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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一条河的时间片段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24-11-02 12:57:21  浏览次数: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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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桥上和父亲迎面相逢。父亲手里端着瓢瓜,不是葫芦开的,是木头挖的带把的黄色圆瓢。里面装着稻谷,用手扫过,瓢里的稻谷和瓢的边缘齐平。父亲紫红着脸,皱纹像柳叶子上的筋脉,没说话——其实也不用说话,死人在梦里说话是极为罕见的,我告诉他鸭子刚赶进坡下的田里,三亩三,刚犁的田,虫儿多。父亲赶去喂鸭子,我过桥,回村,走石板路,看路边的苇草,找红蜻蜓。

梦里一切都那么美好,却通常没有圆满的结尾。

村前的桥是小石桥,桥板本是涧板,边缘刻有水槽。六月洪水,桥上的木板被水冲走了,村里的爷们组织起来,要下大力气改造。沿河而下,在百米处,在河床里找到两块千斤重的涧板,八个男子汉呲牙咧嘴,合力抬到桥的位置。在村里唯一的砌匠的指挥下,架成了牢固的石桥,期待一劳永逸。

桥离村很近,我们在家偷懒,不烧火,或者不看鸡,奶奶就威胁我们说,你们还不老实点,你爹过桥了。

奶奶已经死去了二十二年多。

父亲死去了三年多。

我很多次梦见父亲,做篾匠,破篾子;或者带我赶集,然后在闹子上走散了;或者一起做事,挖土,闷声干活;或者放鸭子,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田野里缩成一只鸟状;或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红色塑料椅子上,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们,面如黄纸。在河边桥头梦到父亲,是唯一一次。父亲不会再到这人间忙碌、徜徉、放歌、干活、吹口哨;门口的那条河,一直像一道光,在我的漆黑无形的脑海里开出一条线,不管我在哪,都拽着我。

接触那条河,是年纪很小的时候。元初、维珍、石桂、老四他们都不带我玩。他们去钵子坝上洗澡,哄我,却不带我,我一个人光着屁股跟在他们后面。夏季暴雨之后,半河流水都是浑的,发黄,石头一样厚重,又闪着金子一样的光。阳光明晃晃,地里的草叶高粱像雕刻一样清晰立体;庄稼地里的沟沟壑壑,都装上了蜜蜡一样的黄汤。到了坝上,坝上盖的草坯都被洪水冲了一个精光。洪水直接从坝上涌下,波纹十分平滑,没有一点涟漪,轰轰然,在坝下砸起一堆黄色的水花。他们几个急不可耐地脱衣服褪裤子,我光着,直接跳了下去,等他们下水,我已经被洪水冲到坝下,喝了两口洪水,呛得鼻子发酸。不知道挥了多少次胳膊,被水冲到了浅滩上,在卵石堆里挣扎站起来,心里直发怵。看了那咆哮的洪水好一会,不知道是庆幸,还是侥幸。爬上河坡,他们几个见了我,居然没发现我有什么异常,以为我才到。还在喊着我或者怂恿我再下水,他们教我狗刨。我真不信邪地又跳下了水,这个人扶一下我的肚皮,那个人扶一下我的肚皮,教我手在前面要划水,像狗爪子刨地;腿在后面打水,打完水腿立马要伸直。然后他们开始比潜水,比谁潜的久。我一个人扶着河边的石头练习用腿打水,不亦乐乎。

洪水退了之后,河水变清变浅,最深的地方都不到小孩肚脐眼。土玉、付云、我、大哥,小弟,不分男女,几个孩子成天泡在水里,从下面的石桥,披波击水,一直游到上边的古井边。碰到井里流出来的冷水,身上一层鸡皮疙瘩,牙齿咯咯咯上下咬不拢了,才爬上河埠头,看我们游过的地方,一边发愣。从石桥到井边,至少二百米,不相信我们游了这么远。在河埠头上坐一会,如果兴致好,下水往下游回到石桥边;如果兴致索然,那就上河坡,在硌脚的碎石路上蹦蹦跳跳,走回村里,又在村里滚烫的石板路上蹦蹦跳跳。大人们在睡午觉,妇女们在对着耳门做针线,鸡在刺蓬下面睁只眼闭只眼要与世隔绝,狗在大门里面趴在地上伸着花舌头玩儿,看着我们闹大动静都无动于衷,整个村子都蔫里吧唧,我们边走还边约定明天吃完中午饭就出来。走回家里,掀开锅盖先抓一把冷饭塞嘴里……

