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从南中国海回来后,萨镇冰派汪治东去英国出了一趟公差,为的是修理被刘冠雄驾驶触礁沉没的“海天”号上的机器以及弄一份英国出版的南中国海的海图,因为大清国连一份像样的海图都没有。做出这样的安排,萨镇冰打心里也是想给汪治东奋战倭寇的一点补偿。
就在这一年(1907年),即光绪三十三年,也就是慈禧太后去世的前一年,大清海军史上发生一件大事,这个女人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决定:由巡洋舰“海容”号、“海筹”号沿西路,由巡洋舰“海圻”号、“海琛”号沿东路巡视南洋,并宣抚华人华侨;由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将军率“光亨”号、“光贞”号、“安香”号、“安东”号四舰炮舰巡视七洲洋等南中国海诸岛,铭石升旗,宣示主权。同时对日本提出强烈抗议,要求限期撤出占据我海岛的日本商人。
这是继甲午海战之后清政府派遣海军军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行动,是甲午战败后满清政府对外的最后一场抗争,也是最后的一场大规模的海事外交活动。它的战略意图十分明显:由当时最先进的巡洋舰队一东一西包抄辽阔的南中国海海域,强烈警示列强不得觊觎我南中国海海疆;同时以吨位较小的军舰驱逐南中国海诸岛上的日本人,收回主权。
这一年,她七十五岁了,过度的纵欲生活,连年的内忧外患的煎熬,已经极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她的头发全白了,原先炯炯有神的黑眼珠也变得黯然无光,她老了,像一具行将就木的僵尸,静静地迎接寿终正寝的命运。在“乐寿堂”里,她靠在自己的躺椅里,跟群臣们有气无力地说着话,一边不停地咳嗽。
今天她召见的人是北洋大臣袁世凯,农工商部侍郎杨士琦,还有一位就是总理南北洋海军的提督萨镇冰。她要在大清舰队出发到南中国海前关照他们一些重要的话。
几位大臣在行过拜见大礼之后,都神情肃穆地拱立在她的身边,留神着她嘴唇的一开一合,倾听着“最高指示”。
“我说袁世凯啊,”慈禧吃力地动了动身子,想把脸转过来。
“臣在。”袁世凯赶紧挺直了身子。
“这一回要劳动他们远行南洋,也是我思谋已久的事了。为的是啊,南边的情形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但就是想不起来,这种思路突然中断的情形,她近来常常出现。
“太后明鉴,南中国海一带多年倭寇骚扰,是得经常照看照看了。”袁世凯在一旁提示说。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当然啦,前些时候派了一艘船叫什么来着?去了一趟,情形据说是好了许多,把他们都吓跑了,所以我说他们都属‘水耗子’的。听说啊,海上近来比较平静。是这回事吗,萨镇冰?”
“是的。确实的情形应该是,倭寇的活动范围往南边退去了不少。”
“是啊,这就说明,派不派军舰大不一样。只是啊,那些日本人赶走了又回来,赶走了又回来,像一群讨厌的苍蝇,驱之不尽。这回,我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只是啊,我让你们来,还为着另一桩事情。”
“太后尽管吩咐。”袁世凯说。
“就是,就是……”慈禧又找不着话题了。
“我明白了,”还是袁世凯聪明,“感情是为着‘南边’的乱党……?”
“对对对,”慈禧显得兴奋起来,袁世凯的插话,让慈禧找回了自己的思路,“‘南边’让我揪心啊!”
“太后还是应以身体为重啊!”袁世凯赶紧说,“太后的健康,实为天下之福。”
“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呀!”太后重重叹口气说,“我听说那个叫‘孙文’的,不久前在南洋说,‘华侨乃中华革命之母’,公然煽动我海外大清子民犯上作乱,可恶至极!”
“孙文十恶不赦!”袁世凯深有同感。
“所以我找你们来,为的就是要告诉你们,这趟去南洋,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为我大清王朝宣慰海外子民。这些年,住到‘外面’去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乱党就钻了咱们管不着他们的空子,在他们当中兴风作浪。这回,你要告诉他们,纵使是长居海外,他们也还是大清的子民,他们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为大清子民,非是蛮夷之辈,要遵照咱们的法子办。还要告诉他们,大清国欢迎他们回来兴办实业,购置土地也一律从优。让他们把心向着咱们!这是跟那些乱党争人心,一点大意不得!当然啦,其次要紧的还是,见着了倭寇,非赶不可!把他们赶尽杀绝才好!宣慰使杨士琦,你听清楚了没有?”
