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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 》译著 第59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7-12 18:36:05  浏览次数: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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攫文书借用连环计 挣名气央题和韵诗

一日午后,黄二姐到了黄翠凤家,欲去吵闹。黄翠凤令外场喊两辆皮篷车,竟和罗子富作明园之游,丢下黄二姐坐在房间里,任其所为。及至明园泡下茶,翠凤还是冷笑道:“赎身文书在我手里,看她还有啥法子!”子富道:“你应该叫个大姐陪陪她。”翠凤头颈一扭道:“让她等在那里吧,谁去陪她,。”子富道:“不对的。”翠凤道:“啥不对啊,难道怕她偷我的傢俱?”子富道:“她傢俱倒不要,但赎身文书知道在皮箱里,她会要偷啊。”

一句话提醒了翠凤,登时白瞪瞪了两只眼,失声道:“阿哟,不好了!”赵家姆妈在旁也是一怔,道:“肯定不好?,我们快点回去吧。”

子富欲令翠凤先行,翠凤道:“你是肯定要与我一起回去的,倘若真被她偷去么,也好帮我出出主意。”当下三人各坐原车赶回家中,一进家门,翠凤先问:“姆妈可在楼上?”外场回说:“刚刚回去不多时。”翠凤三脚两步奔到楼上房间里,看看陈设器皿,并未缺少一件,再往床背后打一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翠凤跺脚嚷道:“真的不好了呀!”

子富随后奔到,只见皮箱铰链丢落地上。揭开盖来,箱内清清爽爽只有一只拜盒。翠凤急的只是跺脚,又哭又骂,欲向黄二姐拚命。子富与赵家姆妈劝翠凤坐下,慢慢商量。翠凤道:“商量啥嗄,这是要我的命呀!我就是死了,她有啥好处啊!”子富道:“那么先把我的拜匣放好再说。”

翠凤从皮箱中取那只拜匣,别处收藏,忽然失惊打怪的喊道:“咿,我的拜匣在这里呀!”既而恍然大悟道:“噢,她拿错了,拿了罗老爷的拜匣去了。”说着,呵呵大笑。

子富听说,慌问:“我的拜匣还在吗?”翠凤捧出那只拜匣给子富看,嘻嘻笑道:“她拿错了,拿了你的拜匣,我的拜匣倒还在这里。”子富面如土色,拍腿说道:“这个才叫真真不好了!”翠凤道:“你的拜匣不要紧的,她拿去也没用场。她要去变洋钱,也没地方可以变呀。”

子富呆想不语。翠凤乃叫赵家姆妈吩咐道:“你去与姆妈说,那只是罗老爷的拜匣,问她拿去干什么。现在罗老爷等着要了,叫她拿来。”赵家姆妈答应而去。子富终有些忐忑惶惑。翠凤却认为黄二姐断无扣留不放之理。

一会儿,赵家姆妈回来,见了子富,先拍着掌笑一阵,然后复道:“那真是笑话,她还不觉的拿错了,正在快活,我说是罗老爷的拜盒,知道后人都呆了,一声话也说不出。我倒笑起来,他们叫我带回去,我说不管就走了。”子富跌足道:“嗳,你为什么不带回来呢?”赵家姆妈道:“她拿去的,让她自己拿回来。”翠凤接口道:“不要紧的,晚会一定会归还来。”

子富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坐不定,立不定,着急得紧。翠凤见子富着急,欲令赵家姆妈去催。子富止住,把高升唤至当面,令向黄二姐索取拜盒,并道:“你废话不要去多说,就说我要用这个拜盒,快点拿回来。”

高升领命,直接到尚仁里黄二姐家。黄二姐见是高升,满面堆笑,请去后面小房间。高升说奉主人之言,立等要那拜盒。黄二姐道:“拜盒在这里呀,我要与罗老爷说句话。你不要紧,请坐?。”

