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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26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14 05:26:44  浏览次数: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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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本事耳际夜闻声 假好人眉间春动色

杨家姆妈道:“就是苏冠香呀,说让新衙门里抓去了。”陈小云眉眼一挑惊道:“苏冠香是否宁波人家逃出来的小老婆?”杨家姆妈道:“正是。逃倒不是逃的,因为她与大老婆俩无法相处,她先生放她出来的,叫她再嫁人,但吩咐她不许再做这种生意。所以现在做了生意,先生要找她的麻烦,那么我孙女儿,刚刚在苏冠香这里做娘姨,是否也连带倒楣。”庄荔甫道:“你孙女儿是有投注金钱的?”杨家姆妈道:“就是呀。如果去做了客贩洋钱的,那么就怕新衙门(租界)里要捉我们了。”李鹤汀道:“苏冠香倒是相当傲气的一个人,这下要吃苦了。”杨家姆妈道:“可能不会,听说齐大人在上海。”洪善卿道:“是平湖齐韵叟吗?”杨家娒道:“正是。他们是一家,苏冠香与齐大人讨得去的苏萃香是亲姐妹,另外几个都是讨人。”

庄荔甫忽然想起啥,正想再问问,却被吴松桥、张小村两人一门心思的碰和,故意摆庄划拳,打断话头。等到出局的差不多来齐,张小村便怂恿陈小云碰和。小云问筹码若干,小村说是一百块底。小云道:“太大了。”小村极力央求应酬一次,吴松桥在旁帮说。陈小云乃问洪善卿:“我与你合一家碰可好?”善卿道:“我又不会碰,合啥呢?要么你与荔甫合吧。”小云又问庄荔甫,荔甫转向施瑞生道:“你也合点吧。”瑞生心中有要事,慌忙摇手,断不肯合。

于是陈小云、庄荔甫说定输赢对拆,各碰四圈。李鹤汀道:“要碰和么,我们酒就不吃了。”施瑞生听说,趁机告辞,仍和陆秀宝同去。张小村不知就里,深感不安,并恐洪善卿扫兴,急取鸡缸杯倒满了酒,专敬五拳。吴松桥也代主人敬了洪善卿五拳。十杯划毕,局已尽行,惟留下杨媛媛在连牌局。众人略用饭而散。

登时收过台面,开场碰和。张小村问洪善卿:“你可高兴也碰两副?”善卿说:“真的不会碰。”吴松桥道:“看看就会的。”

洪善卿即拉只凳子坐于张小村、吴松桥之间,两边看。杨媛媛自然坐李鹤汀背后。庄荔甫急于吸烟,让陈小云先碰。恰好骰色挨着小云起庄。

小云刚立起牌嘴里就咕噜道:“牌怎么这个样子?”三家催他出牌,又摸过四五圈,临到小云,摸上一张又迟疑不决,忽唤庄荔甫道:“你来看,我倒也不会碰了。”

荔甫从烟榻上起身跑来看时,乃是在手筒子清一色,十四张牌荔甫翻腾颠倒配搭多时,抽出一张六筒教陈小云打出去,被三家都猜着是筒子一色。张小村道:“不是四七筒就是五八筒,大家当心点。”

可巧小村摸起一张幺筒,因台面上幺筒是熟张,随手打出。陈小云急说:“和了!”摊出牌来,核算三倍,计八十和。三家筹码交清,庄荔甫又道:“文副牌,是不是应该打六筒?你看,一四七筒,二五八筒,要几花和张啊。”吴松桥沉吟道:“我说该应打七筒,打了七筒,不过七八筒两张不和,一筒到六筒一样要和。你一筒和下来,多三副荡牌,廿二和加三倍,要一百七十六和,你去算。”张小村道:“对的,小云打错的。”庄荔甫也自佩服。李鹤汀道:“你们几个人都这么精道,谁会高兴去算呢!”说着,便打乱理牌。