我七岁上的学,与同伴肆意在河里玩耍的时候,就是五、六岁的光景,像天使一样自由无碍,像黄金一样稀罕的年纪。

河里除了我们——大人从不管我们,我们从河里跑到泥田,裹一身污泥再跳进水潭扑腾,大人都不会从门里伸出一个苍蝇头来。我们时而比赛,争第一,时而齐头并进,看谁落后跟不上。河里还有鱼,马口、白条、鲫鱼、土鲶鱼、泥鳅、沙趴子……,甚至有蛇,水蛇、花蛇、打鱼公,我们相安无事。好事的人常常砸碎家里收藏的茶籽饼,用开水泡开了,在上游某处洗,把茶籽水洗出来,水里的鱼儿就开始跳跃、乱窜、发癫,或顺水而走,或靠边,抓鱼就像捡田螺,一个一个往鱼篓里放。每药一次鱼,河水都要臭几天,水从茶汤变得像玻璃了,药味都还在河边不散。

我们却不怨那些药鱼的,因为我们跟着捡鱼了。

眨眼我上学了,父亲开始养鸭子。

养鸭子是一件极有成就感的事业。早上一大早,天刚亮,太阳没出,东边的山没有一点立体感的时候,父亲便打开大门,叫醒我,跟他一起去鸭窝捡蛋。百来只鸭子,一个早上,可以捡八九十枚鸭蛋,石灰色的多,天青色的少,圆的多,柳长的少。捡回鸭蛋,父亲便要我在本子上记下,今天早上捡了多少只蛋,什么色的多,什么形状的多。我父亲说我这是帮他计数,隔三天就给街上孵鸭苗的鸭匠送一次,不能有误差。写少了我们吃亏,写多了查出来了扣我们的钱,写的准,孵鸭的师傅才好安排桶和谷子。我一直不知道孵鸭与桶与谷子有什么关连。后来,父亲带我去看,才知道鸭匠的作业,炒谷子,用手试了温度,烫手不烧手,然后在类似鼓桶的木桶里,放一层热谷子,放一层鸭蛋,桶用棉絮围着。放多久,要一个一个清出来,翻过个,又一层热谷子,一层鸭蛋叠好,折腾七七四十九天,才见得到鸭苗。谷子炒的太热,鸭蛋里的鸭苗就会被烧死,行话叫烧桶,谷子炒的不够热,鸭苗就成了毛蛋,孵不出来,就损失大,不止一个月白干。看完了,父亲说叫你记数不是白记,叫你读书不是白读,写得起字,做得起文章,那是读书做人起码的本事。

我年纪稍长,便开始陪着父亲放鸭子。

父亲眼神炯炯,看着鸭子如数家珍,说那只麻鸭婆是生蛋能手,一般的老鸭婆一年能生一百八十个,这只麻鸭婆一年能生二百个。说完鸭婆,又说鸭公,那只绿尾巴鸭公,一只就能管二十个鸭婆。这条河好,两边的油草里,有鱼有虾,有虫有螺,还有蛙。鸭子厉害,螃蟹都能抓来吃……父亲说桥上面的河里河螺多,田螺蛳,大个,少,铁螺蛳,小个,多,半边螺,指甲盖大,用手一抓一把,被我们鸭子吃得差不多了;桥下面的河道鱼虾多,两边都是田,鸭子容易上来撩事,毁人家的谷子,得看紧点,免得生口祸。往上走,上了钵子坝,你站到田这边就是。那边根本不用管,不是土,就是草坪子,鸭子上去正好捋草籽抓蚂蚱。你看到它们不上这边河坡,不下田,它们一般不得上,你还可以带本书看,养鸭子为了明天,明天不是为了养鸭子……