杨士琦应声答道,“微臣谨记太后教诲。”
听到杨士琦的回答,她满意地点点头,轻轻咳了几声,闭上了眼睛,隔了一会,她又睁开眼睛,想说什么,似乎又忘掉了,犹豫了片刻,说,“袁世凯啊,换个什么叫人轻松点的话把子说说吧,没准我又能重新想起来的。”
“喳,”袁世凯轻声回答,他心里想了想,说什么好呢?对了,慈禧太后平生最信佛,要说就说这个,一准他高兴,便说,“微臣近来有客自南洋来,听得一个神仙故事,倒是新鲜。”
“噢?”果然,一提起神仙来,慈禧的劲头就上来了。
“说的是我千里石塘妈祖现身的事情。”
“哦?”
“据南洋那边来的人讲,近来在南中国海上出现了一些怪事,有一次,他们的船只在海上遇到了大风浪,触到了一座礁石之上。就在船只危在旦夕之时,水手们纷纷跪在甲板上求神拜佛之际,突然,天空一道红光,顷刻间乌云四散,只见漫天祥云滚滚,七彩雨花纷纷飘落,空气中有一股奇香。在万道霞光之中,妈祖现了真身。她身披彩衣,驾着一只彩凤,飘然而至,只见她从头上摘下玉簪,只在海面上轻轻一划,顿时出现了一条平坦的海途,尽管是两边的海水恶浪如山,翻滚不息,但到了海途边沿,顿时风平浪静,寸波不兴。水手们一个个点起香来,顶礼膜拜,不一会,妈祖就隐身不见了。众水手们齐心合力,堵住了船上的漏洞,沿着那条平坦的海途,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家。”
“噢?真有此事?”慈禧张大了嘴问。
“真有此事。”
“真新鲜。接着说。”慈禧兴头不减。
“从那以后,听说那一带常听得海底有钟声在响,人说这是妈祖在提醒过往船只小心驾驶,以防触礁呢。还有的人说,亲眼看见有海妖怪兽口中喷火,摇动着铃铛,在那一带巡逻,眼见有船靠近,就没入海底,过后就又出来了。说的都是有眉毛有眼睛的,由不得你不相信。”
“嗯,好啊好啊,”慈禧闭上眼晃着脑袋说,“妈祖现身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我大清时来运转……萨镇冰。”
“臣在。”
“这一趟去那儿,一定替我好好给妈祖天妃烧柱香,求她保佑我大清世世代代平平安安。”
“喳。”
“哦,我倒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慈禧捶捶脑袋说,“上回派——‘海容’去的时候,不是还给配了一个汉人的帮带,叫……叫……什么来着?”
“汪治东。”萨镇冰小心提醒。
“对对,就是他。这回呀,别让他再在喜昌的船上了。”
“这……”萨镇冰不知从何说起。
“人家喜昌实在是受不了了。李莲英已经在我耳边提过好多次了,是不是,小李子啊?”
不知什么时候起李莲英已经站在了身边,忙不迭地说,“是是,太后圣明。”“再说喜昌不已经是官复原职了吗?还用得着那个什么……什么的帮忙
吗?”慈禧说。
“可南中国海行船非比寻常,汪治东已是熟门熟路,他的技术眼下无人可比,去南中国海缺的就是像他这样的人。”
“不不不,越是能耐大的越不能重用,这种人往往目中无人,恃才傲物,就越得管紧着点。我历来有一条规矩,凡是不向着咱们的,就不用他,再能干也不用!少了一个人,天不会塌下来! ”
“太后,容臣禀报。”萨镇冰着急了。
“说吧。”
“‘海容’号汪帮带新近从大英国回来,还带回来了一张法国人印制的最新的海图。有他和没他,可是大不一样啊。”
“那……那就给他管紧点。我不是不让他去,我是让他不要总跟喜昌他们过不去。这样吧,让他跟着你,你到哪条船他就跟到哪条船。不过要记住,不管他到那条船,管带必定要是一个旗人。一定要记住,我们有一条古训,就是绝不可重用汉人,懂吗?”
