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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海上花列传 》译著 第55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7-12 18:05:32  浏览次数: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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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约即席意徬徨 掩私情同房颜忸怩

赵朴斋自回鼎丰里家里,见了母亲赵洪氏,转述妹子赵二宝之言,二十八日要给史三公子饯行,另需置一桌路菜(供旅途上吃)皆须精致丰盛。

朴斋说罢出外,自去找寻大姐阿巧,趁二宝不在家,和阿巧打情骂俏,无所不至。阿巧见朴斋近来衣衫整齐,银钱阔绰,俨然大少爷款式,就倾心巴结起来。因此朴斋倒断绝了王阿二这段交情。便与平时一班朋友,也渐渐不相往来,只和一个小王十分知己,约为兄弟,又辗转结识了华忠、夏余庆,四人时常一处作乐。

这日,八月二十八,赵朴斋知道小王自必随来,预约华忠、夏余庆作陪,专诚请小王叙叙,也算是饯行之意。等到日色沉西,方才听得门外马铃声响,赵洪氏与朴斋慌张出迎。只见史三公子、赵二宝已在客堂里下轿进来。朴斋站立一边。三公子向洪氏微笑一笑,款步登楼。

二宝叫声“姆妈”,一把拉了洪氏,直接往后面小房间,关上门,悄嘱道:“你姆妈不可以这样的!你现在是做他的丈母娘了,他没有来请,你倒先跑出去迎他,多少难为情啊。”洪氏嘻着嘴,把头乱点。二宝临走,又嘱道:“我先上去,晚些他会要来请你见过的,我会叫阿虎来照应你,你看见他,就叫声三老爷么好了,不要说啥别的话,倘若说错会让他笑话的。”洪氏无不遵依。

二宝遂开门出房,到楼梯边,忽见朴斋帮着小王在搬取衣包什物。二宝低声喝道:“让他们去搬吧,要你去瞎勤快!”朴斋连忙交与阿虎带上楼去。二宝随同到了楼上房里,脱换衣裳,相伴三公子对坐笑语,没有提及赵洪氏。

一时,对面书房排好筵席,阿虎请去赴宴。二宝要说些亲密话儿,并不请一个陪客。三公子道:“请你姆妈、阿哥一起来吃吧。”二宝道:“他们不肯的,我在这里陪你就好了呀。”当请三公子南向上坐,手取酒壶,满斟三杯,自斟一小杯,坐于其侧。

三公子三杯饮尽,二宝乃从容说道:“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有话要问你。你一直说的话,可做得到?你现在说的话,我是很高兴,一旦回去了,家里不同意,那你也要尴尬为难。你索性说明白,我倒也想的开。”三公子惶然起立,道:“你是不相信我吗?”

二宝一手摁他坐下,笑道:“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因为阿哥不挣气,没有办法做了个倌人,自己也想过,这辈子哪里还会再有啥好结果。你要娶我做大房,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个好结果。不过你屋里已经有了太太,现在再娶个大房回去,好像也从来没听说过。不要以后太当真了,倒弄得一场空。”三公子安慰道:“你放心,倘然我自己想娶三房家小,那么恐怕是做不到,现在是我嗣母的主意,还要讨两房,谁可以放话?索性与你说了吧,嗣母早就看中一头亲事的,倒是我辜负她们,没有去说。现在回去就请媒人去说亲,说定了,我再到上海接你回去,一起拜堂。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十月里我一定会回来的。你放心!”

二宝听说,不胜欢喜,叮咛道:“那么你十月里要来噢。你去后,我一个人在这里,不出家门,不见客人,等你来了,我才放心。你不要被别的事情多耽搁。倘若你家里的夫人不许你娶,你就讨我做妾,我也能理解妥处的。”

二宝说到这里,涕泪脸颊,哀怮伤心,两手搭着三公子肩膀,脸对脸的道:“我今生今世是一定要跟定你的,随便你娶多少房,你总不要甩了我。你要甩了我……”一句话说不完,噎在喉咙口,呜呜的竟要哭。慌得三公子两手合抱拢来,搂住二宝,将自己手帕子替他轻轻揩拭,一面劝道:“你瞎说什么呢,你现在应该快快活活,办点细碎事情,准备的舒齐些。你却老是在哭,真真是不对的!”

