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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30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20 04:57:46  浏览次数: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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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住家客栈用相帮  老司务茶楼谈不肖

 赵朴斋领妹子赵二宝及张秀英同至大观园楼上包厢。主人系一个后生,穿着雪青纺绸单长衫,宝蓝茜纱夹马褂,先在包厢内靠边独坐。朴斋知是施瑞生,但俩人从未认识。施瑞生一见大喜,慌忙离位,满面堆笑,手搀秀英、二宝上坐凭栏,又恭让朴斋。朴斋放下灯笼,退坐后座。瑞生坚欲拉向前边,朴斋相形自愧,局促不安。幸而瑞生只和秀英附耳说话,秀英又和二宝附耳说话,将朴斋搁在一边,朴斋倒自得其乐专注看戏。

这大观园头等角色最多,其中最出色的乃一个武小生,名叫小柳儿,做工唱口绝不犹人。当晚小柳儿偏排着末一出戏,做《翠屏山》中石秀。做到潘巧云赶骂,潘老丈解劝之际,小柳儿唱得声情激越,意气飞扬;及至酒店中,使一把单刀,又觉一线电光,满身飞绕,果然名不虚传。

《翠屏山》做毕,天已十二点钟,戏场一时哄散,纷纷看的人恐后争先,挤塞门口。施瑞生道:“我们慢慢地不要着急。”随令赵朴斋掌灯前行,自己拥后,张秀英、赵二宝夹在中间,同至悦来客栈。二宝抢上一步,推开房门,叫声“姆妈”。赵洪氏歪在床上,蹭地起身。朴斋问道:“姆妈为啥不睡?”洪氏道:“我等候你们,若睡了谁替你们来开门?”秀英道:“今夜这么好的戏,姆妈没去看。”瑞生道:“戏是礼拜六晚上的最好。今天礼拜三,再过两日,与姆妈一起去看。”

洪氏听出是瑞生声音,叫声“大少爷”,让坐致谢。二宝喊栈使冲茶,秀英将烟盘铺在床上,点灯请瑞生吸鸦片烟。朴斋自惭不上台面,远远地掩在一边。洪氏乃道:“大少爷,这次真真对不住了,两天请了我们好几趟。明天我们一定要回去了。”瑞生急道:“不要去。姆妈总是这么客气,上海难得来一趟,当然要多玩几日。”洪氏道:“不瞒大少爷说,这个栈房里,四个人的房饭钱要八百铜钱一日了,开消太大,早点回去的好。”瑞生道:“不要紧的,我有办法,在这里可以比在乡下还要省。”

瑞生只顾说话,签子上烧的烟淋下许多,还不发觉。秀英瞅见,忙去上手躺下,接过签子给他代烧。二宝向自己床下提串铜钱,暗地交与朴斋,叫去买些点心。朴斋接钱,去厨下讨只大碗,并不呼唤栈使,亲往宝善街上去买。但是夜色已深,店家都闭歇,只买得六件百叶回来,分做三小碗,搬进房内。二宝皱眉道:“阿哥也真是的,怎么去买这些。”朴斋道:“没有呀。”瑞生从床上坐起,看了道:“百叶很好,我很喜欢吃的。”说着竟不客气,取双竹筷饶有兴致的速食了一件。二宝将一碗奉上洪氏,并喊秀英道:“阿姐来陪陪。”秀英反觉不好意思,嗔道:“我不吃。”二宝笑道:“那么阿哥来吃了吧。”朴斋遂一古脑儿吃完,喊栈使收去空碗。

瑞生再吸两口鸦片烟,告辞而去。朴斋始问秀英,和施瑞生是什么亲戚。秀英笑道:“他们的亲戚,我哪里知道。瑞生阿哥的娘是我的过房娘,我过房的时候才刚刚三岁,去年在龙华(上海一个地方)碰到了,大家也不认识,一说起来倒对上了,所以他们让我在他们家里住过三日,现在倒算作是亲戚了。”朴斋默然不问下去。一宿无话。