高升不得已坐下。黄二姐喊人泡茶,从容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有多多少少的话要拜托你去说给罗老爷听。先起翠凤在这里做讨人,生意好的很,但是我们这里开销大,一直也没有多少钱。翠凤赎了身,现在生意一点也没有了,开销倒省不下来,一千洋钱的身价,不知不觉都用完,现在也没办法了。本来是想与翠凤商量,借几百洋钱用用,哪里知道翠凤一定不借,跑了好几趟,她就是没有。我想你翠凤小的时候,梳头缠脚都是我,一直到现在,总当你是亲生女儿,你却这样没良心!我第一次开口,你就一点情面都不给,所以气得我要命。今天我也不说了,有心要拿她的赎身文书难为难为她,拿了她的赎身文书末,喊她回来,仍与我做生意。她倘然还要赎身么,一定要一万洋钱的。不靠谱的是今天拿错了,没有拿到赎身文书,倒拿了罗老爷的拜匣。罗老爷的人是再好也没了,生意上照应了我们多多少少,有时候缺点头寸么,也多亏你们罗老爷十块二十块的借给我。我不像翠凤这个没良心的,我是一直牵挂你们罗老爷的。刚刚知道原来是罗老爷的拜匣,我就急忙要送来。不过我又一想,翠凤与你罗老爷还不是一个人,罗老爷的拜匣就是翠凤的拜匣。我气不过这个翠凤,要借罗老爷的拜匣押在这里,叫翠凤拿一万洋钱来赎走。等翠凤一万洋钱拿来,我就把拜匣送还你罗老爷。你回去与罗老爷说吧,请罗老爷放心吧。”

高升听这一席话,吐吐舌头,不敢擅下一语,回至兆富里,一五一十细细说了。翠凤听到一半,直跳起来,嚷道:“什么话啊,放屁也不这样放啊!”子富也气得手足发抖,瘫在榻床,说不出半句话。

翠凤呆了一呆,蹭地站起身来,说声“我去”,就要下楼。子富一把拉住,问:“你去干啥?”翠凤道:“我要去问声她是不是要我的命!”子富连忙横身拦劝道:“你慢点?。你去也没啥好话的,我去吧,看她好意思说什么。就照她说的吧,也不过借几百元洋钱的。”翠凤咬牙切齿恨道:“你要气死我了,还要给她洋钱啊!”

子富即喊高升,打轿前去。小阿宝迎着,请至楼上先时翠凤住的房间。黄金凤、黄珠凤同声叫“姐夫”,并说:“姐夫很久没来了。”子富问:“你姆妈呢?”小阿宝说:“巳经来了。”

道声未了,黄二姐已笑吟吟掀帘进房,走到子富面前,即扑翻身磕了个头,口中说道:“罗老爷不要生气,我与罗老爷磕个头,做出这种种对不住罗老爷的事。罗老爷的拜匣么,就在这里放几日,与放在翠凤那里是一样的。罗老爷一直对我很好的,我怎么会糟塌你拜匣里的要紧东西,难为你罗老爷了。你罗老爷索性不要管,不怕翠凤不来赎。等翠凤发了急,自己奔来找我,那么就好说话了。翠凤这人没到发急的地步,哪里肯爽爽气气拿一万洋钱来给我。”

子富听其一派胡言,确实生气,且忍耐问道:“你瞎说也不要说,终究要问她借多少,说给我听听看。”黄二姐笑道:“罗老爷,我不是瞎说呀。起初不过借几百洋钱,现在倒不是几百洋钱的话了。翠凤没良心,现在已经这样了,以后我再没有钱,翠凤是决不会再借我钱了,我也没脸再问翠凤借的。难的现在有罗老爷的拜匣在,一定要敲她一笔竹杠!一万倒也不多?,前日汤老爷拿来的房契是不是也有一万?”子富道:“那么你是在敲我的竹杠,不是因为翠凤了!”黄二姐忙道:“罗老爷不是呀,翠凤哪里有一万洋钱?那么她一定会向你罗老爷借。你罗老爷一节的局帐有一千多,不用三年,就局帐里扣清好了。罗老爷你说可对?”