这样,我就接过了父亲手里赶鸭子的长杆。

我的生活,从此与这条河一起打了一个结。

这条河像一根绳子,套着了我的脚脖子。

上五年级,每天下午放学回来,回家放书包,门虚掩着,家里空荡荡的,没人在家。麻雀从天井下来,在饭桌上蹦蹦跳跳,肆意表演。听到开门,便噗噗地往天井飞,飞到瓦檐,站稳了,扭头看我。锅里有冷饭,抓一团冷饭。锅里啥都没有,就在墙角落里摸一个红薯。如果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就扯上门甩着两手到河边接替父亲。

父亲急得火烧火燎。太阳要落岭了,庄稼地里,要种庄稼。庄稼种了,要管理,要薅草,要灌尿,要下花肥,事事催人。母亲给父亲打下手,还要割猪草,搞小菜,张罗晚饭,喂猪,忙得像个陀螺。八零年代,整个乡村乱乱糟糟,忙忙碌碌,却没人叫苦。大家以前像压紧的弹簧,分田到户,什么地方都标上了“责任”二字,不劳不得,多劳多得,都像张开的弹簧,都在试探一个农民的能量到底有多大。闽宁叔一个人养了六头猪,两条牛,没日没夜种猪草、砍猪草、熬潲、喂猪,刷潲盆子。老四叔两口子种了八亩地生姜,号称种姜大户,一天从早到晚在姜地里给姜培土施肥,像操心儿子。我家里除了养百来只鸭子,还养了四头猪……他们原来一起在生产队挣工分,干多干少差不多,束手束脚,你不拼我,我不拼你,得过且过;现在解开绳子,大家自由竞争,落后了就是没本事,原来是在集体混日子的。人们怕真相,又喜欢真相,为了不露馅,又为了张扬一下自己有本事,争先恐后发奋要奔小康。

我在河上,父亲在地里,父亲挂惦我,我惦挂父亲;父亲挂惦我和鸭子,我惦挂父亲什么时候在桥头出现,来接替我,给我自由。近在咫尺,彼此一直都这么惦记。其余都是枯燥地放牧,一分一秒都带着责任。又奈不住寂寞,一个人在河上水里发挥,疯了似的寻找快乐。风和日丽,还是风吹雨打,数年时间,父子俩每天下午都在小桥边完成相逢和告别。我委屈,父亲委屈,我不满,父亲不满,我抱怨,父亲一笑了之。开始还说一些话,告诉我这一条河的优点和缺陷。一段时间过后,一句话都不说了,一个递过长杆,一个接过长杆,一个转身离开,一个钉在河坡上。在阳光里分开的日子,成了父子俩相处的历史中最好的时光片段。

十三岁之前,放鸭子只在门口,一旦看不到东干脚的砖砖瓦瓦,心里就打鼓,我就赶着鸭子打转。最喜欢停留的地方,就是石桥边。经常有人过桥,桥下面是水草丰茂的浅滩,桥上面的河是泥底,鸭子喜欢在泥里絮叨,找螺蛳和水虫。一河浑水,微波轻漾,流过油草,流不远,又清了,不讨人嫌。鸭子在水里忙忙碌碌找食,我就看大哥带着二弟三弟在门口出出进进,一起玩猫抓老鼠,或者你追我赶打架,热热闹闹,搞得我心里痒痒的。我又不能跑开,鸭子下田毁了人家的稻谷。大家虽都是熟人,但不代表不吵架。我妈已经跟几户人家吵过架了,我家的鸭子被毒死十几只了;我挨过爆栗、棍子、锄头把子、绳子等各种教育了。眼巴巴看着他们在村头嬉戏,看不下去,就跟着鸭子往上,到看不到他们的钵子坝去。水田上面开了新的水沟,钵子坝已经毁了,河里到处是坝上滚下来的石头。如果兴致好,就下河翻石头,抓河蟹;没兴致就看对面的山,找我爷爷的土墓,找天坑,找大树。山地每一处都有故事,惊心动魄的。我爷爷解放以前做过枪生意风光很多年,天坑里曾经坑杀过一个反革命,大树上曾经有一个箩筐大的喜鹊窝。都看过了,就像一根木桩子钉在那里,目不转睛看鸭子。鸭子浮在水上像一只一只瓢虫,我在夕阳里像一棵柳长柳长的椿芽树。它们无忧,却并不能驱散我眼里的忧伤。

