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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27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15 15:14:32  浏览次数: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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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欢场醉汉吐空喉 证孽冤淫娼烧炙手

  长福、匡二同行至四马路尚仁里口,长福自回祥发吕宋票店复命。匡二进弄至杨媛媛家,探听主人李鹤汀,虽已起身,尚未洗漱,不敢惊动。外场邀匡二到后面厨房隔壁帐房内便饭,特地燉起一壶绍兴酒,大鱼大肉,吃了一饱,见盛姐端一盘丰盛食物向杨媛媛房里去,连忙趋前,嘱托盛姐代禀老爷有书信。

少时,传唤进见,李鹤汀正和杨媛媛对坐小酌。匡二呈上陈小云笺,鹤汀阅毕搁下。匡二即退出。饭后,轿班来伺候。匡二私问盛姐,有什么事吗。盛姐道:“听说要去坐马车。”

   匡二只得仍坐以待,不料待至三点多钟,尚未去喊马车。忽见姚季莼坐轿而来,特地要会李鹤汀。鹤汀知必有事,请姚季莼到杨媛媛房里,对坐闲谈。季莼说来说去,并未说起甚事,鹤汀忍不住,问他有何事否。季莼推说没事,却转问鹤汀:“你有啥事吗?”鹤汀也说没事。季莼道:“那么我们一起到卫霞仙那里去打个茶会,可好?”

  鹤汀不解其意,随口应诺。惟杨媛媛在旁有些发觉,格声一笑。季莼也没去问,只催鹤汀穿起马褂。路程甚近,两人都不坐轿,并肩随行,同至卫霞仙家。一进门口,即有一大姐迎笑道:“二少爷,为啥好几日没来?”

 季莼笑而不答,同鹤汀直接上楼。卫霞仙含笑相迎,道:“阿唷!二少爷,你被关在“巡捕房”几日,今天倒放你出来啦?”季莼只是讪笑,鹤汀诧异问何故。霞仙笑指季莼道:“你问他呀,是不是被巡捕拉去关了几日?”鹤汀早闻姚奶奶之事,方知指此事,就一笑丢开。

大家坐定。霞仙紧靠季莼身傍,悄悄问道:“你家大奶奶还在骂我,是吗?”季莼道:“谁说她骂你?”霞仙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不要与我瞎说的!你家主婆骂几声,倒也不要去说她,你还帮你的家主婆说了我的坏话,我都知道了。”季莼道:“你才瞎说了,你知道她骂你什么啦?”霞仙道:“她一来就骂,回到家里,还有什么不能骂的。”季莼道:“她到这里来倒不是要来吵架的,是为了我有要紧事,到吴淞去了三天,家里不知道,以为我在这里,所以来问一声。等到我回去了,知道在吴淞,不关你事,她也就不曾说什么。”霞仙道:“你说不是来吵架,她一进来就板着脸,哇哩哇啦的,从下面骂到楼上,不是来吵架是啥呢?”季莼道:“你说呢。她吃进你多少的话,一声也回不出,你也出气了吧。”霞仙道:“正经说,她是个奶奶,我也不好去得罪她?她自己到这里来,要找我的差错,我也只好说她几句。是否我说错了?”季莼道:“你说她几句也没有错,我倒要谢谢你不然,她只道没人敢得罪她,下次若打听到我在哪里吃花酒,她也这样奔来,多少难为情啊。”

    霞仙本还想尽情再诋毁几句,今见如此说,又碍着李鹤汀在傍,只得给姚季莼留些体面,不再多言。停了半晌,叫声“二少爷”,冷笑道:“我说你也太费心了!你在屋里么,要家主婆快活,可以说我的坏话,到了这里,你也说起家主婆的好,是否活该被我说几声。像你这般费心的,活着不觉累吗?”

