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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还是老的辣
作者:蔡成  发布日期:2011-08-03 02:00:00  浏览次数: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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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本文为《老江湖》一书的序言,该书由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畅销书。
 
先说三个词语。
江湖:“旧时指各处流浪靠卖艺、卖药为生的人。也指这种人所从事的行业。”
跑江湖:“指以卖艺、算卦、相面等为职业,来往各地谋求生活。”
老江湖:“指在外多年,很有阅历,处世圆滑的人。”
三个解释均取自《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修订版)。之所以把三个词语全搬出来亮相,而不是单独将“老江湖”拎出来,乃因为唯有将这三个词语扔一堆搅拌一番,再重新捏造一个新的“老江湖”来,才能与本书中我所写的“老江湖”切合。
本书讲述的二十多种“老江湖”,有俩意思。其一,指代人,他们生活在早已远逝的年代,他们靠卖技艺谋生,靠嘴巴求食,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其二,指代已消失,或者即将消失的一些具有神秘色彩的古老的跑江湖行业。
我曾以为,喊某个人为“老江湖”,他肯定是有着一把老骨头的人。后来才知,这是误解。我估计和我一样犯错误的人不在少数。我曾于深圳市华强北商业步行街,遇一对卖艺的小哥们,一问才知,他们的年龄才14、15岁,却已在江湖上混迹了7、8年,绝对称得上新时期的“老江湖”了。因此,某人是否称得上艺高胆大的老江湖,年龄不是问题,而在乎脚板上的茧有多厚,他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货能拿得出来,他在“非主流社会”游荡了多少年。
“非主流社会”是今天的新名词,古老的江湖行业盛行的时候,这词还没制造出来。但,渐行渐远,逐渐剥离于人们视野之外的老江湖们赖以生存的天地,确确实实就是游离于被所谓的“主流人士”高度讴歌、反复赞美的正统社会之外的隐性的、地下的社会层面。老江湖们战斗的广阔天地,称为“非主流社会”,一点都没错。
中国人是世界上乡土观念最重的民族。除非迫不得已,老百姓决不轻易背井离乡,跑到苦雨凄风的江湖去流浪,去当一名为常人所轻贱的“游民”。谁都知道,无论在中国的哪个朝代,游民总是弱势群体,总是最受打击受欺辱的一小撮。他们,与“艰辛、贫穷、不幸、悲哀”这些词语建立了长久的伙伴关系。这,即便到了“人民翻身做主人”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两个口号喊得震天响的今天,也是客观存在的不幸现实。
直到中国国民党执政的中华民国,古老的中国始终属于纯粹的农业国,乡土社会唱主角,非主流的江湖社会则是个小配角。不过,乡土和江湖这对“哥俩”虽有轻重之分,年龄却不相上下。乡土社会出现的时候,江湖社会也冒出头来了。华夏大地自有人类伊始,乡民们刚摸索着接触耕种渔猎,星相术和巫术就早早生根发芽了,而星相术和巫术就属于江湖社会八小门之“金门”。到春秋战国时期,靠一张麻利鸟嘴和几两智慧四处乱蹿,在各个诸侯国或豪门大士手下混吃混喝的食客、说客,全都属于端江湖饭碗的人士。