“喳。”萨镇冰低声应答。
“我手里总共只剩下这四艘最好的巡洋舰了,你要帮我管好了。”
“喳。”
“总之,此次下南洋从头至尾,都统统交给众爱卿了,你们要给我全程带好罗。说一道万一句话:在海外,哪儿我大清子民的人数多,你们的军舰就要往哪儿开。到了那儿之后,要跟他们多多交往,嘘寒问暖,告诉他们朝廷已经答应‘立宪’了,不要跟着那个姓孙的跑,朝廷欢迎他们回来置地建厂、投资兴业,一律优待。要多多宣我皇恩,令其泽被海外。听清楚了没有?”
“微臣记住了。”
慈禧几句话就这样决定了我爸爸的命运。于是我爸爸就从“海容”号上调换了下来,改任“海琛”号的帮带。这是因为,只有“海琛”号上的管带还剩下最后一名出自昆明湖水师学堂的旗人了,必须由他管着。他的名字就叫——容續。
且说袁世凯、杨士琦、萨镇冰领得此项任务后,都不敢怠慢,迅速地做出几项安排。袁世凯首先提升在上次歼灭海匪中立了功的“海容”为旗舰,并电告外交部,命“海容”、“海筹”号从西路出发,“连樯前赴南洋各岛,由何管带督率,以资联络”。这个何管带是谁呢?就是喜昌,后来当辛亥革命之火焰烧到军舰上后,汉人纷纷易帜,喜昌见大势已去,就说自己其实就是汉人,本姓何,这个人是在满、汉两头都捞到了好处的人物。从袁世凯的任命看,喜昌的确因了汪治东的功劳而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其次是袁世凯派遣游击蔡廷干亲自登上“海容”舰,这个人素有“铁嘴”之称,死的能说成活的,他的任务就是一路去宣讲大清的好处,抵制那些革命“邪说”。依照原定计划,他们于1907年的5月出发,沿着安南的海岸线走,到西贡、新加坡、槟榔屿等地。但这趟行程极不顺利。首先是碰上了潮州黄岗革命党人的起义,两艘军舰为镇压革命派上了用场,等到革命被镇压以后,再重振旗鼓往西贡进发,到了那里就听说台风要来了,喜昌就慌了神,心想,毕竟汪治东不在身边,牛皮再吹怕要露馅儿,自己连军舰停靠码头的基本功还不具备,更别说驾驭台风了,不如“见好就收”吧,于是急急忙忙打道回府,前后在西贡只呆了八天,可以说任务没有完成。
于是慈禧太后决定立刻组织第二趟的远行,这一回要把两次的任务合并在一次完成。由于任务重,为了确保航行的安全,让萨镇冰全程负责,同时令宣慰使杨士琦带队。杨士琦于是带着“海圻”、“海琛”号从上海出发,到香港、榆林短暂停留,然后重复上一回的路线先走西路,沿安南(越南)海岸走,直奔最远地点马来西亚的槟榔屿,再逆时针走一个大大的U字形,完成我大清海军第一次对南中国海海域的完整的大包抄,也完成我大清帝国第一次对东南亚一带华人居住圈的巡视和安抚,既宣示了主权,又成功地争取了南洋群岛上华人对大清王朝的支持和爱戴。萨镇冰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一路的行程加起来有数万里,沿途停靠的港口有英属新加坡、麻株巴辖、槟榔屿,荷属日丽、巴达维亚、棉兰、万隆、三宝垄、日惹,美属马尼拉等一、二十个城市,估计绕一圈至少要三、五月之久。这真是一次长途跋涉啊。
由于此次是去东南亚各地宣抚华人,要为大清帝国撑面子,所以萨镇冰做了两项重大的改革:一是军服一律采用英国海军的军服样式,二是每人头上的辫子不作硬性规定,愿剪的剪,只留一头长发,以便跟南洋的华人保持一致。
“海容”、“海筹”号出发时,汪治东刚刚回国,回到烟台水师学堂教课不久就又接到了新的任务——萨镇冰要他到“海琛”号上赴任,与他自己一道完成这一使命。于是汪治东便随“海琛”号再一次地到了榆林,在这里赴南中国海的舰队与广东提督李准将军率领的赴七洲洋(西沙群岛)的舰队要进行一次最后的集结。
此番再度来榆林,汪治东发现已是物是人非了!他来到了“金沙滩客店”的门前。这里是人去楼空,一片荒芜。被火焚烧过的房屋只剩下断壁残梁,焦黑的木头有些已完全被烧成了木炭,像黑蛇的鳞片,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古怪地扭曲着,仿佛在发着无声的哭嚎。他走进了里面的院子,这里杂草丛生,不时地有一两只耗子窜出来,毫无惧色地直盯着来人的眼睛打量,仿佛在说,滚开,这儿是我们的地盘!汪治东漫无目的地在院中搜寻着,耳畔却响起了椰蓉花的笑声,那么天真,那么活泼,一排珍珠贝似的牙齿的闪光立刻浮出在脑际。正在他沉思默想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您是汪大人吗?”