子富无可回答,冷笑两声,迈步便走。黄二姐一路送出来,又说道:“这样种种对不住你罗老爷,总是没有生意的不好,用完了钱没法子。横竖横是要饿死了,我也不怕难为情了?倘若翠凤仍要与我犟,我就索性一把火烧光,看她怎么对得住你罗老爷!”

子富装做不听见,坐轿而回。翠凤迎问如何。子富唉声叹气,只是摇头。问的急了,子富才略述大概。翠凤暴跳如雷,抢了一把剪刀在手,一定要死在黄二姐面前。子富没得主意,听其自去。

翠凤跑至楼下,偏生撞见赵家姆妈,夺下剪刀,且劝且拦,仍把翠凤抱上了楼。翠凤犹自挣扎道:“我总归要死的呀,为啥你们都要去帮她,不许我去?”赵家姆妈把她按在高椅上,婉言劝道:“大先生,你死也没有用。现在就算死了,她也要拚死,真的拿只拜匣一把火烧光,那么罗老爷吃的亏恐怕要几万了。”子富听说,只得也去阻止翠凤。翠凤连晚饭也不吃,气的睡了。

子富气了一夜,睁睁的睡不着。清早起来,即往中和里朱公馆寻着汤啸庵,商议这事如何办法。啸庵道:“翠凤赎身不过一千洋钱,现在倒要借一万,这是明明白白敲我的竹杠。若要经动官府,倒也不妥。一来自己先有狎妓差处。二则抄不出赃证,何以坐实其罪?三则防其烧毁灭迹,一味混赖。一拜匣的公私文书,再要补完全,不仅仅费用浩繁,且恐纠缠棘手。”子富寻思没法,因托汤啸庵居间打话,啸庵应诺。

子富遂赴局理事,直至傍晚公毕,方到了兆富里黄翠凤家。下轿进门,只见文君玉正在客堂里闲坐,特地叫声“罗老爷”。子富停步,含笑点头。君玉道:“罗老爷可曾看报纸新闻?”

子富大惊失色,急问:“报上说什么?”君玉道:“说是客人的朋友,名字叫个啥?……有些叫不出!”说着又在想。子富道:“名字不要想了,客人朋友什么事啊?”君玉道:“也没啥事,就是做了两首诗送给我,说是上在新闻报纸上了。”子富嗤的一声笑道:“我不懂的。”也不回头,直上楼去。

文君玉不好意思,别转脸来对一个相帮说道:“我刚刚与与你说上海都是俗人,就像罗老爷这种也都俗气。还算是客人,连做诗都不懂,也好!”相帮道:“现在我才搞明白了,你说上海客人都是熟人,我倒一吓。你生意不得了,那是成日成夜,出来进去,要忙死了,门槛也要踩坏了。哪里知道陌生人你也说是熟人。”君玉道:“你这个真真胡搅了。我说的俗人,就是不会做诗的俗人。”相帮道:“先生你不要说,上海丝茶是大生意。过了垃圾桥,多少湖丝客栈,都是做丝生意的好客人,你只要熟悉了就明白了。”

君玉又笑又叹,再想要说什么,只听相帮道:“现在真正的熟人来了。”君玉抬头一看,原来是方蓬壶,即说道:“他们却把你叫成俗人,真正岂有此理。”蓬壶走进右边书房,说道:“有理没理不要紧,你与他们说话,只是别让他们的俗气熏坏了你。”君玉抵掌懊悔道:“这倒是对的,幸亏你提醒了我。”

蓬壶坐下,袖中取出一张新闻报纸,道:“红豆词人送给你的诗,可曾鉴赏过?”君玉道:“不曾呀,让我看看。”蓬壶掀开新闻报纸,指与君玉看了。君玉道:“他在说什么?你讲给我听?。”蓬壶带上眼镜,将那诗朗念一遍,再演解一遍。君玉大喜。