总之,中国慢吞吞走完原始社会,好不容易挪到奴隶社会;奴隶社会东倒西歪蹒跚着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熬到封建社会……接下来,封建社会死皮赖脸霸占着“江山”,到老态龙钟的年龄也不肯往前迈步了——漫长的封建王朝时代,说是光辉灿烂的文明历史也罢,说是血腥愚昧的黑暗历史也罢。反正,历史长河里始终有“江湖社会”一席之地。
社会往前迈进,“江湖”也在往前发展。随着五花八门的各色人等在江河湖海市井巷陌涌现出来:巫术、土医、星相、测字、风水、行医卖药、摸彩、戏法、魔术、耍枪弄棒、卖艺、评书、相声、行街卖唱、行乞、扎彩、吹鼓、杠房、梨园戏班、江湖骗子、神汉、窃贼、强盗、侠客保镖、娼妓、走贩……多得手脚并用,也不够指头数了。这些,一概属于江湖统辖。
中国江湖社会按大门派来分,有“风、马、燕、雀”四大门;细分,则有“金(或为巾)、皮、彩、挂、平、团、调、聊(或为柳)”八小门。如果再细掰下去,门类品种则是数不胜数了。
其中民间俗信、预测术属于金门,主要指星相、测字、风水等;行医、卖药属皮门;戏法、魔术划归彩门;耍枪弄棒、耍猴卖艺算是挂门;评书、大鼓、相声、说唱这些曲艺杂坛的东西属平门;行街卖唱、行乞属于团门。扎彩、吹鼓、杠夫与红白喜事有亲密关系的行业属调门;梨园戏班属聊门。
还有另外一种分门别类法,是江湖人士自己划分的,与主流社会的“学术界”分门别类相似——学术界有“三教九流”,江湖上也跟着鼓捣出一个“三教九流”,而且划分更为细致。
江湖上的“三教”,也称“三界”,最初指白莲教育、青帮、红帮。后来,又细分为上三教、中三教、下三教。“上三教”与学术界的三教相同,指大讲生老病死苦的“佛教”、专心关注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道教”、时刻不忘仁义礼智信的“儒教”。“中三流”指文教(卖唱艺人之类)、武教(卖武为生之人)、匠教(手工匠人)。“下三教”指须教(街头拿毛笔画像、写字谋生的人)、绰教(耍猴卖艺的人)、敞教(偷鸡摸狗的小偷,还有顺手牵羊的乞丐之流)。
至于江湖上的“九流”,有句顺口溜这么吟唱:“一流举子(考科举得功名的人)二流医,三流地理(风水阴阳先生)四流推(算八字推命的人),五流丹青(画师)六流相(看相佬),七僧(和尚)八道(道士)九琴棋(吹鼓手和摆棋摊的人)。”和江湖“三教”同样,在此基础上,江湖“九流”后来又细分为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
江湖“上九流”是:一流帝王二圣贤,三流隐逸四童仙,五流文士六流武,七工八商九种田。“中九流”指“一流举子二流医,三相四金(算命)五流皮(卖药),丹青僧道九琴棋”。“下九流”指:皂隶、衙役、升秤(牙行中人)、女尼、媒婆、杂用(杂务短工)、窝家(窝藏犯)、窃贼、娼家。关于“下九流“,还有另外一种说法:一乱把(设摊赌博者,名为”掏乱把“),二黑老(贩卖鸦片毒品者)、三条子(拐卖人口的家伙)、四哀戳(假扮哀状乞讨的骗子)、五硬扒(拦路抢劫犯)、六软取(真乞丐)、七走江湖(流浪汉)、八装洋(卖假货者)、九小窃……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然而,江湖行业不管粗枝大叶的分门别类,还是细致区分各立门户,实际的情形是,各门各类既无法将所有江湖门路一网打尽,又绝非简简单单清清白白真正只属于某类某门。如行街卖唱属团门,可同时又与平门“勾勾搭搭”,象不安分守己的大姑娘,脚踏两条船,甚至更多船,无法真正坚守自身的“一清二白”。
新中国建立后,除了极少数的江湖行业改头换面,继续保存下来为人民群众服务外(如,农村供销合作社的“货郎担”下乡),众多不同的江湖术遭遇了基本相同的命运。“封建迷信”、“投机倒把”和“欺世盗名”等一顶顶高帽子就象三座大山一样压在老江湖们的头上,促使无数江湖人士挥手告别江湖,再身怀绝技也不得不金盆洗手,撒手不干了。