汪治东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人缓缓地从前门里走进,他上身穿着黑色的粗麻织成的对襟无领上衣,下身是一前一后两块俗称为“赡”的遮羞布,也是粗麻布织成,额前留了个发髻,一看便知是个黎族老人。
汪治东没有回答。
“你是来寻椰蓉花?”
汪治东点点头。
“他们可遭罪了!”老人叹口气,“海匪一把火烧了房子,他们怪曹妈送假消息,被活活剥了皮,强盗在曹妈头顶上划开一道口子,一碗水银倒下去,惨不忍睹啊……像蛇蜕皮似的,血淋淋的人还在叫啊喊啊跳啊……”
汪治东心头一紧,忙问,“椰蓉花呢?”
“她苦命啊!她一直在等着你……”老人用浑浊的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沙哑着喉咙说。
“她到底在哪里?”汪治东又问了一遍。
“走了……被海匪劫走了……”
13
慈禧太后的举动立刻引起日本方面强烈的关注。
在东京的富山阁员的家中,聚集了许多日本商人,他们大多是从台湾的基隆赶过来的,为的是在第一时间了解政府方面有何反应。他们的“事业”都在南中国海,谈话的内容当然也总是围绕着她,人们的情绪都很激动。在这些人中,我们看到了西泽、宫崎的身影。
富山看着摊在他面前的南中国海地图,眉头微微蹙起,问道,“西泽君,你能否把你们目前在南中国海诸岛所进行的事业进展情况向我通报一二?”
“哈依,容我禀报。目前我方已有几家株式会社在西泽岛、海神群岛、新月群岛[1]上设立了工厂,主要从事鸟粪采集及磷矿开采,那里将为我国农业提供取之不尽的肥料。在活地岛、林康岛、北岛[2]等一些较大的岛屿上,我们已铺设了简易轨道,建了码头、厂房,生产规模在日益扩大。另外我们还正准备建立大型的鱼类加工厂,把当地捕到的鱼虾就地加工,再运回我国。我们下一步还准备发展另一个更赚钱、更具挑战性的产业……”
“嗯?……”
西泽神秘地竖起了手指,“它……极有诱惑力……”
富山瞪大了眼睛。
“富山君不要忘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儿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海上的‘丝绸之路’,海底下可有的是无价之宝……”
“你是说……”
西泽得意地晃着脑袋,“对,打捞古代沉船……我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们已发现了一条古代沉船的大致位置……”
“真的?”
“它就在新南群岛中的长岛[3]西北处。”
富山手里的放大镜立刻移到了地图上的那个位置,轻点着头,“我对此极有兴趣。”
“西泽君,我必须通知你们一个重要的消息,”富山说,“满清政府已正式建立了‘海军处’。”
“那又怎样?”西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他们早就该建立‘海军部’啦。‘海军处’算是个什么东西?”
“不不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对于西泽的低智能,富山一副不屑的样子,“建立了‘海军处’就意味着那些脑子后面长着猪尾巴的满大人总算弄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必须建立一个有着统一指挥系统的海军部队,他们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算是懂得了海军的重要性。因此一旦建立,他们将会有所行动。这就是我要提醒你的。我想问你,你还在你的西泽岛上吗?”
注[1] 西泽岛、海神群岛、新月群岛都是日本的名称,即我国的东沙群岛、西沙群岛、永乐群岛。当时日本商人已占据该岛,故而改成了日本名称。
[2]活地岛、林康岛、北岛皆为当时外国人所称地名,即我国的永兴岛、东岛、北子岛。
[3]新南群岛是日本人对我南沙群岛的称呼,也称作斯普拉特利群岛。长岛也是日本的名称,即我南沙群岛中的最大岛屿太平岛。以上这些日本名称再一次证明了他们在历史上对我国的侵略行为。
“是的。那回‘海容’号的驱逐事件,对我无能为力。”
“我怕是你的好景不长了。”富山意味深长地说。
“您听到了什么坏消息了吗?”西泽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清朝政府已经正式向我国提出强烈抗议,要我们把派往支那南中国海诸岛从事开发的侨民限期统统召回。”
“哦,您说的是这个。”西泽还是满不在乎地说,“我想我们不会去理会它的。”
“你想错了。我们会理会的。”
“为什么?我们消灭了他们强大的北洋舰队,新近我们又打赢了日俄战争。凭什么要去理会那个清朝干瘪的老太婆?”