这几句正打在季莼心坎上,无可回答,嘿然而罢。李鹤汀见机,想些岔话搭讪开去,因问姚季莼道:“齐韵叟你可认得?”季莼道:“同过几次台面,稍微认得点。不知道如今可在上海。”鹤汀道:“听说是在的,但我不曾见过。”

当下卫霞仙问及点心。姚季莼随意说了两色,陪着李鹤汀用过。霞仙又请鹤汀吸鸦片烟。不觉天色将晚,匡二带领轿子来接,呈上一张请客票头。鹤汀见是周少和请至公阳里尤如意家的,知是赌局,随问季莼:“高兴去玩玩吗?”季莼推说不会。鹤汀吩咐匡二回栈看守,不必跟随:“四老爷若问我,只说在杨媛媛家。”匡二应诺。

于是李鹤汀辞别姚季莼,离了卫霞仙家。匡二从至门前,看着上轿,直等轿已去远,方自折回石路长安栈中。吃过晚饭,趁四老爷尚未回来,锁上房门,独自一个溜至四马路居安里潘三家门首,将门上兽环轻轻击了三下。娘姨答应开门,问知潘三在家没客,匡二不胜之喜,低下头钻进房间。

那潘三正躺在榻上吸鸦片烟,知道来的乃是匡二,故意闭目,装做熟睡样子。匡二悄悄上前,也横下身去伏在潘三身上,先亲了个嘴。潘三仍置不睬。匡二乃伸手去摸,四肢百体,一一摸到。摸得潘三不耐烦起来,睁开眼笑道:“你个人怎么这样啊!”

匡二喜而不辨,推开烟盘,脸偎着脸,问道:“徐茂荣真的来吗?”潘三道:“来不来不关你的事,你问他干嘛?”匡二道:“尴尬吧。”潘三道:“我与你说了吧,我以前有个客人姓夏,夏同徐会一起来,徐同你一起来。大家都差不多,尴什么尬?”

  正在引手搓挪,准备入港的时候,猛地彭的一声,敲门声响。娘姨在内高声问:“啥人?”外边应说:“是我!”竟像是徐茂荣声音。匡二惊惶失措,起身要躲。潘三一把拉住,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匡二摇摇手,连说:“不来了,不来了!”竟挣脱身子,蹑足登楼。楼上黑魆魆地,暗中摸着高椅坐下,侧耳静听。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只有徐茂荣一人,已吃得烂醉,即于门前倾盆大吐,随后踉跄进房。潘三作怒声道:“那里去寻开心,吃了酒到这里来撒酒风!”

徐茂荣不敢言语。娘姨做好做歹,给他倒杯热茶。茂荣要吸鸦片烟,潘三道:“你鸦片烟也有在这里,你吃吧。”茂荣道:“你替我装一筒。”潘三道:“你酒在别地方会吃,鸦片烟倒不会装了。”茂荣跳起来大声道:“是不是你姘了戏子了,是在讨厌我了是吗?”潘三亦大声道:“谁在讨厌你啊?我就姘了戏子,难道轮得到你来管我?”茂荣倒不禁笑了。

  匡二在楼上揣度徐茂荣这样子是不会马上就走的,不如回避,因而踮手踮脚走下楼梯,又转至后面厨房内,悄悄向娘姨说:“我去了。”娘姨吃一大惊,反手抓了匡二衣襟,说道:“不要去!”匡二急道:“我明天来。”娘姨不放,道:“不要。你去了晚会小姐要说我的!”匡二道:“那么你去喊小姐来,我与她说句话。”

