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菏泽,坐落于古老的尧舜故里、荷水之滨,是享誉中外的牡丹之乡。每一朵菏泽牡丹的故事,都像菏泽儿女的故事一样,根盘交错、血脉绵长,千百年守望着故土,用尽各自的芬芳……
牡丹虽品种繁多,但皆具雍容华贵的风姿,已有四千多年的栽培历史,早在唐代就被誉为国花,是花中之王,国色天香。华人在海外,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只要看到牡丹,总会非常惊喜,那层层叠叠绽开的姹紫嫣红,一瞬间就能唤起心底深藏的情愫。正如现在,我立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小小的牡丹园,在这片南半球的土地上,感觉牡丹恍若从我的故乡菏泽穿越时空而来,它们不仅仅是一朵朵美轮美奂的花,更是一片片殷红的乡愁、一缕缕梦幻的情思、一桩桩斑驳的往事、一支支岁月的歌,浸透着我的祖辈在牡丹之乡里百年的悲欢离合……
说起我奶奶的一世姻缘,或许始终都围绕着一个在她看来是十分遥远美丽的地名:菏泽。菏泽的古名叫曹州,奶奶唯一留下的遗物是她用娟秀的小楷誊写的《山海经》“雷泽有雷神……”和《曹州府志》“雍正十三年升曹州为府,设附郭县,疆域仍州之旧,赐名菏泽……”。菏泽这个地名自是与一条河及一座湖有关,河叫菏水、湖叫雷泽。我没见过早逝的奶奶,我能想象她早年定下终身后曾是怎样一笔一划地写着关于菏泽的传说、向往着那源远流长、牡丹花盛开的梦中水泽……
我奶奶名叫田弄玉,曾是一个上过学堂、才貌出众的大家闺秀,除琴棋书画,尤为擅长月琴和洞箫。一百年前,当我奶奶在天津她姑父家的公馆里偶然见到我爷爷,想必是爷爷那一身国民党两杠两星的中校军服和大壳帽让他显得颇为潇洒英武,再加上爷爷的诗词书法、唱京戏、谈易经、占卜看相等等绝技,使他在奶奶的众多求婚者中排到了前列。爷爷曾是宋哲元统帅的国民党第29军的中校军官,不时出入于一些政要公馆。
我爷爷名叫贾思堂,是菏泽人。菏泽既是牡丹之都,又以“武术之乡”闻名于世。菏泽人向来崇文习武,流传的传统武术,拳种门类繁多,奥妙各异,武风强悍。爷爷自幼聪明好动,一边读私塾一边习武,练就了一身不俗的武功。他在第29军是当时赵登禹旅长的部下,他们都是来自菏泽这个武术之乡的同乡手足,始终患难与共。
说起令日寇闻风丧胆的抗日英烈赵登禹,他少年时既拜菏泽武术高手朱凤军为师,精于拳术,善使大刀,能与十余人对阵,曾赤手空拳打虎。冯玉祥为他亲笔写下“打虎将军”四个字。1933年抗战初期,在长城的喜峰口之战,便是第29军赵登禹旅长挑选出500名士兵组成“大刀队”,由他亲自带队,只带步枪、轻机枪、大刀和手榴弹,于深夜分两路踏雪夜行,直插日军军营,经过浴血的肉搏战,把日军杀的一败涂地。喜峰口大捷,是自“九一八”日本侵占东三省以来最为振奋国人的胜利,一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成为一个民族在危亡中发出的呐喊。
喜峰口战役时,我父亲年仅4岁,跟着我奶奶作为随军家属,就住在长城喜峰口一带的营地。500名大刀队勇士在喜峰口战役中仅二十多人生还。菏泽的百年牡丹,必定都记得那首“大刀进行曲”,必定都记得所有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儿女,牡丹绽放的必定都是英雄的花冠!我爷爷在这次夜袭行动中,自然是赵登禹旅长的左膀右臂,都说我爷爷在战场上非常机智勇敢,身先士卒,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命大”。在这场惨烈的战役中,他鲜血淋淋,但谢天谢地,他是活着被抬进了家门。
我想象不出奶奶是怎样吹奏着《关山月》的洞箫曲,淬炼出一颗钢铁般的心脏,日复一日生离死别,送夫君走上沙场。《关山月》是汉代乐府歌曲之一,唐代李白曾为之填写新词:“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