“如果他们为了加强抗议的分量,全数出动他们的舰队去南中国海驱赶我们呢?要知道他们又新添了好几条军舰呢。”
“那么我们就再打一场甲午战争。”
“不会了,至少短期内不会了。”
“为什么?”
“你可知道我们为打这两场战争,我们的国库也快要耗尽了。我们也需要休养生息。虽说是清朝政府答应赔给我们大量的白银,但等拿到手中还需时日。”
“不,我绝不白白让出已经到手的肥肉,绝不!”西泽愤怒地说。
“西泽君,”富山还是不急不慢地说,“你见过蛇吞青蛙吗?”
“见过,那又能怎么样?”
“蛇吞蛙可是一口就吞下?”
“不能。”
“对,它是一截一截地吞下的。”
“……”
“但是它每吞一口,毒牙就要咬一下。是这样吗?”
“是又怎样?”
“有时候它吞不下的时候还会吐出来,尽管已经用毒牙咬过了它也毫不可惜地往外吐,是这样吗?想想吧。再说,支那人并不需要我们费力地去攻打,他们自己就能够消灭自己。他们的皇帝为我们所做的最大贡献就是,给这个世界造就了数以亿计的愚不可及的群氓,他们会起来造反,他们会起来革命,他们就像一群饿狼,首先吃掉的将是他们当中的优秀分子。所以我们不需要为他们过多地担忧。噢,我记起了好像是康德说过的话,
运行在外围轨道上的行星的人们,
必然比内圈行星的人们聪明。
火星上的人类看着地球人,
就像地球人看着猢狲。
我想再增加两句,
伟大的日本环绕着支那的外围,
看支那人犹如看着……大粪。
怎么样?哈哈哈哈……”
西泽虽然并不太明白这些话中的意思,但看着这位自己崇敬的内阁大员高谈阔论、吟诗咏唱,也不由得跟着嘿嘿地笑。
“哦,我还想问你的是,你的那位犬养次郎现在还好吗?”
“他吗?我想是不太愉快。”西泽回答,“他的船队上回被那艘‘海容’号消灭了不少,再加上那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已经元气大伤了。”
“这件事我早就预先通知过你们,‘海容’舰上新派了一名高材生叫做汪治东的人,你们自己不注意,这就怪不得我了。”
“那么我们该如何对付他?”
富山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微笑,就像面对朽木不可雕的学生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说西泽君,什么时候你才能开点窍呢?我已经说过,这样的人不需要我们去对付——如果你们不能在战争中杀掉他的话。支那人中不是没有杰出的人才,那些人的才能常常也能令我们大惊失色。但天道有衡,过于杰出必然有过于卑劣来加以抵消:岳飞被秦桧所杀;袁崇焕被明思宗所灭。因为他们自有一套消灭自己优秀分子的文化。”
“怎么,他们的文化还能消灭自己的优秀分子?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富山的话令西泽万分震动,这是他从未听说过的。
富山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这表明他将发表一通长篇大论,他显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说,“我对支那文化做过很大量的研究。他们自古就有两种文化潮流,不妨称之为‘清流文化’与‘浊流文化’,前者最早最杰出的代表是三闾大夫屈原。‘清流文化’最大的特点是个人才华出众,人品高尚,一尘不染,洁如梅兰;而‘浊流文化’则是他们的官场、商贾以及小市民文化,当然不是说这当中就没有‘清流’分子,只是太少太少。他们官场中只要是不贪赃枉法的,就要受到奖励,人民就会顶礼膜拜,说明这些人真的是凤毛麟角。典型的就是他们的包拯,在我们看来他仅仅是做了一个官员应干的公务,但他们把这个人吹捧上了天,永世留传。说明他们的官场上充斥着黑暗。这些人成天不务正业,拉拉扯扯,勾勾搭搭,结党营私,牟取私利,卑鄙龌龊,干尽坏事。依照常理,‘浊流’是不应该战胜‘清流’的,它们应该自惭形秽才是。我想在多数正常的国家里都是这样,唯独支那不同,‘浊流’总是能够打败‘清流’。原因就是‘浊流’总是依靠拉帮结派,形成权力结构,互相提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能把任何企图脱颖而出的优秀人才窒息致死,且手段低劣,从不按牌理出牌;而‘清流’常是孤单一人面对群体作战,他们由于志向高洁因而摒弃卑鄙手段,这就使他们尽管仗有道义优势却常常失败的原因。我可以说,支那的历史上,我还从没见过‘清流’战胜‘浊流’的例子,相反,我所看到的,统统是‘清流’毁灭的悲剧。只要是真正优秀的人物,你不愁没有人出面来消灭他,你懂了么?刚才我跟你提到了岳飞和秦桧,像这一类历史上忠奸早已分明的铁案,他们的后人,还有文人学者,也总会有一群人出来为秦桧翻案,这就说明这个民族已失去了是非善恶的信念,这个民族不灭亡才是怪事!我问你,你听说过严复这个名字么?”