太阳要落岭了,我将鸭子赶到石桥边,坐在温暖的河坡上,等待解放。抬头看火红的西天,一片火烧云,十分壮丽,又孤独一片;低头看眼前羽毛草上的黑蚂蚁,这蚂蚁比一粒米还粗,在草叶上爬上爬下,爬到叶尖了,抬起头迟疑一下,——它是在看天色么?又往下爬,反反复复三五次,像迷路了。我以为它停在叶尖上要挠头,要思考,却一直不挠头,到了上面便倒下来,故意挑战我的耐心。我都烦了,它还在爬上爬下。我就想把它摘下来扔水里,后面果然被我扔水里了,一点涟漪都没有。水面一破,就找不见它了。如果有报应,把我也扔水里吧。看着融入暗淡河水的蚂蚁,心里想着报应。我奶奶说过,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我扔一只蚂蚁到河里会遭报应,那就把我也扔河里。

在我百无聊赖漫无边际的瞎想时,小河开始变青,变得像玻璃。

太阳落岭,瓦屋上窜出一垄一垄淡青色炊烟,在屋脊上的薄明里袅娜,在半空中向着青山依偎过去的时候,门前的晒谷坪开始热闹了。鸡、人、讨好的狗都在坪子上,各站位置,开始黄昏时的仪仗。我在等待虫的呢喃。只要虫响一声,父亲准从庄稼地里出来,扛着锄头,踩着暮色,埋头赶路,回家拿一个木瓢,一个扯箩,装了谷子,到河边来喂鸭子。他撒完谷子,蹲在河坡上,身上发出滚烫的热息,点一根烟,注视鸭子几分钟,很享受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在点数。吸完一根烟,挥动长杆,赶鸭子上岸。鸭子争先恐后挤啊叫啊拍翅膀啊,彼此踩踏,上了河岸,在夜色里不慌不忙,排队回窝。父亲把杆子往后腰一别,张口就唱“九九那个艳阳天……”他只会这一句,唱词,哼哼,唱词,哼哼,如此循环,直到鸭圈。我不管他了,直接加入伙伴的队伍,听他们眉飞色舞吹牛,如鱼得水。

年纪稍长一点,十四岁起,我就能离开村前的河,沿河而上,过钵子坝,往上,井边突出的山嘴遮住了东干脚,但能看到河边的那排树。槐杨、柏树、杨柳,青翠浓郁相间,高低参差,大小不一,村人随意种下的,一点都不讲究,却又别致,还带着乡亲们的任性,看着格外亲切。小河像根棍子斜放,笔直过了田野,靠在了山下。山是光秃秃的,风都荡不出一个波来。接着是峭壁,几座屋高,壁上古老的黑白黄相杂。中间有缝,缝里长要飘下来的云朵一样的乌桕。河道变得时宽时窄,时浅时深,歪歪扭扭,弯弯曲曲,像一副猪大肠。鸭子可不管这些,优雅地绕过深水潭,在河坡下的水里草里絮叨,小声嘎嘎,就像一个农人干活,先咳一咳咳出一泡口水吐到掌里,摩拳擦掌。我看向田野一边,田野的边上,是庄稼地,经常可以看到小亮、茶叔几个躬在自己的庄稼地里,或者像个战士一样挖土,或者纺纱一样翻红薯藤子,或者像一个铁牯牛不动。他们被庄稼拽着,被土地囚着,心情一样不美好。在我乱想的片刻,鸭子就游到二里之外的大坝了。这是我以前没有到过的地方。

