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秋节是古力特记忆中最残酷的中秋节,过节前一天,看守所给每个犯人发了月饼,就是以前古力特懒得多看一眼的那种月饼,一大两小。古力特记得原来在外面时看见过这种月饼,大的估计是3元钱一个,小的好像是5毛钱,他还笑话过这种小月饼叫“掷死狗”,又干又硬扔出去连狗都会被砸死的那种。时过境迁,现在看到这月饼,竟然比以前看到龙虾鲍鱼还高兴。特别是那大月饼,油腻腻的连包饼的那层纸都油透了,真是越看越可爱。月饼一分到手,古力特就躲到角落里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李志坚看到了,低声问:“你不留到中秋节吃么?”
古力特不说话,只打了个眼色。李志坚一想,也学着古力特把月饼往嘴里塞,吃完了大的又吃小的,转眼功夫就风卷残云地都吃光了。古力特意犹未尽,又把那包月饼的油纸塞进嘴里,把油味尽可能吸完,才把纸吐掉。
过了一会儿小吕过来收月饼,叫大家要把月饼全部交上来,等到过节时统一安排大家开吃。古力特傻呼呼地连声说对不起,不懂得这里的规矩,以为发下来就可以吃,肚子又实在太饿了,忍不住就吃光了。小吕气得眼睛冒火,一双眼珠子朝床上睃来睃去,确认没有地方可以藏月饼,才骂了一通这两个狗日的是饿死鬼投胎,宣布过节时古力特和李志坚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吃。
平时是每星期吃一台肉的,中秋节那天破例加了一次菜,又吃了一台。古力特对李志坚说你们的本地话真有意思,吃一次肉叫做吃一台肉,听起来好像吃了一桌子的肉。李志坚鼻子里哼一下,这个中秋节加菜就有点牛逼了,两指宽一指长的肉一块,就算过节了,聊胜于无而已。
古力特把深圳的看守所和这儿作了比较,发现还是沿海地区要好很多。深圳看守所的肉也是很少,但起码每天吃一次,这里却每周吃一次。深圳那边菜里很少油,这里完全看不到油星子,真正的清水煮莲花白。这里自来水龙头也不进仓,只设在风场,晚上只能打一桶水放在仓内冲厕所,总之每一个细节都显现着落后。还有就是这里的小卖部足够黑,外面卖一元钱一小包的洗衣粉,这里卖五元钱,卫生纸也贵,牙膏也贵,什么都贵。
这里给仓里打饭也不是事先打好在饭盒里,而是由一个判了刑但刑期很短留在所内干活的人唤作劳动崽的,推着一辆小车一个仓一个仓轮流打饭。劳动崽明显是和小吕很熟的,每次打饭会往小吕的碗里多给饭和菜,所以尽管没什么油水,小吕起码是不会饿着的。小吕也不避人耳目,反而得意洋洋地道:“以后你们去到监狱,也是这样的,有关系吃关系,没有关系吃钱币,没有钱币吃力气,没有力气吃霉气。我们这里只有古力特是最板扎的,大学生去到监狱都不用干粗活,当个老师教教书上上课,要不就在宣传室里写写文章什么的,读书多就是好啊,坐牢都是人上人!”