二宝趁势滚在三公子怀中,缩住哭声,切切诉道:“你不明白我个苦处,我被乡下自己老家人说过多少坏话,现在说你会娶我做大房,他们不但都不信,还在叽笑我,万一不成功,我的脸面搁到哪里去!”三公子道:“这有啥不成功,除非我死了,那么才不成功。”二宝火速抬身,一把握了三公子的嘴,道:“你怎么这么不正经,我不与你说了。”三公子一笑丢开。

二宝斟一杯热酒,亲奉三公子喝干。三公子故意问问乡下风景,搭讪开去。二宝早自领会,抛撇愁颜,饶有兴致的与三公子说笑。二宝说道:“我们乡下有座关帝庙,到了九月尾做戏,看戏的人多到个数不清,连墙外树丫枝上踩的都是人。我与张秀英去看过一次,自己搭好看台,爬在墙头上,太阳照下来,热得要死!但大家都很开心说好看。如今的大观园,清清爽爽,一个人一间包厢请我去看,却没人高兴去看嗄 。”三公子点点头。

二宝又敬两杯酒,说道:“还有个笑话说给你听,我们关帝庙隔壁有个王瞎子,说是算命算的准得不得了。前年我姆妈把他喊到家里替我们几个算命,他说我是一品夫人的命。他还说可惜差了一点点,不然要做到皇后的。我们都说他是瞎说,现在看来他倒没有算错的。”三公子笑而点头。

两人细酌深谈,尽兴始散。三公子走过房间里,向楼窗口喊声“小王”。二宝在后拦道:“我在这里呀,你要喊他们干什么?”三公子问:“小王在吗?”二宝道:“我阿哥请他到酒馆里去饯行了。你有什么事要喊他?”三公子道:“没什么,叫他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点来。”二宝道:“晚点我替你与他说吧。”三公子便不说什么,消停多时,安置不表。

次日,二宝起的特别早,在中间房里梳洗,不敷脂粉,不戴钗钏,并换了一身净素衣裳,等三公子起身,问道:“你看我像不像是个住家人?”三公子道:“清爽的很。”二宝道:“从今天起,我一直这样。”说着,陪三公子吃了点心。

三公子遂令阿虎请了赵洪氏上楼相见。三公子于靴叶子内取出一张票子交与赵洪氏,道:“我要回去一次,等我一个月,小盘的衣裳头面,我去家里办来。你先拿一千洋钱去,替她办些零碎物品。大的嫁妆等我来了再办。”

洪氏不敢接受,只把眼瞅着二宝。二宝劈手抢过票子,转问三公子道:“你这一千洋钱算什么呢?要是说是消费的局帐,那么我就谢谢你。你说就要来娶我个末,再给我什么洋钱?说到零碎物品,我们穷再穷,也还有几块洋钱的,不要你费这个心的。”

三公子见如此说,俯首沉吟。洪氏接嘴道:“三老爷客气得来,现在是一家人了呀,不要客气好。”二宝忙丢个眼色,不让她多言。赵洪氏辞别下楼。

三公子只得收起票子,喊小王打轿。二宝也坐了轿子去送三公子。先到了公馆里,发下行李,用过中饭,却有一起一起送行的络绎不绝。三公子匆匆会客,没些空闲。直至四点多钟,三公子才收拾下船。二宝送至船上,只见阿哥赵朴斋正在舱中替小王照看行李。二宝悄问:“路菜可曾挑来?”朴斋回说:“来了。”

二宝寻思没事,将欲言归,紧紧握着三公子的手,嘱道:“你到了家里,写封信给我。我身体虽然在上海,但我的那颗心早跟你一起回去了。你不要到别的地方再去耽搁?。”三公子唯唯答应。二宝又道:“你十月里什么时候来?有了准确日子要再写封信给我。能够早点最好。你早一日到,我一家多少人就早一日放心。”三公子又唯唯答应。

二宝再要说时,被船家催促开船,没奈何撒手登岸。史天然立在船头,赵二宝坐在轿里,大家含泪相视,无限深情。直到望不见船上桅影,赵朴斋始令轿班抬轿回家。

原来赵二宝是个心高气硬的人,自从史天然有三房家小之说,二宝就一心一意嫁与天然。又恐天然看不起,极力要装些体面出来,凡天然所有局帐,二宝都不允许消付,自认为你既视我为妻,我亦不当自视为妓,一过中秋便揭去名条,闭门谢客,单做史天然一人。天然去时约定十月间亲来迎接,二宝核算家中尚存银洋四百余元,尽够花费,坦然无忧。

这日送行回来,赵朴斋自去张秀英家,荐个大姐大阿金生意。赵二宝却和母亲赵洪氏商议道:“他说嫁妆等他来再办,我想嫁妆应该我们坤宅(女方娘家屋)办得去才对的。他办来,恐怕他们底下人说闲话,坍他的台。”洪氏道:“你要办嫁妆的话,是紧了些。现在手上只剩四百块洋钱了。”

二宝咳了一声,道:“姆妈总是这样,四百块洋钱哪里好办嫁妆的!我想不如先去借些来办,等他拿了盘里的聘金银两来,再去还。”洪氏道:“那也可以。”

二宝转和阿虎商议道:你可有啥地方可以借点洋钱?”阿虎道:“我们就是能借也很有限,倒不如做个借帐。绸缎店,洋货店,家俱店,都有熟人在,到年底付清就好了。”二宝大喜,于是每日令阿虎向各店家赊取嫁妆应用物件。二宝忙碌碌自己挑拣评论,只要上等时兴市货。