大坝下,是勒桑里炼油的地方。

他们把山苍子收集起来,在这里过水、蒸煮、炼油。

周围的草里,还散发出山苍子清凉刺鼻的味道。

清清的河水里,遗留的棕色山苍子一堆一堆,像金字塔。

对面是岩洞,旁边石头下的茅草里有一个坟墓,披头散发的样子,我们村里的五保户的墓。她是上吊吊死的。怕死后没人装殓,生前穿好寿衣寿裤寿鞋,在寿鞋上绑好了麻绳,还戴了寿帽,一身整整齐齐,在夏末阳光灿烂的午后,在门框上吊了。邻里发现的时候,身子僵硬。邻居不敢向前解绳子,大叫,像家里着火了。大伙停下手里的活计,手忙脚乱赶来,才发现是五保户寻短路了。都八十了,寻什么短路。说归说,没有人敢向前一步。我父亲拿了镰刀,割草一样把绳子割了。尸体扑跌在地上,生产队安排人收拾,潦草马虎,不按仪轨,可谓凄惨。她年轻的时候和丈夫收养过一个孩子,自己的侄子,在饭不够吃的年代,活活饿死了。村里人把他们当恶人,断了来往。孩子才七岁,能吃多少?现在她就在我对面的茅草里,年年无人扫墓,草坟只剩一个小小的堆头,再过两年,就完全被大地吸收了。每看一眼,我就想起一回她橘子皮一样的脸,圆圆的,皱皱的,连嘴唇上都密布皱纹。头发黑黑的,眼睛阴阴的,脸白白的,笑起来很尴尬,或者她的样子根本就不适合笑,一嘴牙白灿灿的整齐得一颗未掉,像刀。我头皮发麻,心虚,就上大坝。大坝上有吕仙岩,吕仙岩里有神仙吕洞宾。吕仙岩是勒桑里唯一的饮水源头,我还一度相信是这条河的源头。平田人在这里挖了新河,把水引向南面,浇灌南面的水田。勒桑里人吃水做饭到这里挑水,洗衣做浆到这里过水。所以在大坝上,偶尔能遇到勒桑里人挑一担白铁桶,在绿色的禾田里,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晃晃悠悠像白鹭低飞。有人就有生气,管他熟不熟!

我人上大坝,鸭子在坝下面。

吕仙岩上边,草坪上,山坡上,山腰上,都有放牛的。平田的,勒桑里的,朱家山的,少年,老年,年轻人,杂在一起。少年几个聚在一起,学着电视里的人物,摆着招式,切磋武功;年轻的横躺在毯子样平整的草坪子上,头上扣一顶斗笠,直挺挺地,像大侠睡觉;年老的戴着草帽,牵着大水牛,敞着胸襟,沿河上下,背对阔大的田野,一声不吭,像老水牛。我看着鸭子,鸭子在油草里,扁嘴如犁,往各条缝隙里犁一遍。公鸭絮叨几下,便抬起头,嘎嘎,叫两下,声音嘶哑。游上游下,公鸭几乎不怎么进食,不是在交配,便是在队伍里担任警戒,好像是天降大任于斯人。鸭子不上坝,坝基有半米高,鸭子想上都上不去。沿河而下,心就慢慢往下放。到了钵子坝,看到东干脚,看到东边第一座房子,我大伯家的瓦屋,心就完全放松下来。东干脚不是港湾,是锚。

十五岁,学校搬到了柏家坪下面,谢家对面的新校舍,比以前旧学校远了两里路。周五下午回到家,母亲见面就传我父亲的话,去吕仙岩接替父亲,让父亲回来做事,田里要撒化肥了,要杀虫了。