洪善卿在傍默默寻思这副牌,觉得各人所言皆有道理,方知碰和亦非易事,不如推说不会,作门外汉为妙。为此无心再看,讪讪辞去。杨媛媛坐了一会,也自言归。

等到八圈满庄,已是两点多钟了。吴松桥、张小村皆被马桂生留下,其余三人等不及再上饭,告别出门。李鹤汀轿子,陈小云包车,分路前行,独庄荔甫从容款步,仍回西棋盘街聚秀堂来。黑暗中摸到门口,举手敲门,敲了十数下,倒是陆秀林先从楼上听见,推开楼窗喊起外场,开门迎进。

外场见是庄荔甫,忙划根自来火,点着洋灯,照荔甫上楼。荔甫至楼梯下,只见杨家姆妈也挤紧眼睛,拖双鞋皮,跌撞而出。外场将洋灯交与杨家娒,荔甫即向外场说:“开水不要了,你去睡吗。”外场应诺。

杨家姆妈送荔甫到楼上陆秀林房,荔甫又令杨家姆妈去睡,杨家姆妈又各处扫视一下自去。房内保险灯俱灭,惟梳妆台上点一盏长颈灯台。陆秀林卸妆闲坐吸水烟,见了荔甫,问:“碰和赢吗?”荔甫说:“稍微赢点。”还问秀林:“你为啥不睡?”秀林道:“等你呀。”

荔甫笑而道谢,随脱马褂挂于衣架。秀林递过水烟筒,亲去点烟灯。荔甫跟至烟榻前,见一只玻璃船内盛着烧好的许多烟泡,心生欢喜,来不及吸起水烟,躺下过瘾。秀林又移过苏绣六角茶壶套,问荔甫:“要不要喝茶?还热的。”荔甫摇摇头,吸过两口鸦片烟,将钢签递给秀林。秀林躺在左首,替荔甫化开烟泡,装在枪上。

荔甫起身,向大床背后去小解,忽隐约听见隔壁房内有微微喘息之声,方想起是施瑞生宿在那里。解毕,蹑足出房,从廊下玻璃窗张觑,但灯光半明不灭,隔着湖色绸帐,竟一些看不出。只听得低声说道:“你还要犟吗?”仿佛施瑞生声音。那陆秀宝也说一句,其声更低,不知说的甚么。施瑞生又道:“你的嘴倒是硬的!你的小性命,是不是一定不想要了?”

庄荔甫听到这里,不禁格声一笑。被房内觉着,悄说:“快点不要!房外头有人在看!”施瑞生竟出声道:“那么让他们看好了。”随向空问道:“好看吗?你要看吗。”

庄荔甫极力忍笑,正待回身。不料陆秀林烟已装好,见庄荔甫一去许久,早自猜破,也就蹑足出房,猛可里拉住荔甫耳朵,拉进门口,用力一推,荔甫几乎打跌,接着彭的一声,索性把房门关上。荔甫仍自弯腰掩口笑个不住。秀林沉下脸埋冤道:“你这个人倒是少见的!”荔甫只嗤着嘴笑,双手挽秀林过来,并坐烟榻,细述其言,并揣摩想像仿效情形。秀林别转头假怒道:“我不想听!”

荔甫没趣躺下,将枪上装的烟吸了,乃复敛笑端容和秀林闲话,仍渐渐说到秀宝。荔甫赞施瑞生:“总算是好客人。”秀林摇手道:“施的脾气不好,像只石灰布袋,透一下不得了。现在是新人,好像是要好的,将来厌了就难讲。”荔甫道:“这个哪里知道呢。我说她们俩个都是好脚色,拆不开的。施如果再要去攀个相好,差一点的倌人也吃他不消。”秀林瞪目嗔道:“你还要去说他!”说了,取根水烟筒走开。

