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染时,墨尔本东区的街巷便如一卷缓缓展开的工笔画。维多利亚式的红砖墙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斜顶屋的线条柔和地融入丘陵的曲线,铸铁门廊上垂落的藤蔓随风轻摇,桉树叶的窸窣声与风铃的叮咚交织成清晨的序曲。这里是时间的褶皱,每一扇门后都藏着半个世纪的烟尘与故事。
若说东区是墨尔本的“诗眼”,万提那南(Wantirna South)便是诗行中一段温润的注脚。这片1970年代规划的社区,原是一方丘陵起伏的处女地,如今已被时光织就成花园街巷。清晨的街道蜿蜒如丝带,砖房与木板房依地势起伏,门前草坪或方正如棋盘,或蜿蜒似流水,修剪的绿篱与蓝雪花丛勾勒出家的轮廓。我和忠英经常于晨曦里或于暮色中漫步时仔细阅读这些城市的“注脚”,从中体会其中隐含着的诗意。
这里的民居,多是战后移民潮的产物。红砖外墙沉稳如旧时光的拓片,斜尖屋顶覆着波状钢瓦,门廊处偶见粗粝的木质立柱将实用主义与美学悄然糅合。家家的玻璃窗被设计得宽大透亮,如明眸般映照四季:春日樱树粉瓣纷落,夏日茶花热烈开放,秋日豆梨红叶漫卷,冬日的松柏凝霜如画。窗内,白纱帘随风轻扬,将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箔,洒在橙黄色的地板上。
东区人爱草木如痴。庭院里,草坪连同周边仿佛是生活的画布:绿色是主题,周边则点缀着红的白的或紫色的花。我和忠英用童车推着外孙女米拉到一家公园里去荡秋千,路过一家民居,经常看见一位银发老妪常蹲踞小院子里修剪玫瑰或月季。隔壁的意大利移民偏爱橄榄树与柠檬桉,树影婆娑间,地中海的风情在澳洲土壤里生根。
石榴树是华人庭院的灵魂。墨尔本的盛夏时节正是连云港的冬季,朱红果实压弯枝头,茶花与月季在白色篱笆间争艳,白桦的银皮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桉树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蜕落的树皮如褪色的书信,记录着年轮里的风霜。经常看到街角一株百年桉树仍矗立如史碑,树冠高耸入云,枝杈间栖息的彩虹鹦鹉,啼鸣清脆,仿佛在吟诵自然的诗篇。
若说建筑是凝固的诗,交通便是流动的韵脚。万提那南的清晨,西装革履的上班族疾步走向公交站,736、737和738路巴士载着他们驶向繁华的CBD。这里无轻轨穿行,却有市井的从容:主妇推车步行至诺克斯购物中心,孩童踩着滑板掠过教堂小学的砖墙,白发夫妻携手踱向社区诺克斯图书馆——生活节奏如雅拉河的涟漪,缓而不滞。
玻璃窗在此不仅是采光的媒介,更是生活的舞台。午后,主妇擦拭窗棂时与邻人隔窗寒暄;傍晚,归家的少年隔着玻璃向厨房忙碌的母亲挥手;深夜,书房台灯的光晕透出窗纱,如星子坠入人间。
参加房屋拍卖活动是了解民居结构和房屋内里布局的好机会,因为可以根据广告按时去参观房屋,然后到确定的拍卖日去参加活动。去年夏日,我和忠英先后参加了五次房屋拍卖活动,五次房屋拍卖的结果有四次为华人所得,一次为印度人所得。活动过程中,红槌未落,竞价已如潮涌。中介西装笔挺,将“学区”“绿地”“增值潜力”编织成诱人的网。500至700平米(包括前后院子),只因“孩子可以步行上学”,价格飙涨,一般在120—140万澳元之间。
回溯百年,这片土地曾是丹德农山脉(Dandenong Ranges)脚下的果园。桃林馥郁,蜂蝶翩跹,四周是成片的桉树林,拓荒者的木屋零星散布。战后移民的推土机碾过桃林,规划了桉树林和街道,开辟了公园,民居则用砖瓦与水泥浇筑出新生活的骨架。1976年的建筑图纸上,方格般的街区被命名为“摄政公园”(Regency Park),寓意秩序与尊严。我常常打开谷歌地图,查看丹德农山脉的延伸,寻找着历史的蛛丝马迹。
随着时代的发展,老屋翻新成联排别墅,旧车库改建为工作室。唯有街角那株百年桉树仍矗立如史碑,年轮里刻着拓荒者的汗与梦。新移民在庭院里种下故乡的植物:江南的茶花、地中海的橄榄、东南亚的榴莲,根系在异乡土壤中悄然交融,长成文化的共生林。
暮色四合时,我常立于丘陵高处远眺。万提那南的灯火次第亮起,如星子坠入人间。这里没有CBD的喧嚣,亦无海滨的疏阔,有的只是熨帖的温度——是砖缝里青苔的呼吸,是信箱旁孩童的涂鸦,是邻里间一句问候的熟稔。
玻璃窗内,晚餐的香气氤氲;草坪边,夜露浸润着月季花瓣;桉树梢头,银河倾泻如瀑。墨尔本东区的民居,终究是岁月与人心共筑的容器,盛着烟火,酿着光阴,静候下一季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