小吕还说这里吃不饱是为了不让犯人闹事,吃不饱就没力气,你想逃跑就没门,也能少打些架。还有,你吃不饱可以买小卖部的东西,又赚一道你的钱。以后去到监狱就能吃饱饭,监狱还指望你干活挣钱呢。
事实证明古力特是足够英明的,中秋节晚上开吃月饼时,小吕给仓内每个人发了一个小月饼,第二天又每人发了一个小月饼,就再也没有了,那些大月饼他自己留着,和两个马仔慢慢分着吃。李志坚佩服古力特有先见之明,先把自己的那份装进了肚子里,虽然中秋之夜只能看着别人吃,但总算是赚到了。古力特说你看看小吕平时的做派,每当有人家里送东西进来,他都先扣下最好的自己拿走,月饼他又怎么可能不多吃多占。
中秋之夜是个阴天,没有月亮,小吕坐在仓门口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月亮出来,就说今年真的不吉利。古力特和李志坚睡在最里面,紧挨着厕所,习惯了臭味倒也无所谓了。小吕对古力特还算客气,骂得很少,因为古力特会唱粤语歌,小吕就经常叫古力特唱歌,说发音标准就是好听。小吕会在有开水送进来时泡上一口杯茶,几个人坐着喝茶聊天,叫古力特在旁边唱歌,有点音乐茶座里播放背景音乐的味道。这么一来显得小吕有地位也有品位,坐牢也坐出上等人的感觉来。
小吕和房顶站岗的武警倒是混得很熟,其中有一个还可以帮小吕买东西,其他几个聊天可以,买东西免谈。有次小吕让那武警买只烤鸭,那人从上面吊根绳子下来,小吕往绳子上拴了一张百元大钞吊上去。过了两天,那人来值班了,从窗上吊下来一只烤鸭。小吕心情舒畅,和两个马仔围坐在一起吃烤鸭,那香味让仓里每个人闻着都坐立不安。
小吕把古力特叫过来给他们伴唱,说这是音乐餐厅,吃完后把鸭头和两只鸭爪子赏给古力特。古力特谢了,问这鸭子买了多少钱,小吕说大兵心黑得很,外面卖15元一只,他收了我100元。你别嫌贵,他还不乐意帮你买呢。古力特把鸭头鸭爪子拿到后面和李志坚一起吃,就有人说有文化真好,唱唱歌就有鸭子吃。古力特想想自己真堕落,在度假村时肉都很少吃,怕发胖,平时多数吃点鱼,还吃大量的青菜。现在这鸭头鸭脚嚼起来竟如山珍海味,恨不得连骨头都吞进肚子里。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
有时候热水送进来比较多,小吕就会用热水洗脸,他先洗,然后是两个马仔洗,又叫古力特洗。古力特说谢谢了,我习惯用冷水洗,心里面却想你们三个人洗过了还叫我洗,这半脸盆水脏得真恶心。然后小吕又把脚放进去洗,再到两个马仔洗,一边洗一边说舒服得很,说古力特真不会享受。古力特把头扭过去,一脸鄙夷,李志坚就说当地人都是这样,一盆水全家人轮着洗,还合用一块毛巾。古力特很不理解,合用一块毛巾可以用穷来解释,水为什么不换?那盆洗了脸又洗脚,等会又用来装吃的东西,这习惯真的不好。
李志坚叹一口气,你是少爷的命,没看到真正的穷,也没去过那些地方,缺水呀,吃的水都要走很远的路去背,那些洗脚水还要留着浇庄稼呢。知道为什么这里只种苞谷和洋芋么?这两样东西不吃水,旱地里也能长!这种描述完全超出了古力特的想象力,如果是他生活在这里,那一定会抛弃一切,逃到外地去打工。就像古代的智叟,绝不学愚公那样带着子子孙孙祖祖辈辈去挖山,而应该搬到外地去谋生。
李志坚赞成这个观点,死赖在一个不适宜生存的地方活得猪狗不如,还不如干脆就到富一点的地方去上门,也算是有了新的希望。可是本地很多人乡土观念相当重,总觉得不能离开自己的家乡。也许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外出的观念,你把一只猪放出栏去,它哼哼着逛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家里来。
放风时,小吕会依着心情让某些人出去风场吸吸新鲜空气,他不喜欢的人就只能呆在仓里面,只有大便或洗澡,还有吃饭时才可以出风场。小吕最喜欢的事就是蹲在铁门的小窗口前,看对面的女仓有什么动静,有时碰到女仓的人也在窗前往这边望,就会和她打招呼,说几句风话。那女的也要看心情,心情好就多聊几句,心情不好就不怎么聊,有时心情大好就会把衣服撩起来,把奶子露给小吕看。小吕就会一边擦着嘴边的哈喇子,一边啧啧啧地赞叹不已。有时他也心情放飞,就会叫两个马仔一起来看,看得几个人都硬起来,就跑到厕所去打手冲。