娘姨不知就里,真的去喊潘三。匡二早一溜烟溜至天井,拔去门闩,一跳而出。不意踏着徐茂荣所吐酒菜,站不住,滑一交。连忙爬起,更不回头,一直回至长安客栈。栈使送上两张京片。匡二看时,系陈小云请两位主人于明日至同安里金巧珍家吃酒的,尚不要紧,且自收藏起来;料大少爷通宵大赌,四老爷燕尔新欢,都不回来的了,竟然关门安睡。心中却想潘三好事将成,偏遇这冤家冲散,害得我竟夕凄惶。又想到大少爷用了许多洋钱在杨媛媛身上,反不如潘三的多情。再想到四老爷打的野鸡,倒捡了便宜货,此时不知如何得趣。颠来倒去,那里还睡得着,由想生恨,由恨生妒:“四老爷背地做得好事,我偏要去戳破他,看他如何见我!”主意已定。

次日早晨,匡二起身洗脸打辫吃点心;捱到九点钟时候,带了陈小云请帖,直接往四马路西首大兴里,走到转弯处石库门前,再审视一遍,方大胆举手敲门。开门出来,仍是昨日所见的那个老婆子,一见匡二,凶巴巴问道:“来这里做啥?”匡二朗朗扬声道:“四老爷可曾在这里?大少爷教我来看他。”

那老婆子听说“四老爷”,怔了一怔,不敢怠慢,令匡二等候,忙去楼上低声告诉李实夫。实夫正吸着鸦片烟,还没有过瘾,见诸三姐报说,十分诧异,亲自同诸三姐下楼来看。匡二上前叫声“四老爷”,呈上陈小云请帖。实夫满面惭愧,且不去看请帖,笑问匡二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匡二尚未回言,诸三姐在傍拍手笑道:“他是昨日跟在四老爷后面一起来的,四老爷难道不知道?”说着,又指定匡二呵呵笑道:“幸亏我昨日沒有骂你。只为你话说的奇怪,我想总是认得我们的人,不然,是要给你两记耳光吃吃的。”

李实夫也自讪笑,手持请帖,仍上楼去。匡二待要退出,诸三姐慌道:“来了为啥就走?请坐会。”一手挽了匡二臂膊,挽进客堂,摁向高椅坐下,随取一支水烟筒奉敬,并倒一杯便茶,向匡二问长问短,亲热异常。匡二也问问生意情形。诸三姐遂凑近匡二身边,悄声长谈道:“我们以前不是做生意的,为了今年一桩事情过不下去了,才做起的生意。刚刚做生意,第一户客人就碰着四老爷,也总算是我们运气。四老爷是规矩人,不喜欢多花头空场面。像我们这里老老实实,清清爽爽,对四老爷胃口的。不过我们做了四老爷,外头人都说是做到好生意了,与我们吃醋,说我们坏话,说给四老爷听。我们算得老实了,他们说我们是假的。我们是算得清爽了,他们倒说我们不干净。听了这种话,真真生气。现在四老爷虽然也不听这些话,我们终有点不放心。倘若四老爷听了他们,我们这里不来了,我们是没有第二户客人的,那母女俩是不是要饿死?我为此要拜托你匡大爷,劝劝四老爷不去听别人传闻。匡大爷说肯定比我们自己说有用。”

匡二不知就里,一味应承,谈够多时,匡二始起身告别。诸三姐送至门口,说道:“没啥公事时,这里来坐坐。”匡二唯唯而去。

诸三姐关门回来,照常请李实夫点菜便饭。诸十全虽与实夫同吃,却因忌口,不吃馆菜,另用素食相陪。

饭后,李实夫照常往花雨楼去开灯。堂倌早为留出一榻,并装好一口烟在枪上。实夫吸了一会,陆续上市,一会就满堂,来者还在络绎不绝。忽见那个郭孝婆偏又挤紧眼睛摸索而来,缘见过实夫一面,早被他打听明白,摸至榻前,即眉花眼笑的叫声“四老爷”,问:“十全那里可去?”