赵朴斋在家没事,同阿巧如胶如漆像饴糖一般,缠绵恩爱,分拆不开。阿巧知道朴斋是史三公子的嫡亲阿舅,更加巴结万分。朴斋私与阿巧誓为夫妇,将来随嫁过门便是一位舅太太了。二宝没工夫理会他们,别人自然不管这些事。

一日,忽见齐府一个管家交到一封书信,是史三公子寄来的,朴斋阅过,细细演讲一遍。前面说是一路平安到家,已央人去说那头亲事,尚未有回音,末后又说目今九秋风物,最易撩人,闷来时可往一笠园消遣消遣。二宝既得此信,赶紧办齐嫁妆,等待三公子一到,成就这美满姻缘。

朴斋因连日不见夏总管,问那管家,说是现在华众会吃茶。朴斋立刻去寻,果见夏余庆同华忠两人,泡茶在华众会楼上。

华忠一见朴斋,问道:“你为啥一直不出来?”夏余庆抢说道:“他屋里有名堂在,你可知道?”华忠愕然道:“什么名堂?”夏余庆道:“我也不清楚,要去问小王他们。”

朴斋讪笑入座。堂倌添上一只茶钟,问:“可要泡一碗?”朴斋摇摇手。华忠道:“那么我们走吧。”夏余庆道:“好的,我们去玩玩。”

当下三人同出华众会茶楼,从四马路兜转宝善街,看了一会倌人马车,便进了德兴居小酒馆内,烫了三壶京庄,点了三个小碗,吃过晚饭。余庆请去吸烟,引至居安里潘三家门首,举手敲门。门内娘姨接应,却许久不开。夏余庆再敲一下。娘姨连说:“来了,来了!”方慢腾腾出来开了。

三人进了门,只听得房间地板有一阵零落脚步声,好像两人扭结拖拽的样子。夏余庆知道有客,在房门口立住脚。娘姨关上大门,说道:“房里去?。”

夏余庆遂揭起帘子,让两人进房,听得那客人开出后房门,登登登脚声走上楼梯。房间里暗昏昏地,只点着大床前梳妆台上一盏油灯。潘三将后房门掩上,含笑前迎,叫声“夏大爷”。娘姨忙乱的点起洋灯、烟灯,再去加茶碗。

夏余庆悄问那上楼的客人是何人。潘三道:“不是我客人,是客人的朋友呀。”夏余庆道:“客人的朋友,为啥不是客人啊?”随手指着华忠、赵朴斋道:“那么他们都不是客人了吗?”潘三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吃烟罢。”

夏余庆向榻床睡下,刚烧好一口烟,忽听得敲门声响。娘姨在客堂中高声问:“谁啊?”那人回说:“是我。”娘姨便去开了进来,那人并不到房间里,直接走往楼上。知道与楼上客人是一帮,皆不理会。

夏余庆烟瘾本自有限,吸过两口,就让赵朴斋吸,自取一支水烟筒坐在下手吸水烟。华忠和潘三并坐靠窗高椅上闲聊。

忽又听得有人敲门。夏余庆叫声“阿唷”,道:“生意倒兴旺的!”说着,放下水烟筒,立起身来望玻璃窗张望。潘三上前拦道:“看啥呢?替我坐好了!”

夏余庆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和敲门的唧唧说话,那敲门的声音似乎厮熟。夏余庆一手推开潘三,赶出房门看是何人,那敲门的见了慌的要走避。夏余庆赶出弄堂,借着门口挂的玻璃油灯亮光望去,认明那敲门的是徐茂荣,指名叫唤。

徐茂荣只得转身,故意喊问:“可是余庆哥啊?”余庆应了。茂荣满面堆笑,连连打恭,道:“没想到余庆哥在这里。”一面说,一面跟着夏余庆走进房间,招呼华忠、赵朴斋两人。

朴斋认得这徐茂荣,曾经被他毒手殴伤过头面,不期而遇,着实惊惶。茂荣心里觉着,表面上只装做不认得。

大家各通姓名,坐定。夏余庆问徐茂荣道:“你为什么看见我要跑开?”茂荣没什么可说,道:“不知道是你呀。我就问声虹口杨在吗,不在么,我就去了呀。哪里知道你在这里?”余庆鼻子里哼了一声。

徐茂荣笑嘻嘻望着潘三道:“三小姐长久不见,好像肥了点啊。可是我余庆哥给你吃了好东西?”潘三眼梢一瞟,答道:“你是不是长久没见,想要叫我骂你几声,可对?”

徐茂荣拍掌道:“一点不错啊!”接着别转脸去,又向华忠、赵朴斋指手划脚的,且笑且诉道:“前趟我余庆哥在上海时,就做了个三小姐,我们一伙人都到这里来寻她,一天要往这里跑上几趟,仿佛是华众会,让三小姐骂是骂得来要死。现在余庆哥不来了,我们一伙人也都不来了。”

华忠、赵朴斋不置一词。徐茂荣却问潘三道:“为啥我们余庆哥不来?是不是你得罪的他?”潘三未及答话。夏余庆喝住道:“不要瞎说,我有公事在忙!”

第五十五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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