近些年,更应当说,其实自改革开放伊始,中国的思想和经济领域百花齐放,江湖术就开始探头探脑往外观望,并逐渐悄悄地再度亮相了。街头卖艺、茶楼说唱、耍猴、行乞、吹鼓、娼妓、走贩……不少旧把式,重新披挂上阵,再次在江湖上掀起风浪——当然不能说是掀起血雨腥风。但,改革开放之初,老江湖们重出江湖,在老百姓眼里,确实是掀起了不少目瞪口呆又惊恐莫名的风浪。
只是,相对于传统的老江湖,新时期的“江湖”太嫩了。或者,更多的只是仍穿打着“江湖”的幌子,而实则走的是“骗子”的路子。如,老百姓眼中的部分挂羊头卖狗肉的乞夫乞婆;随便租个房便号称学雷锋做好事,主动当红娘,要给大把未婚男女介绍对象的“婚托”,完完全全可与“江湖骗子”划等号。即便今天的有些新江湖们掌握了一些老江湖的技巧和套路,力争遵循古老的江湖行业的“规章制度”(如看相、算命等),但实际上也仅仅懂点皮毛而已,与历史悠久的老江湖相比,新江湖不但没有将老江湖的技艺、原则和传统发扬光大,反而时时刻刻在使劲自掘坟墓。
余生也晚,亲眼见识、接触过的老江湖并不多,但今天的新江湖则几乎是每天都可能劈面相逢。囿于中国的特殊情形,江湖社会在上世纪中后叶,也就是原本该有的新老交替期简直成个断层。沉寂了半个世纪,甚至还有沉寂时光更久远的江湖行业,部分已经彻底消亡(如赶尸、蛊术等);有的改头换面(如牵线搭桥的红媒变成了欺诈钱财的婚托);有的看似旧模旧样,实则与老江湖相去甚远(如游医、行乞等)。将新、老江湖两相比较,我不能不借用一句老话来作评点:姜,还是老的辣。
中国的老江湖,最初的出现,都缘自于生计的需要。想想也知,若是衣食无忧,每天在家能吃香喝辣,任是哪个也不会风里来,雨里去,跑江湖上受苦受累。
人说“江湖之远”,又说“江湖之险”。江湖之“远”,是指天高皇帝远,皇爷王孙不会来管街边的乞婆脚夫的破事;江湖之“险”,是指江湖凶险,危机四伏,随时随地有忍饥挨饿、欺压受辱,甚至命丧黄泉的危险。所以,肚里没货,手上没几把刷子,就千万不要打跑江湖的念头。
粗略归纳起来,中国的老江湖有几个特色。
第一,老江湖具有一定的神秘性,相当的艰苦性。神秘性是因为现实社会的需要,如果江湖这碗饭所有机关与技巧能一览无余,没任何神秘色彩可言,所有人都能端,估计江湖人士会成千上万倍增长。竞争者一多,江湖就这么大的一锅粥,谁都只能分杯稀水饮了,所以哪怕原本并不神秘的江湖术业,也可能努力往或浓或淡的神秘道上奔。如风水术、蛊术、赶尸之所以被包装上神秘的外衣,极可能就出于各行各业从业人员自身利益的考虑。至于老江湖生活艰辛、凄苦,闭眼一想就知——离妻别子,四海为家,浪迹天涯,居无定所,经常是上无片瓦遮挡风雨,下无寸土修养生息,饥一顿饱一顿,与小康生活遥遥无期……
第二,传统的老江湖大佬们技艺超群,他们往往是老行尊,是各个行业的绝对内行;又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更加重了他们才艺超群的砝码。如大刀王五,开镖局,当老板,干走镖护货的营生。他手上的一柄大刀就舞得虎虎生风,是武术界闪耀得很的明星人物。江湖极其复杂,无论哪朝哪代,地痞流氓的存在都是江湖上一道永不消失的风景。出门揾食的江湖人你跑到他乡的地盘上耍枪弄棍,想在地头蛇的眼皮底下讨生活,形同于老虎嘴里拔牙。技艺不超群,想凭借半拉子功夫就到江湖上瞎混,想分江湖一杯羹,短期计划可能可以完成,但时间一长露出半吊子的真相,那是肯定玩不转江湖了!不象今天的新江湖们,基本上不考虑自己的技艺学业,专心在嘴巴上下工夫,想方设法靠一张能说会道、诓蒙拐骗的鸟嘴来欺骗老百姓。
第三,老江湖大多性情豪爽,讲义气,热衷于交友认干亲,甚至拉帮结派。偷鸡摸狗的事只会发生在极少数江湖人士身上,绝大多数的老江湖,是一身正气,义薄云天。江湖客吃的是四海饭,交的是五湖人。任何老江湖中的杰出人士,身怀绝技是第一条件,懂得江湖套路,会一堆江湖行话,热衷于结交一群江湖海友则是第二要素——“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是他们的老行话。这一点,老江湖最是深悟其味。最鲜明的例子,非关云长莫属。关羽原本命案在身而沦落为行街走贩,与货郎担正可称兄道弟,乃典型的跑江湖的小商贩。后来他却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坐上刘蜀政权的头几把交椅之一,正是因为他具有老江湖的第一、第二条件。而老江湖们义气当先的特性,后来也就成为江湖群体,也就是其后的江湖行业帮会形成后的“行为规范”之一。