实夫只点点头。堂倌见郭孝婆搭腔,便抢过来坐在烟榻下手,看定郭孝婆,目不转睛。郭孝婆尴尬笑一声,低头走开。堂倌乃躺下给实夫烧烟,问实夫:“你哪里去认识的郭孝婆?”实夫道:“就在诸三姐那看见过。”堂倌道:“诸三姐也不好,这种坏胚子,再去认她干什么。你看她这个年纪,眼睛都瞎的,她本事还大的野豁边,真真不是个好东西!”实夫笑问为何。堂倌道:“就前年宁波人家一个千金小姐,她会去把人骗出来在洋场上做生意。让县里捉去,办她个拐买,打了二百藤条,收长监。不知道啥人去说的情,现在倒放她出来了。”

实夫没有想到她如此恶透,倒不禁慨叹一番。堂倌烧成烟泡,递与实夫,另去应酬别榻。等到实夫匣中烟尽,见吃客渐稀,也就逐队而散。既没去金巧珍家赴席,又不想回长安客栈,便直往诸十全家来。

  自李实夫做诸十全之后,五日再宿,秘而不宣。今既为匡二所见,遂不再隐瞒,索性留连不返,惟匡二逐日探望一次。有时见诸十全脸晕绯红,眼圈乌黑,匡二十分疑惑,因暗暗告诉主人李鹤汀。鹤汀有些不信。

这日四月初间,天气骤热,李实夫适从花雨楼而回,尚未坐定,闻推门响声,却是匡二,报说:“大少爷来哉。”

诸三姐一听着了慌,正要请实夫拿主意,李鹤汀已款步进门。诸三姐只得含笑前迎,说:“四老爷在楼上。”鹤汀乃令匡二在客堂伺候,自己直接上楼来,与实夫叔侄相见。诸十全也起身叫声“大少爷”,掩在一傍局促不安。实夫问鹤汀何处来。鹤汀说:“坐马车来。”实夫道:“那么杨媛媛呢?”鹤汀道:“她们先回去了。”

说时,诸三姐送上一碗盖茶,又取一只玻璃高脚盆子,揩抹干净,向床下瓦坛内捞了一把西瓜子,递与诸十全。诸十全没法,腼腼腆腆敬与鹤汀。鹤汀正要看诸十全如何,看得诸十全羞缩无地,越发连脖项涨得通红。实夫想找些话来搭讪,即问鹤汀道:“这两日应酬可忙?”鹤汀道:“这两日还算好,现在开始要结帐了,家家有点台面帐的。”

诸十全趁此空隙,竟躲出外间。诸三姐偏死命的拖进来,要他陪伴,却自往床背后提出一串铜钱,拿在手里轮着数。实夫看见,问她:“做啥?”诸三姐又说不出。实夫道:“你是不是去买点心?”鹤汀忙道:“点心不要去买,我刚刚吃过。”诸三姐笑说:“总是要的。”转身便走。实夫叫住道:“点心真的不要去买,你去买两盒纸烟吔。”

诸三姐才答应下楼。鹤汀道:“纸烟我也有。”实夫道:“我知道你有,让她再买点吧。一点点钱买啥呢,她心里不买不舒服的。”说得诸十全愈加惭愧。

等诸三姐买纸烟归来,早到上灯时候。鹤汀没甚言语,告辞要行。实夫问:“哪里去?”鹤汀说是“东合兴里去吃酒,王莲生请的”。诸十全听说,忙上前帮着挽留。鹤汀趁势去拉诸十全的手,果然觉得手心滚热。诸十全同实夫一同送至楼梯边。

鹤汀到了楼下,诸三姐从厨房内跑出来,嘴里急说:“大少爷不要去,这里吃个便夜饭。”鹤汀道:“谢谢了,我要吃酒去。”诸三姐没法,只得送出,匡二也跟在后面。同至门首,诸三姐还说:“大少爷到这里来是真真怠慢的。”鹤汀笑说:“不要客气。”带着匡二,走出大兴里,往东至石路口,鹤汀令匡二去喊轿班打轿子来,匡二应命自去。鹤汀独行,到了东合兴里张蕙贞家,客已齐集。王莲生便命起手巾。

第二十七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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