躺下。秀宝一个头钻紧在瑞生怀里,复浑身压住,使瑞生动弹不得,任凭瑞生千呼万唤,再也不抬起来。瑞生没奈何,腾出右手,慢慢从腰下摸进去,忽摸着肚带结头,想要拉动。秀宝觉着,“唉”的大喊一声,好像《水浒传》乐和吹的“铁叫子”一般,一面捏牢瑞生的手,抬起头来,与瑞生四只眼睛睁睁相对。瑞生悄问道:“为啥还不肯呢?”接连问了几遍,秀宝终不答。

好一会,秀宝始喃喃说道:“你要去吃酒呀。等会吃了酒早点回来,好吗?”瑞生道:“现在也有空呀,为啥一定要晚会呢?”

秀宝见问得紧,要说又说不出口,只将手指指自己胸膛。瑞生仍属不解,秀宝急了,撒手起身,皱眉道:“你这个人为啥听不明白呢!”瑞生想了想,没奈何叹口气,咕噜道:“咳!现在就饶了你吧,晚会你再这样,要让你看看。”秀宝把嘴一撇道:“你有多大的本事!”瑞生笑道:“我也没啥本事,不过要你死。”秀宝道:“噢唷!话倒说得像真的一样,不要晚会儿又不争气。”瑞生道:“那么现在先试试看哪!”秀宝见说,慌忙走开。瑞生沉下脸道:“碰也没碰到,就逃走了。你这个小鬼丫头也真是少见的!”

秀宝正要回嘴,只听得外场喊“杨家姆妈”,说:“请客叫局一起来喊了。”秀宝便道:“来请你了。”杨家姆妈送进票头,果然是张小村的。秀宝问:“是不是说来就来了?”瑞生道:“你不要我么,我自然就去了!”秀宝大声道:“什么!你这个人……”说到半句,即又咽住。杨家姆妈在旁帮着憨笑一阵,竟自作主张,喊下去道:“请客就来。”瑞生也不理会。

秀宝自去收拾一回,见瑞生依然高卧,因问道:“你吃酒去不去啊?”瑞生冷冷的道:“我不去了!这里的空心汤团吃饱了,吃不下了。”

秀宝登时跳起身,两脚在楼板上着实一跺,只挣出一字道:“咳!”于是重复爬上烟榻,向瑞生耳边悄悄说了些话。瑞生方才大悟,道:“那么你为啥不早说?”秀宝也不置辩,仍即走开。

瑞生立起来,抖抖衣裳要走,却向秀宝道:“我也与你老实说了吧,今天你不舒服,我就明天来。现在去吃了酒,我要回去了。”秀宝瞪目反问道:“你在说啥?”瑞生陪笑道:“不呀,我与你商量呀,明天我一定会来的。”秀宝嚷道:“啥人说叫你明天来?你要回去,就去吧!”

瑞生不暇分说,回过头去也把脚一跺,“咳”了一声,引得杨家姆妈都笑起来。瑞生转身,先行告罪,随取出局衣裳嘻皮笑脸的亲自替秀宝披在身上。秀宝假做不理,与秀林一起自顾自下楼。瑞生跟至门口,看着秀林、秀宝登轿,方与杨家姆妈在后步行。往西转弯,刚走过景星银楼,忽然劈面来了一个年轻娘姨,拉住杨家姆妈,叫声“好婆”,说:“慢点。”

施瑞生因前面轿子走得远了,来不及再等杨家姆妈,急跟上去。到了庆云里,见那两顶轿子早停在马桂生家门首,俩人额首找寻杨家姆妈,瑞生乃说被个娘姨拉住之故。陆秀林生气,竟自下轿进门。瑞生问秀宝:“要不要我来搀你?”秀宝忙道:“不要,你先进去。”瑞生始随秀林至马桂生房中。众人先已入席,虚左位以待。施瑞生不便再让,勉强首座。

等了一些时,杨家姆妈才搀扶着陆秀宝进来。陆秀林一见,嗔道:“你还像样吗!跟局跟到哪里去了?”杨家姆妈含笑解释道:“那个小鬼丫头碰着一点点事,就吓得要死。我说没关系的,他们不相信,还要叫我去了。”

秀林还要埋冤,施瑞生插嘴问道:“碰啥事情了?”杨家姆妈当下慢慢的诉说出来,诸位洗耳听者。

第二十五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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