第四,老江湖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这一点,是而今的新江湖尤为稀缺的。先说小圈子,如卖艺的老江湖到某地,即敲起锣来打起鼓,开场锣鼓响罢,先露几手拿手戏,把围观群众的笑声和好奇心弄出来,也就是把人气聚拢来——这属于小范围的,短期的群众基础。开张即走群众路线,以期获取群众支持,此乃老江湖把式的看家功夫;再说大圈子——因为老江湖,不管来自哪行哪业,不是给老百姓送上笑声(如相声、评书、卖唱、耍猴等),就是给老百姓带来日常生活的方便(如货郎担、走镖、赶尸等),也就获得了老百姓的热烈欢迎。受群众欢迎,自然就有生存的空间,更有蓬勃发展的远大前景。
第五,中国的老江湖具有两种不同的存在形式。一是参加一定的机构团体,帮会、行会是江湖行业最常见的组织形式;一是独来独往,坚持当单干户。不管是“集团成员”,还是“散兵游勇”,真正的老江湖都将自觉遵从一定的行业规矩。俗话说的好,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在江湖上乱来,妄想靠欺诈行骗长久地笑傲江湖,那百分百是痴人做黄粱美梦。混不了三五天,已无立身之地。
另外,中国的老江湖行业,有一部分确实有用封建迷信外衣来武装自己的特性(如巫术中的讲肚仙);同时还有浓厚的江湖习气,如,据说清代个别镖行的镖师,一旦违反镖行规章制度,就得遭受“三刀六眼”的惩罚。所谓“三刀六眼”,就是用刀在腿上狠扎,连扎三刀。因必须穿腿而过,因此会有六个窟窿。
除了以上几个方面,中国的传统江湖术,还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如苗人赶尸只在湘西和川、贵等个别偏僻山区地带存在)。在形式的表相下,又深藏着乡土信仰、民俗风情、地域文化的丰富内容——正是这一点,加上古老江湖术的神秘特性,成为我书写此书最初的原动力;尽最大可能揭示江湖术的神秘色彩,尽最大可能挖掘出藏匿于江湖术骨子里的民俗风情、乡土文化,则是我努力的方向。
“老江湖”是混饭吃的古老行业,“老江湖”是耍弄古老江湖术业的旧把式——前与后都是“老江湖”,后者是前者的载体。读起来有点拗口,不要紧,粗一想,就不糊涂了。干脆不去想明白二者之分也不打紧,打紧的是,所有的老江湖,不管是人,还是一种职业,表面的一切动作行为、行业特色,乃至历史发展其实都是“演出”,其血与肉,实则藏匿着远去时代真实的民间疾苦、民间生活、民间信仰、民间风情、民间艺术、民间文化……通通,全是来自于民间。江湖,就是居庙堂之远,就是民间。
我记得冯小刚的《天下无贼》风行那阵,江湖上有个传言,说是流窜江湖的窃贼们几乎人手一个《天下无贼》的影碟,目的是观摩学习电影中的“盗窃绝技”,以便自己再度行窃他人时,更容易得手。我在写本书时,便瞎想,除了热衷中国传统文化、民间文化的有识之士外,是否会有个别下三滥的江湖混混,也跑来买这书,从本书中的其中部分传统江湖术揭秘中吸取营养成分,勤加演练,再跑到江湖上呼风唤雨,骗取钱财呢?
倘真如此,我会生出一些无奈。不过,既然《天下无贼》当年没让天下的盗贼数目翻番,也没让天下的贼技鸡犬升天,那么《老江湖——追踪神秘的传统江湖术》也该不会让江湖上多出一大群江湖骗子来。
江湖人最爱说的老话有这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在江湖,书也在江湖,且由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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