荔甫又吸了两枚烟泡后,吹灭烟灯,手捧茶壶套安放妆台原处,褪鞋等坐于大床中,时钟将敲四点。荔甫点头招手要秀林来。秀林佯做不理。荔甫大声道:“让我吃筒水烟!”秀林不防,倒吃一惊,忙带水烟筒来就荔甫,认真说道:“人家都睡了一会了,你这么吵吵,小心让他的骂!”荔甫笑而不辩,伸臂勾住秀林颈项,附耳说话。说得秀林且笑且怒,道:“你在昏头了,是吗?”将水烟筒丢与荔甫,强挣脱身,走往大床背后。

荔甫一筒水烟尚未吸完,却听秀林自己在那里嗤的好笑。荔甫问:“笑啥?”秀林不答,一会事毕,出立在床前,笑容可掬。荔甫放下水烟筒,款款殷殷要问为何笑的缘故。秀林刚要说,又忍不住笑一会,然后低声道:“先起头你没听见,那个才叫一个讨厌!我庆云里出局回来,同杨家姆妈两个在里面讲话,听见秀宝房间的玻璃窗上像有啥东西在碰撞。我以为秀宝下去了,连忙说:‘杨家姆妈,你快点去看。’杨家姆妈去了回来,说道:‘晦气,房门也不关了!’我说:‘你进去看啦?’杨家姆妈说:‘看他做啥,碰坏了叫我赔。过一会,杨家姆妈下去睡了,我一个人打通了五关,烧了七八个烟泡,又过了不少时间,再听听,玻璃窗上还在响呀。我烦煞,自己两只耳朵都要让我扯掉了!”

荔甫一面听,一面笑。秀林说毕,两人前仰后合,笑作一团。荔甫忽向秀林耳边又说几句,秀林带笑而怒道:“我不与你说了!”荔甫忙即告饶。当时天色将明,庄荔甫、陆秀林收拾安睡。

次日早晨,荔甫心记一事,约至七点钟警醒,嘱秀林再睡,先自起身。大姐舀进洗面水,荔甫问杨家姆妈为何不见。大姐道:“她孙女儿又来叫去了。”

荔甫便不再问,略揩把脸,即离了聚秀堂,从东兜转至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陈小云也初起身,请荔甫登楼相见。小云讶其太早,荔甫道:“我另要托你一桩事,听说齐韵叟在这里。”小云道:“我与齐韵叟一起同过台面,但不太熟。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荔甫道:“是否可以托个熟人去问声他,要不要交易一点。”小云沉思道:“就是葛仲英、李鹤汀与他是世交,或者写张条子去托他们。”

荔甫欣喜道谢。小云即时书就两封行书便笺,唤管家长福交代:一封送德大钱庄,一封送长安客栈,并说如不在,须送至吴雪香、杨媛媛两家。

长福连声应“是”,持信出门,拣最近之处,先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询葛二少爷,果然在内,惟因高卧未醒,交信而去。方欲再往尚仁里,适于四马路中遇见李鹤汀管家匡二。长福说明送信之事,匡二道:“你交给我我好了。”长福出信递与匡二,因问:“现在你哪里去?”匡二说:“没啥事,走着玩玩。”长福道:“潘三那里去坐会,好吗?”匡二踌躇道:“难为情的。”长福道:“徐茂荣很多天不去了呀,就是去也没啥难为情。”

匡二微笑应诺,转身和长福同行。行至石路口,只见李实夫独自一个从石路下来,往西而去。匡二诧异道:“四老爷往那边去做啥?”长福道:“可能是寻朋友。”匡二道:“不见得。”长福道:“我们跟去看看。”

两人遮遮掩掩一路随来,相离只十余步。李实夫一直从大兴里进去。长福、匡二在弄口窥探,见实夫窜至弄内转弯处石库门前,举手敲门,有一老婆子笑脸相迎,进门仍即关上。长福、匡二因也进弄,估量一下,并不识何等人家。向门缝里张时,一些都看不见。退后数步,隔墙仰望,缘玻璃窗模糊不明,亦不清楚。