这事极少发生,我和父亲平时都在门口的桥边交接。

父亲母亲分得很清楚,在学校,读书为重,回到家,家务为重。

沿河而上,像跟着一条蛇在山脚乱窜。

到了大坝,发现父亲在坝脚靠山一面放了许多石块,一块叠一块,叠出了一个斜坡,新换的大樱桃种鸭可以毫不费劲地上上下下。父亲早前曾跟我讲过,坝上的水草里有鱼有虾有螺蛳,河里水草都很嫩,以前都是捞来做猪草的,喂鸭子也没问题。能省一个是一个。我没在意,坝上,新河向南,连着庄稼地和墓地,两里外才是水田。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半天遇不到人,风吹草响长故事,自己吓自己。沿河而上,山岭漠漠,小河弯弯隐入地下,不知起处。听茶叔说,吕仙岩里有犀牛,再往上,上面的石山,叫夜鸡归笼,有大蛇;夜鸡归笼往上,连环岭,出过土匪;再往上,是大岩口,水就是从大岩口出来的。我接过父亲手里的长杆,通常选择往下,沿着新开的河道,笔笔直直,一眼可以看很远。勒桑里的水泥板桥,河坡上大蘑菇一样的枞树,起伏的河坡,庄稼地里鼓起的包,一览无余。那些肃穆了无生气的土包,有的我知道是谁家的祖先,有的我不知道,但知道是平田人的;有的小的破败的包,就是孤坟野鬼的。庄稼地里偶尔有人,认识,不认识,都像天上偶尔有星子一样,带来有伴的暖心感觉。靠近枞树林,我就不让鸭子继续往下,伸出长杆击水,阻遏带头的公鸭。公鸭掉头,其它鸭子跟着调头,鸭群在水面画一块白色弧形,嘎嘎叫唤,喧闹一小会,然后一致向上。我就踩着鸭尾巴,亦步亦趋。碰到熟人,基本都叫我“鸭连长”。知道我在舂陵中学读书的,就问候一下“放假了啊”。读书和放鸭子,其实我更喜欢放鸭子,河是固定的,沿河上下,枯燥乏味,但不损脑筋;读书要考试,学习要努力,让人莫名其妙茫茫然。还是站在河边踏实,一切可控。

大坝上面的河,河道里都是石头,长的圆的,有棱有角的,大的小的,黑的灰的,在水面上相互看着,却从不提醒水从上面淹过来了。水里的石头长着各种苔,石头下藏着各种虫子、鱼、虾、山螃蟹和铁螺蛳。铁螺蛳壳子像玄铁一样发着哑光,山螃蟹比拇指大不了多少,一身微微透亮。河道变窄,最窄处,我一个立定跳远,就能轻松跳到对面。对面是石山、荆棘、红薯土、野草、荒藤和砌得大大一毛不长的坟堆,实在没有跳过去的必要。一边是稻田,河道往上抬,稻田随着往上抬,一层叠一层,一眼看过去,河道看不出高低起伏,稻田却层层叠叠,向着青山挤过去。

十五、六岁,我不再害怕什么,随着鸭子,鸭子往上,我跟随往上,鸭子往下,我跟随往下。往下,在从树林子里,我学父亲,在河坡上蹲下,或者坐下来,草就在耳边,风推着它们摩擦躲闪,声音细细的,却能在河水流声中分辨出来。河水响成一片,不间断,草叶的声音一阵一阵,如轻抚双掌,无论多远,都好像近在咫尺。往上,过了夜鸡归笼,大地安静了许多,目光镰刀割草一样扫过田野,找不出一个人影,抬头看天,期待一只鹰拯救自己的孤单。听到的,只有连环岭山山草的哗哗声,一浪一浪,风像发怒了一样,一遍一遍折腾着山上茂密的山茅草。我想寻找救兵一样,目光像鬼火乱窜,自东而西,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温暖双眼的影儿。那就看向鸭子,洁白的鸭子在水里觅食,在河里如一苇芦花。有的仰起脖子吞螺蛳,有的浅滩上啄螃蟹,有的在水草里叽叽呱呱搜寻。机警的公鸭不时抬起头,左看右看,天青地寂,一粒飞鸟都没有,又埋头絮水。河道向前拐进田里,像一条水沟了。水流湍急,鸭子行进困难,却不回头,盖因水底的石头越来越多,石头下面藏着的东西越来越多。它们很有兴致,哪怕三番五次被水流冲着后退,仍是不舍美食的诱惑,努力向上。我也不着急,鸭子吃多一口,我们就能省一口。因为这个,想起了父亲,心里和父亲的话有了共鸣,心情才安稳下来。