长城抗战之后,赵登禹因立功升为第29军132师师长,1935年被调往北平地区驻防。我父亲后来便是在北平附近的南苑开始读的小学。父亲说开学第一天,在校门口他拉着爷爷的手非要跟着爷爷回家,是爷爷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他拍进了学校大门。自父亲五岁起,爷爷奶奶就已经教他读《孟子》了,直到父亲老年患了痴呆遗忘症,唯独还能记得《孟子》的前几句:“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从这一天开始,中华民族全面抗击日本侵略的烽火燃起。面对武器精良的日寇,驻守卢沟桥的第29军,用大刀担起守卫卢沟桥和宛平城之责。大刀军死守阵地,当年在卢沟桥参战的陈向新先生曾是我爷爷的部下,他对我父亲回忆起那场战役时说,几乎人人都抱着血战不归的决心,7月7日那天,天气极热,他说我爷爷是赤膊挥刀,率领部队冲向日寇,有些连队仅三两人生还,余者全部以身殉国。一寸山河一寸血,在民族的心灵史上留下创痛,同时也让这个民族挺起脊梁。每年7月7日这一天,我都会想到爷爷在卢沟桥与日寇浴血奋战的场景,深深敬仰祖父在民族危难之时英勇无畏的一身肝胆。在这样的纪念日,我还会感到与祖父之间有一种特别的连接,尽管我们只是凡人,但仍然感觉自己的血脉里也流淌着历史的一部分。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经写道:
“经常,凡人的心像高贵的
种子,睡在沉寂的壳里
直到他们的季节到来。”
我想,爷爷和第29军的所有勇士都是这样的凡人,面对侵略者,他们心中那颗高贵的种子茁壮成长,让他们铁肩担道义,挺身而出、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第29军向鬼子头上砍去的大刀,使日军心惊胆战,甚至日本士兵都要带铁脖套。史书上常记载一些伟人打下江山,其实真正打下江山的并不是伟人,而是那些有着高贵之心、不屈不挠、视死如归的凡夫百姓。
在卢沟桥战役中,赵登禹作为南苑指挥官壮烈殉国,年仅39岁。在抗日战争中菏泽失去了多少英雄儿女,菏泽开出最美最洁白的牡丹,祭奠英烈永世的英魂。至今北京市西城区还有一条赵登禹路,人们永远都会怀念这位捍卫家国英勇献身的烈士,永远都会传承这段中华民族反侵略、正义最终战胜邪恶的历史和精神。
可惜我爷爷后来竟因暗通共产党的罪名被国民党关进了监牢。父亲回忆说,50年代曾在北京见过当时驻挪威大使的王幼平先生。王大使也是山东人,早年也在第29军,并曾是我爷爷的部下,两人曾是情投意合、无话不谈的同乡挚友。王幼平加入了共产党后,力劝爷爷也加入共产党。爷爷虽赞同国共两党联合抗日,但始终固执己见,只效忠国民党。后来王幼平参加了起义暴动,加入红军后还多次派人联络我爷爷策反,最终导致爷爷坐了牢。王幼平先生对我父亲说:“可惜你爸爸聪明一世,但就是不识大局。也可惜赵登禹牺牲的太早了,赵登禹对你爸爸非常器重。你爸爸能文能武,对朋友讲义气。在监狱里受到酷刑,也没有出卖共产党人。遗憾他的才华和人品,没能为新中国服务。”
爷爷靠着他的“命大”,在监狱里奇迹一般死里逃生。监狱里有一个狱卒,喜欢与爷爷攀谈,对爷爷钦佩得五体投地,还拜了把兄弟。当狱卒得知监狱将要枪决一批共产党嫌疑犯时,偷偷把爷爷放走了。 爷爷从北京一路乔装打扮,靠着在路边摆摊给人看相算命批八字糊口,逃回了老家菏泽。后来日伪政府、共产党、国民党都请他出来做事,他还是选择了回到国民党。
我小时候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爷爷被国民党差一点就枪决了,他还是忠于国民党?”父亲只回答了两个字:“愚忠。” 父亲早在国民党的流亡学校参加学生运动时就加入了共产党,与国民党的爷爷势不两立。父亲于49年开始在天津市政府工作,因为反动军官出身,后来在各次政治运动中吃尽了苦头,他不喜欢谈起爷爷。当时母亲看着我一脸懵懂,对我解释道:“愚忠,就是一条道走到黑。”
我没有见过爷爷,母亲见过一次。记得我曾对母亲说:“我爷爷要是当初听从王幼平的劝,投奔共产党,说不定现在也能当上挪威大使吧?说不定我也能去挪威看一看了。” 母亲听后笑了起来:“真那样的话,谁知还有没有你呢?不过你爷爷确实是一表人才,有学识也有口才。”
父亲因为多次被组织审查,与爷爷断绝了父子关系,他怕被怀疑保存“变天账”,所以将爷爷奶奶的所有照片和书信全都付之一炬,只留下了几页奶奶誊写的亲笔楷书“曹州府志”等作为纪念。母亲看过爷爷奶奶的旧照,她说爷爷一身军官制服、奶奶一袭绸缎旗袍,很像电影里那些郎才女貌的军官和官太太。