徘徊之间,忽有一只红颜绿鬓的野鸡推开一扇楼窗,探身俯首,好像与楼下人说话,李实夫正立在那野鸡身后。匡二见了,手拉长福急急回身,却随后听得开门声响,有人出来。长福、匡二躲至弄口,立定稍待,见出来的即是那个老婆子。匡二不好搭讪,长福贸贸然问老婆子道:“你们小姐名字叫啥?”那老婆子将两人上下打量,沉下脸答道:“啥个小姐不小姐,不要在这来瞎说!”说着自去。

长福虽不回言,也咕噜了一句。匡二道:“也许是人家人。”长福道:“一定是野鸡。如果是人家人,还要被她骂几声的。”匡二道:“野鸡么,叫她小姐也可以的。”长福道:“要么就是我们四老爷包的相好,不做生意了,你说对吗?”匡二道:“管他包不包,我们到潘三那里去。”

于是两人折回,往东至居安里,见潘三家开着门,一个娘姨在天井里,当门扫院浇水洗衣裳。两人进门,娘姨只认得长福,起迎笑道:“长大爷,楼上去。”匡二知道有客人,因说:“我们晚会儿再来吧。”娘姨听说,急甩去两手水渍,向裙角上一抹,两把拉住两人,坚留不放。长福悄问娘姨:“客人是徐茂荣吗?”娘姨道:“不是,快走了。你们楼上请坐会。”

  长福问匡二如何。匡二勉强从了长福之意,同上楼来。匡二见房中铺设亦甚是周全,因问房间何人所居。长福道:“这里就是潘三一个人。还有几个不在这住,有客人来才去喊来。”匡二明白这里是台基(提供男女欢乐的小公寓,也称花客栈)之类。

不一会,娘姨送上烟茶二事,长福叫住,问:“客人是谁?”娘姨道:“虹口姓杨,七点钟来的,现在快要去了。他事务忙,七八天才来一趟。不要紧的。”长福问是做啥行业,娘姨道:“这个倒不知道。”

说时,潘三懒散着上楼,蓬着头,靸着鞋,只穿内衣。先令娘姨下去,又亲点烟灯请用烟。匡二随向烟榻躺下,长福眼睁睁地看着潘三,只是嘻笑。潘三不好意思,问道:“啥好笑啊?”长福正色道:“我看见你面孔上有一点点脏东西在,所以笑。你晚会洗脸时,记好?,拿洋肥皂擦掉它。”

潘三别转头不理。匡二老实,起身来看。长福用手指道:“你看,是吗?脏东西为啥弄到脸上去,奇怪了!”匡二呵呵助笑,潘三道:“匡大爷你也去上他的当,他的一张嘴哪里能算是嘴啊。”长福跳起来道:“你自己去拿镜子来照,是我瞎说吗。”匡二道:“大概是头上的洋绒褪色了,是吧?”

潘三信是真的,方欲下楼。只听得娘姨高声喊道:“下来请坐吧。”长福、匡二遂跟潘三同到楼下房里。潘三忙取一面手镜照看,脸上毫无瘢点,叫声“匡大爷”,道:“我以为你是好人,你也学坏了。上了他的当了!”

长福、匡二拍手跺脚,几乎笑得打跌。潘三忍不住也笑。长福笑止,又道:“我倒不是瞎说,你脸上脏东西不少了,不过只是看不出。多揩几趟毛巾,那才是正经。”潘三道:“你这张嘴也要揩揩的好。”匡二道:“我是干净的,大概你脸上脏了,连嘴也脏了。”潘三道:“匡大爷,你怎么去学他,再比他坏的人都找不出来。是不是算会说话,会说也没啥稀奇的。”长福道:“我听你这个话,幸亏生两个鼻孔,不然会被气死的!”

  三人赌嘴说笑。娘姨提水壶将水倒在盆内,潘三始洗脸梳头。时已近午,长福要回家吃饭,匡二只得相与同行。潘三将匡二袖子一拉,说:“晚点再来。”长福没有看见,胡乱答应,和匡二一路而去。

第二十六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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