一个人,在巨大的安静中,山地的天籁之音像害羞的姑娘,和我隔着一层纱,我不敢叫喊惊动她,又找不见她,聆听着,捕捉着,追随风,追随飞鸟,追随云朵,追随阳光,身边一下子多了很多朋友,都那么单纯、真诚、朴实。我们默默注视着,融合着,享受着。天籁中,我是山上的石头,是田里的青禾,是滩头不死的流波。

前面的大岩,也叫大岩口,一直挂在大人的嘴上。砍柴的说在大岩口上砍柴,拾荒地说在大岩口上拾荒,接人的说在大岩口接人,往回传消息的说人到了大岩口,街上卖鱼获的也说是在大岩口打的鱼。大岩口就在面前,一个大石山,上面长着稀稀疏疏的灌木,像插了一些天线,像个癞痢头,其貌甚丑。岩石下面有个水口,像蛤蟆嘴,不知道有多深,春夏两季出水,秋冬干涸。出水,就是河,干涸,河道就干裂。岩洞里藏着多少鱼,没人知道。大岩口上有石板路,通百福荣。石板路两边有土,绵延数里,周围是大山。土里种过高粱玉米红薯花生,周围生长杉树枞树,密密麻麻,直上云霄。红军长征路过那年,土里种的玉米。他们掰一管玉米就放一个铜板,在我们当地成为美传。现在土里种着高粱,高粱砍了,没头的高粱杆立在荒土里,齐刷刷地,在天底下像块干燥的海绵。

时光落在山岭上,山岭生辉,时光缓慢移动,不知不觉,滑过山腰,蹒跚到山脚,落在河上,一道亮光,落在田野上,一面镜子一样映着无穷碧绿,掠过原野后,大地尘起,暮色初临,石山的样子开始变得柔软,水边升起清凉气息,鸭子感觉到了,收了贪吃的心,调头顺流而下,赶桥头的晚餐,比我还急,一刻不停。

九月之后,小河干涸,飞鸟与鱼都就地消失了。秋风起,河床被吹干燥,灰白一条,如一床蛇皮,从五六里外的大岩口,蜿蜒到村门口,任凭两边的茅草哀嚎、拍打、萧索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都无动于衷,默默等待,只为落在地上的那声春雷动容。

知道了这条河的秘密,心里其实很踏实。

不知道的时候,总以为那些乌漆麻黑的山洞里藏着精怪,那些破坟里藏着野鬼,那些怪石头后面藏着山魈和野人,那段崩塌的河坡出过蛟子,那些深潭和水口里藏着水鬼犀牛。后来明白,这些故事不过是前人设计出来吓唬后人的,很浅陋,就怪我们年幼看不清。

二十岁的时候,我不放鸭子了,工业化无处不在,世界已经变了,不需要农民养鸭子生蛋孵鸭苗了。

父亲失业了,试过很多行业。养鱼,种烤烟,养猪,经营橘子园,越折腾越老,越老越难成功。父亲不甘心,一辈子兢兢业业,怎么就跟不上时代了呢!接着,命运被时间成心折断,死在了不甘里。人生难得圆满。我与父亲在一起的亲密时光,点点滴滴,都被那条河呈现出来,长杆、鸭子、石桥、河水、田野、山岭、村庄、忧郁、孤独、烦躁、尖叫、希望…… 波光粼粼里,一幕一幕,既真实又虚幻,令人浮想又感叹,这一切都是生计。山地现在已翻天覆地,山岭种上了草木,田埂变成马路,瓦房变为高楼,豪华包裹着寂寥,电灯照耀着空虚,奋斗和亲情如同金包银;小河还是老样子,野野的,日夜流淌,把我的思念不时浇得湿淋淋的,闷闷的,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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