瑞生于次日午后到栈,栈中才开过中饭,收拾未毕。秀英催二宝道:“你快点,我们今天买东西去。”二宝道:“我什么都不买,你去好了。”瑞生道:“我也不买啥东西,一起去玩玩吧。”秀英笑道:“你不要去与她讲,我知道她的脾气,晚些会去的。”

二宝听说,冷笑一声,倒在床上睡下。秀英道:“是不是说了你生气啦?”二宝道:“谁有闲工夫来生你的气。”秀英道:“那么就去。”二宝道:“本来去也没啥,现在让你说着了,所以就肯定不去了。”

秀英熟知二宝脾性,难于挽回,回头看一眼瑞生并努嘴示意。瑞生佯嘻嘻挨坐床沿,妹妹长,妹妹短,搭讪多时,然后劝他去玩。二宝坚卧不起。秀英道:“是我得罪了你,你看在瑞生阿哥的面上,就受点冤屈可好?”二宝又冷笑一声不答。洪氏坐在对面床上,听不清是甚么,叫声“二宝”,道:“不要,瑞生阿哥说呀,快点起来。”二宝平静道:“姆妈不要说,你又不知道什么。”

瑞生觉的言语有些戗了,呵呵一笑,岔开道:“我也不去了,就这里坐坐,讲讲话也可以。”即站起身来。见朴斋靠窗侧坐,手中拿着一张新闻纸,低头细看,瑞生问:“有啥新闻?”朴斋将新闻纸双手奉上。瑞生接来,拣了一段,指手划脚且念且讲。秀英、朴斋同声附和,笑做一团。

二宝初时不睬,听瑞生说得轻松灰谐,也忍不住,因而蹭地下床,去后面朴斋睡的小房间内小解。秀英掩口暗笑,瑞生摇手止住。等到二宝出房,瑞生丢开新闻纸,另讲一件极好笑的笑话,逗引得二宝也不禁笑了。秀英故意偷眼去瞄她,二宝自觉没意思,转身紧傍洪氏身旁坐下,一头撞在怀里,撒娇道:“姆妈你看,他们在欺负我。”秀英大声道:“啥人欺负你啊,你倒说说看!”洪氏道:“阿姐怎么会来欺负你,不要这样瞎说。”瑞生只是拍手狂笑,朴斋也跟着笑一阵,才把这无端口舌翻篇。

瑞生重又慢慢的怂恿二宝去白相,二宝一时不好改口应承,只装做不听见。瑞生揣度意思答应了,便取一件月白单衫,亲手替二宝披上,秀英早自收拾停当。于是三人告禀洪氏而行,惟留朴斋陪洪氏在栈。洪氏夜间少睡,趁此好歇中觉。朴斋气闷不过,手持水烟筒,走出客堂,踞坐中间高椅和帐房先生闲谈。谈至上灯以后,三人不见回来,栈使问:“要否开饭?”朴斋去问洪氏。洪氏叫先开两客。

母子二人吃饭中间,忽听栈门首一片笑声,随见秀英拎着一个衣包,二宝捧着一卷纸裹,都吃得两颊绯红,唏唏哈哈进房。洪氏先问晚饭。秀英道:“我们吃过了,是吃大菜呀。”二宝抢步上前道:“姆妈,你吃。”即拆开手中纸裹的虾仁卷饺,手拈一只喂与洪氏。洪氏仅咬一口,觉得吃不惯,转给朴斋吃。朴斋问起施瑞生,秀英道:“他有事,送我们到门口,他坐东洋车自去了。”

等洪氏、朴斋晚饭吃毕,二宝又打开衣包,将一件湖色茜纱单衫与朴斋估看。朴斋见花边云滚,正是时兴服装,吐舌道:“恐怕要十块银洋了!”二宝道:“十六块。我不要的呀,阿姐买好又嫌短了,我穿倒正好,她要我买。我说没有钱。阿姐说:‘你先穿,停几日再说。’”朴斋不则一声。二宝翻出三四件纱罗衣服,说是阿姐买的。朴斋更不则一声。