打手冲也是本地话,粤语叫打飞机。小吕是个色鬼,有事没事就谈他在外面嫖娼的经历,说得绘声绘色,丝丝入扣。他的马仔却是个打架大王,最喜欢向人家吹他在外面的打架经历。古力特观察事情比较细,觉得这个马仔恶习极深,例子就是他亲口说有次和人打架,用一把铁锹照着对方的脑袋拍下去,对方一下子就倒在地下了。那铁锹拍在脑袋上的声音太好听了,铮的一响赛过任何音乐,为了再次享受这美妙的一响,他操起铁锹照着对方脑袋又来了一下。古力特听得心惊肉跳,对这种嗜血成性的魔鬼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尽管古力特是靠唱歌的才华和有礼貌换得了小吕的好感,但他总觉得小吕的眼光有点捉摸不透。好几次洗澡时,小吕盯着古力特的裆部看,夸他鸡巴真大;说一句两句没有什么,说多了古力特就有点心虚。有次古力特蹲在厕所大便,突然发觉小吕盯了很久,不知他心里打什么鬼主意,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古力特就尽量避免和小吕说话,没事就躲在后面和李志坚低声聊天。
这天小吕的心情又猛然间好起来,把古力特和李志坚叫到风场里,坐着喝茶聊天。古力特谢过小吕,说聊天吧,茶我就不喝了,肚子里没半点油水,喝了茶肚子更饿。小吕说你要叫家里寄些钱来,可以买点东西吃吃,不然怎么过日子?古力特说已经写了信交给警察寄了,但家里没有回音,也不知道家里收到没有。小吕说只要信里面没写案情,警察就会给你寄的,你耐心等等吧。
古力特其实并没有向家里要钱,他怕家人担心,更不想把钱拿进来孝敬小吕这种人渣。他想试试自己究竟能卑微到什么程度,能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坚持多久。在家信中他说自己在这里很好,凡事要等警察调查清楚,他不能透露案情。信中他强调要相信政府相信党,不要上外面人的当,外面有些广东骗子会冒充警察说可以帮忙办事,然后向你们要钱,千万不能上当。等等。古力特是故意这样写的,他相信家人一看就会明白他在暗示些什么,所谓广东骗子只是个幌子,暗指李明川这一类人会上门行骗。古力特上过一次当了,决不能让家人再次上当。
小吕的眼睛比贼还亮,能看出谁家有钱谁家没有钱,有钱的他就客气对待,没钱的连眼尾都不扫一下。小吕的吃穿用度,很大一部分是靠仓里的人供给的,说供给是客气了,其实就是明抢,就像是他在仓门口设了个公路收费站。李志坚说看守所里警力严重不足,一个管教管好几个仓,根本管不过来,只能让每个仓里的仓头自己管自己,所以像小吕这样的坏蛋可以钻空子为所欲为。小吕负责维持仓内的秩序,要打谁骂谁都是他说了算。每当有人家里送东西进来,只要有吃的,小吕先看看有没喜欢的,有就先拿走,大家都不敢做声,只要能不挨揍,就算是幸运了。古力特认为,眼前的小吕就是最要防范的坏人。
小吕问广东那边的中秋怎么过,也是吃月饼么?古力特说其实月饼有些老套了,中秋美食的头牌应该是螃蟹,家乡有一种青蟹,膏黄如金,肉白胜雪,手剥牙咬,大鳌在手,便可忘却世俗的烦恼。与河蟹的清淡之鲜不同,海里的螃蟹肉质弹牙,是一种非常浓郁的甜鲜。还有一种叫膏蟹,膏蟹里的极品是黄油蟹,它们出生很普通,但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却经历过生死考验,或是被搁浅在礁石上被暴晒很久却侥幸逃亡,或是被鲨鱼大乌贼穷追不舍最后艰难求生。虽然幸运地活了下来,但却被吓得心胆俱裂,蟹膏爆破,膏腴渗到了蟹肉里,使得原来雪白的蟹肉,变得金黄香溢,口感好得无法形容。所以膏蟹里的黄油蟹,百里挑一,可遇不可求,是令人黯然销魂的美味。
小吕巴唧巴唧地咂着嘴,淫笑着说黄油蟹这样才好吃,正如日老婆不如嫖娼,嫖娼又不如强奸,强奸的味道最好。说得我口水都出来了,再说说还有什么好吃的。