而我奶奶这个官太太,大概只吃过苦、没享过福。当她得知爷爷大难不死、越狱逃回到老家菏泽的消息,便立刻带着孩子踏上寻夫之路。兵荒马乱的年代,母子俩屡次被阻隔在途中,盘缠没有了,奶奶只能去当女佣,而因她不会做家务,屡屡被辞退。他们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到达了菏泽,但想不到的是,她发现爷爷当初竟是骗婚,其实爷爷在老家早已有原配妻室。那一刻,奶奶的世界仿佛坍塌了,她的爱情,她的执着,她那牡丹水泽浪漫的梦想,都化作了泡影。奶奶病倒了,她毕竟是旧时代的女子,接受不了自己从一个明媒正娶的官太太一下子变成了爷爷家的一个妾。
苏轼在《赤壁赋》中描述过洞箫之音:“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奶奶在病中正是这样忧伤地吹奏着洞箫,每日或诵经或以酒浇愁,悲伤至极,终于在一个牡丹时节,她忧郁地离开了人间。奶奶的墓地后来迁移到天津北仓,墓碑上刻着“田弄玉之墓”五个大字。因我和弟弟在海外,只有妹妹和妹夫每年清明节去为奶奶扫墓,他们总是用红漆把这五个大字描红,在那片萧瑟的墓园中,显得格外醒目,仿佛弄玉吹箫之音依然回荡在风中……
奶奶作为太祖父最钟爱的女儿,名为“弄玉”,想定是因为太祖父喜欢“弄玉吹箫引凤”的传说吧。此传统民间故事,出自西汉著名文学家、经学家刘向的《列仙传》。相传秦穆公之女小名弄玉,不仅如花似玉,还擅长吹笙箫,自成音调,其声宛如凤鸣。某天夜里,弄玉在“凤楼”上吹箫,远远好似有和声传来,余音美妙,如游丝不断。此后弄玉茶饭不思。秦穆公知道后派人找来了那个少年——萧史,弄玉的病不治而愈。 从此,弄玉天天在凤楼和少年合奏笙箫,伉俪应和。某一天夜里,两人正在皎洁的月光下合奏,忽然有一龙一凤应声飞来,于是萧史乘赤龙,弄玉乘紫凤,双双翔云而去。明宣德官窑瓷器上的吹萧引凤图即是根据此传说描绘而成,以表达对美满婚姻的期盼。叹只叹,我奶奶田弄玉,在她的芳华之年,却于美妙凄婉的洞箫声里,一腔幽怨,命归黄泉。
我爷爷在1949年后曾像一条漏网之鱼潜逃游荡了一些年,最终被抓进监狱劳改,身边只有奶奶的那支洞箫一直陪伴着他。2016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我的诗集《静守百年》,其中的“身世”一章里录有我为奶奶爷爷写过的一首诗《洞箫》:
一个是洞箫弄玉
一个是戎装策马
只因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因缘际会 阴错阳差
一个携幼子 忧心如焚
一个斩倭寇 率兵沙场
只念易水相别 聚少离多
更有大狱高墙 生死难测
一个枉自多情 洞箫如泣
一个瞒天昧地 家有正妻
背井离乡 洞箫喑哑了
没有丝毫的预感
这洞箫 暗红的一段紫竹
里面是怎样的竹节
又是怎样的一口气
哽在了空落的竹心
任凭她日夜都在诵经
怎奈忧伤蚀透肺腹
一个是红颜薄命 凤鸾归西
一个是仕途多舛 看错残局
可叹他空晓八卦易经
却落得终日仰天长叹
一支洞箫 遗恨余生
伴他把牢底坐穿
我小时候经常缠着父亲让他给我讲爷爷奶奶和老家菏泽的故事,父亲平日沉默寡言,被我缠不过时,才会陷入深深的回忆。父亲从小作为第29军随军家属在烽烟战火下颠沛流离,他在老家菏泽生活的时间其实很短,小学还没毕业,又被送进一所抗战人员子女寄宿学校读初中,后来转入国民党的流亡学校,他和同学一起读马列,一起穿过封锁线,跑到了解放区。父亲回忆老家时,说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每天上学经过一大片杏树林,早春杏花盛开,美得让人流连忘返;还有一排排的榆树,盛夏的晚上,铺着草席他和爷爷就睡在树下;爷爷家还有一些柿子树,秋天柿子熟了,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吃一颗柿子。不知是不是思乡的缘故,柿子一直都是父亲最爱吃的水果。
家乡留给父亲的印象,除了杏树榆树柿子树,感怀最深的当然更是牡丹树。我母亲退休后学习国画,画了很多牡丹,父亲在母亲的每一幅牡丹图下都会题上一首诗,每一首诗字里行间都有着他复杂而又深沉的情感和一种怅然若失的怀念。
一百年过去了,如今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父亲母亲都离开了人间,我们兄弟姐妹也都天各一方。唯有牡丹,年年绽放,枝叶郁郁葱葱,像是连接我们与祖辈的纽带;花朵姹紫嫣红,仿佛往事历历在目,总会让我们无端泪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