这夜大家皆没有出游。朴斋无事早睡,秀英、二宝在前间唧唧说话,朴斋并未留心,沉沉睡去。朦胧中听得妹子二宝连声叫“姆妈”,朴斋警醒呼问,二宝推说:“没啥。”洪氏醒来,和秀英、二宝也唧唧说话。朴斋那里理会,竟安然一觉,直至红日满窗,秀英、二宝已在前间梳头。朴斋知睡过头了,慌的披衣走出。及见母亲洪氏拥被在床,始知天色还早,喊栈使舀水洗脸。二宝道:“我们点心巳吃。阿哥要吃啥,叫他们去买。”朴斋说不出。秀英道:“要不要也买两个汤团吧?”朴斋说:“好。”栈使拿钱而去。

朴斋因桌上放着梳头奁具,已无空隙,急取水烟筒往客堂里坐;吃过汤团,仍和帐房先生闲谈。好一会,二宝在房内忽高声叫“阿哥”,道:“姆妈喊你。”朴斋应声进房。

此时秀英、二宝梳妆整理完,并坐床沿,洪氏亦起身散坐。朴斋傍坐候命,八目相视,半日不语。二宝等不及,催道:“姆妈与阿哥说呀。”洪氏要说,却咳的叹口气道:“他们瑞生阿哥也太客气,要我们再多玩几日。我说:‘栈房里房饭钱太大。’那瑞生阿哥说:‘清和坊有两幢房子空着,没人租。’叫我们搬去,说是可以省点花费。”秀英抢说道:“瑞生阿哥的房子,房钱不要的,我们自己烧饭吃,一日不过二百个铜钱,比栈房还要省许多。我昨日已答应他了,你说可好?”二宝接说道:“这里一天房饭钱,四个人要八百铜钱,搬去还省六百,那还有啥不好呢?”此时朴斋还能说什么,惟低头喏喏而已。

饭后,施瑞生带了一个男相帮来栈,问:“收拾好了没有?”秀英、二宝齐笑道:“我们哪里有什么需要收拾呢!”瑞生乃喊相帮来搬。朴斋帮着捆起箱笼,打好铺盖,叫辆小车,与那相帮押后,前去清和坊铺房间。赵朴斋见那两幢楼房,玻璃莹澈,花纸鲜明,不但灶下厨房器具齐备,楼上两间房间还有两副簇簇新的宁波傢具,床榻桌椅位置井然,连保险灯、穿衣镜都一式齐全,所缺者惟单条字画帘幕帷帐耳。随后施瑞生陪送赵洪氏及张秀英、赵二宝进房,洪氏前后走遍,啧啧赞道:“我们乡下哪里有这种房子啊,大少爷,那么真真是难为你了。”瑞生极其谦恭有礼。当时聚议,秀英、二宝分居楼上两间正房,洪氏居亭子间,朴斋与男相帮居于楼下。

一会天晚,聚丰园挑一桌丰盛酒菜送来,瑞生令摆在秀英房内,说是暖房。洪氏又致谢不尽。大家团团围坐一桌圆台面,无拘无束,开怀畅饮。

饮至半酣之际,秀英忽道:“我刚刚倒忘记了,没有去叫两个出局来玩玩。”二宝道:“瑞生阿哥去叫,我要看呀。”洪氏喝阻道:“二宝不要,你不要再要起什么花样。瑞生阿哥老实人,堂子里未曾去玩过,哪好叫呢!”朴斋想说什么,终是心虚胆却,顿住了嘴。瑞生笑道:“我一个人叫也没啥乐趣。明天我约两个朋友在这里吃晚饭,让他们去叫,这样才能热闹些。”二宝道:“我阿哥也去叫一个,看他们会否来。”秀英手拍二宝肩背道:“我也叫一个,就叫个赵二宝。”二宝道:“我赵二宝的名字是从未有过,叫张秀英的名字倒有过三四个了!都是红倌人,巳经被人家在叫出局。”