蓬壶道:“你应该和他两首送给他,我替你改。题目就叫‘答红豆词人即用原韵’九个字,是不是很好?”君玉道:“七律当中四句,我做不来,你替我代做了吧。”蓬壶道:“这个要时间的!明天我们海上吟坛聚会日,哪里抽得出空。”君玉道:“谢谢你,随便做点吧。”蓬壶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话呢!做诗是正经大事,哪好随便做做。”君玉连忙谢过。蓬壶又道:“不过我替你做倒也轻松的,如果太煞费苦心,也不像你做的诗,他们也不相信的。”君玉亦以为然。于是蓬壶独自一个闭目摇头,口中不住的呜呜作声。忽然举起一只指头向大理石桌子上戳了几戳,划了几划,皱眉道:“他用个韵倒不容易押,短时间倒做不出,让我带回去做几句出色些再给你。”君玉道:“这里用晚饭了吧。”蓬壶道:“不要了。”君玉又嘱他做诗一事必须保密,然后道别。

蓬壶踱出兆富里,一路上还自言自语的构思遂句,突然刺斜里冲出一个娘姨,一把抓住蓬壶臂膊,问:“方老爷哪里去?”

蓬壶惊骇失措,睁眼注视,依稀认得是赵桂林的娘姨,桂林叫做“外婆”的。蓬壶便也胡乱叫声“外婆”。外婆道:“方老爷为什么不来我们那里?”蓬壶道:“现在没有空,明天来。”外婆道:“什么明天啊!我们小姐牵掛煞你,请过你好几次了,你都不去!”不由分说,把蓬壶拉进同庆里,直接进到尚仁里赵桂林家。

赵桂林迎进房间,叫声“方老爷”,道:“是不是我怠慢过你了,现在你一趟也不来?”蓬壶微笑坐下。外婆搭讪道:“方老爷就上次壶中天过局下来,没有来过。两个多月了,怎么好意思的。”桂林接嘴道:“是给个文君玉迷昏了吧,哪里还想得到这里。”蓬壶慌的喝住,道:“你不要瞎说!文君玉是我女弟子,客客气气,你不要去糟塌她,岂有此理!”

桂林哼了一声无言。外婆一面装水烟,一面悄悄说道:“我们小姐的生意,瞒不过你方老爷。前段时间有你方老爷的照应,倒也将就,现在你来也不来了,连着几日,出局都没有。楼下杨媛媛却碰和吃酒,闹猛得很,我们楼上冷冷清清,多少没有面子,多少坍台。”

蓬壶不等说完,就插嘴道:“单单碰和吃酒,俗气得很。我前次替桂林上了新闻报纸,天下十八省的人,哪一个看不见?都晓得上海有个赵桂林,这式样难道不比碰和吃酒好吗。”

外婆顺他口气,又接说道:“现在你方老爷还像前次那么照应些她吧。你一样去做了文君玉,就我们这里也走走,有啥不好呢?吃两台酒,碰两场和,那是我们要快活煞了。”蓬壶道:“碰和吃酒有啥稀奇呢?等我过了明天,再去替她做两首诗吧。”外婆道:“方老爷,你说没啥稀奇,我们倒是认为碰和吃酒好。你辛辛苦苦做了啥送给我们,我们又用不到,还是碰和吃酒么,有地方应酬,叫叫局,不是很好。”蓬壶呵呵苦笑,连声说:“俗气得很!”

外婆见蓬壶呆头呆脑,话不投机,各说各的,,望着赵桂林逐说了句妓院的行话,并配了个手势。桂林点点头,蓬壶那里懂得。外婆水烟装毕,桂林即请蓬壶点菜,欲留便饭。蓬壶推辞不去,遂说不必叫菜,仅命买些熏腊之品。外婆传命外场买来,和自备饭菜一并搬上。

第五十九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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