古力特接下来说到杂鱼汤,休渔期刚结束的海边,海产丰盛,杂鱼汤用料普通,就是各种浅海的小杂鱼,混在一起煮个汤,什么调料都没有,只放盐巴,不能加姜葱,那会影响鱼的鲜味。但杂鱼汤又是最讲究的,鱼捕上来马上下锅,汤鲜得让人魂牵梦绕,但若过了三四个小时之后,汤就会变腥,最诱人的鲜味也会随之消失,不管怎么保鲜都无济于事。这个汤对新鲜程度的要求,说起来简单,其实极难,所以一锅完美的杂鱼汤总是可遇不可求。有些渔民在渔船上支起锅,鱼一捞上来不用杀不用洗,直接下锅,盐巴也不用放,煮好了就喝,只喝汤不吃鱼,也是鲜得无与伦比。杂鱼除了做汤,蒸或煎也很有趣,有些肉质嫩滑如豆腐,有些坚韧似牛肉,有些细滑如丝绸,有些粗糙似豆沙,口感各异,口味不一。
中秋节正是各种水果成熟的季节,其中的橙子、柑子、橘子、柚子最受欢迎,不过这类水果,也是最挑战味蕾的,因为从酸到甜,简直毫无规律可循,只能碰运气。柑橘类水果,是最喜欢互相杂交的,比如说橙子不是天生就有的,它是柚子和橘子杂交出来的。然后橙子和柚子杂交,生出来了葡萄柚;橙子和橘子又杂交,生出来了柑。而大家最喜闻乐见的柠檬,则是由橙子和香橼杂交出来的。
小吕有些理不清,我们这边只吃橘子,那柑子和橙子又是什么东西?古力特解释橘子的皮很薄,果肉味道是酸酸甜甜的;柑子的皮比较厚,味道偏甜;橙子的皮很难用手扒开,所以多用刀切开来吃。美国加州的新奇士橙很有名,一般都比拳头大,很好吃。可能因为水土原因吧,各地都有不同的出产,比如这边的小瓜广东就没有,卖的都是从这边运过去的。而广东人最喜欢用来煲汤的西洋菜,这边就从来没见过,因为要在水田里种,这边黄土高原比较缺水。广东人用西洋菜煲猪肺蜜枣汤,是非常滋润养肺的,可是你们却拿猪肺喂狗,人是不吃的。
中秋必备的还有莲藕和芋头,莲藕不用多说,都是一样的吃法,芋头是中秋宴席的另一道必选。芋头这边叫毛芋,秋收时节正糯软香甜,以前用来拜月祭神。芋头煮熟抹点细盐,香气自成,客家人喜欢把芋头夹上切成大薄片的五花肉,蒸成扣肉,也是极品美味。广东以客家扣肉为好,但广西荔浦的更有名,最是美味。
古力特不想唱独角戏,就问这边过中秋吃些什么。小吕让李志坚说说,李志坚说除了你说的那些,我们当然要吃鸡枞和土鸡啊。鸡枞是早就用油泡好的,油汪汪的鸡枞菌,越嚼越香,泡鸡枞的油,拌饭拌面都非常美味。土鸡一定是家养的,逢年过节,等的最着急的是那只金黄滴油的拜神用鸡,母亲总是把鸡腿砍得很大一只,一口咬下,满嘴是油。那一瞬间,是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吃的食物了。真正的土鸡,是吃草和虫子长大的,那鸡每天早上都要飞到山顶的树上晒太阳,傍晚再飞回山脚的村里,这种经过运动的肉才特别香。
话题又绕回到月饼上来,小吕说他吃过广式月饼,觉得花样太多,确实好吃,不像我们这里那么单调,就那么两三个品种。最好吃的还是五仁月饼,里面的馅很香。古力特也是最喜欢五仁月饼,广东吴川出产的一种,大得吓人,一只就有七八斤重,用料也相当讲究,五仁之外,又加了肉松、板油等等,号称中国最好吃的五仁月饼。不过古力特还是最喜欢香港的荣华月饼,那款金腿五仁一吃难忘。
小吕也喜欢吃海鲜,叫古力特说说吃海鲜的禁忌,因为他以前曾经因为吃海鲜吃过敏了。古力特就从吃螃蟹开始说,蟹的胃、肠、鳃、心是不宜吃的,生蟹、腌蟹、醉蟹也不宜吃。螃蟹不宜与茶水和柿子、梨、花生仁等食物同吃,容易伤害肠胃,导致腹泻。吃螃蟹时不宜喝啤酒,标准的吃法是开锅以后蒸十分钟左右,看到螃蟹完全由青变红就可以出锅了。秋天吃海鲜的禁忌大概有四五条吧,海鲜煮不熟会含细菌,一般来说要煮透,挑活的现买现吃。吃海鲜后不要马上喝茶,不要与柿子、葡萄、石榴、山楂同吃,最好间隔两小时以上。
古力特又说了些吃八爪鱼、生蚝、蚬子、海螺、濑尿虾(皮皮虾)的注意事项,小吕吞着口水道:“你说你在翡翠湖度假村是做会计的,我看你倒像是餐厅里的厨师,说起吃的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在这鬼地方没得好吃的,吹几句过过干瘾也蛮可以呀。”
早上起床大家正等着开门出风场刷牙洗脸,小吕突然怪叫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我日!这一久没有练拳,手都痒了!”
大家明白这是他要打人的信号,心中皆一凛,不晓得这回谁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