几句话说得秀英急了,要拧二宝的嘴,二宝笑而走避。瑞生出席拦劝,然后转向榻床吸鸦片烟。洪氏见后四道菜登席,就叫相帮盛饭来。朴斋闷饮,不胜酒力,遂陪母亲同吃过饭,送母亲到亭子间,自己往楼下点灯宽衣,放心自睡。一觉醒来,酒消口渴,复披衣靸鞋,摸至厨房寻得黄沙大茶壶,两手捧起,啯啯呼饱,见那相帮危坐于水缸盖上,垂头打盹,即叫醒他。问知酒席虽撤,瑞生尚在。朴斋仍摸回房来,听楼上喁喁切切,笑语间作,夹着水烟、鸦片烟呼吸之声。朴斋剔亮灯心,再睡下去,这一觉沉沉酣睡,如死去一般。直至那相帮床前相唤,朴斋始惊起,问相帮:“你可曾睡过?”相帮道:“大少爷去,天也亮了,哪好再睡。”

朴斋就厨下擦把脸,蹑足上楼。洪氏独在亭子间梳头,前面房里烟灯未灭,秀英、二宝还和衣对卧在一张榻床上。朴斋掀帘进房,秀英先觉,起坐,怀里摸出一张横批请客单,令朴斋写个“知”字。朴斋看是当晚施瑞生假此处设宴,请自己及张新弟陪客,更有陈小云、庄荔甫两人,沉吟道:“今晚我真的谢谢了。”秀英问:“为啥?”朴斋道:“我见了难为情。”秀英道:“是不是说我们新弟?”朴斋说:“不是。”秀英道:“那么是谁啊?”朴斋不肯实说。适二宝闻声醒来,朴斋转向二宝耳边,悄悄诉其缘故。二宝点头道:“也不错。”秀英乃不便强邀,喊相帮交与请客单,照单相送。

朴斋延至两点钟,涎脸问妹子讨出三角小洋钱,禀明母亲,大踱出门。初从四马路兜个圈子,兜回宝善街,顺便往悦来客栈,拟访帐房先生与他谈谈。将及门首,出其不意,一个人从门内劈面冲出,身穿旧洋蓝短衫裤,背负小小包裹,翘起两根短须,满面愤怒,如不可遏。

朴斋认得是剃头司务吴小大,甚为惊诧。吴小大一见赵朴斋,顿换喜色道:“我来这里看你们呀,搬到哪里去了?”朴斋简略说了说。吴小大携手并立,絮叨不停。朴斋道:“我们对面街角吃碗茶吧。”吴小大说“好”,跟随朴斋至石路口松风阁楼上,泡一碗“淡湘莲” (莲心茶)吴小大放下包裹,和朴斋对坐,各取副杯分腾让饮。

吴小大突然瞪目捋袖,问朴斋道:“我要问你一句话,你可是与我的松桥一起在玩?”朴斋被他突然一问,不知为着何事,心中突突乱跳。吴小大拍桌皱眉道:“不要呀!我看你年纪轻,在上海,就担心你去上他的当!松桥这个坏坯子,你不要去认他。”朴斋依然目瞪口呆,没得回答。吴小大复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与你说了吧,我这个亲生爹他都不认了,怎么会来认你这个朋友!”

朴斋细味这话里有话,笑问究竟缘何。吴小大从容诉道:“我这个爹,穷虽穷,还是有碗把苦饭吃吃的。这次到上海来,不是想要沾什么儿子的好处,说是我儿子发了财的,我就来看看他,也算体面体面。哪里知道这个坏坯会这样,我连着去了三趟,帐房都说不在,这倒也罢了,第四趟我去,他在里面不岀来来,让帐房里拿四百个铜钱给我,叫我乘船赶紧回去吧。难道我是等他四百个铜钱用!我要回去,就算叫化子讨饭一路也讨回去,也不要用你四百个铜钱!”一面诉说,一面竟号啕痛哭起来。

朴斋极力劝慰譬喻,为吴松桥委曲解释。良久,吴小大收泪道:“我也是自己不好,叫他去上海做生意,上海洋场不是个好地方。”朴斋假意咐和。吃过五六开茶,朴斋将一角小洋钱会了茶钱。吴小大顺口鸣谢,背上包裹同下茶楼,出门分路。吴小大自去日辉港觅得里河航船回乡,赵朴斋孑孓独行在宝善街中,心想这顿夜饭如何吃法。

第三十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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