西泽摇摇头。
“他可是我们的伊东祐亨上将的同窗,个人才智远在伊东祐亨之上,可他现在支那干什么呢?当个翻译官,哈哈,翻译官而已!为什么甲午战争他们不让严复来指挥呢?因为他太有才干!仅此而已!所以这个汪治东你根本不需放在心上,如果他出山我们只要留意就可以了。我想他的好景不会太长,你只要看看压在他上面的是个满人叫做喜昌的就可以说明一切了。我的话你听懂没有?”
西泽模棱两可地点头。
“记住:”富山威严地举起一根指头,“有句话你给我记住:小国怕强敌,大国怕自毁。一个大国从外部去摧毁它是很难的,能够摧毁它的就是它自身的腐败与内部权力结构的不公正,支那近代内忧外患不怪别人,要怪他自己不争气。我对此做过特别的研究:你只要看一看,他们的明代文明那样地发达,居然能被一个极端落后的满族给消灭掉,这就足以证明他们的社会结构、观念从整体上是腐朽的,你再看清代,它们的国土面积那样大,居然任人宰割,这也证明他们的文化是腐朽的。整整六百年,支那已充分证明了自身的文化在衰落,其核心就是他们有一种在任何层次上扼杀优秀分子的文化和社会结构。这就是我们完全不要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原因。我们要让支那在自身的专制与动乱的交替循环中自己消灭自己。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从旁推波助澜。我们真正的敌人不应该是劣等民族,他们还不配与我们交锋!”
富山这番话说得真是高屋建瓴,一泻千里,令在座的人个个心悦诚服,宫崎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是什么呢?”
“奴隶。”
“那么我们的敌人应该是谁呢?”
“我们应该永远挑战那最强大的国家。”
“谁?”
“美国。”
富山说的话一点不假,1907年,日本举国上下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美国才真正是日本的最大敌人!中国仅仅是进攻美国前必先吞并的战略要地。也正因为要跟最强的敌人对抗,日本就必须拿下中国,拿下南中国海。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命运之手再次把刚从英国回来的汪治东抛到了南中国海上。
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大清舰队终于要出发了。这天清晨,农工商部侍郎杨士琦,带领着工务司员外柏锐、农务司主事杨寿楠以及一行随员十余人登上了“海圻”旗舰,萨镇冰就以照看“海琛”为由,登上了“海琛”号,实际上的原因是他不喜欢跟那些大清的文官在一起,他想跟汪治东有更多的接触,因为他俩在一起有许多共同的话题,比跟那些文官们大眼瞪小眼终日里说些套话要有趣得多。
“海圻”号上的管带换了程璧光,船上全是萨镇冰、谢葆璋带出来的学生,萨镇冰十分信得过。他唯一不知道的就是程璧光是兴中会的成员,孙中山手下的干将,参加过1895年孙中山领导的第一次广州起义,失败后逃往了南洋,要不是以前李鸿章惜才如命,亲自到槟榔屿去请,程壁光是不会回来的。当杨士琦大人登上甲板时,“海圻”、“海琛”号上都升起了四面信号旗,军舰响起了大炮。巨大的声浪从身后的峭壁上弹回来,在港湾的上空回荡往复。六艘大型、中型军舰齐刷刷地向着蓝色的大海进发了。汪治东此时站在“海琛”号舰桥上萨提督、容續管带的身旁,心潮起伏。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去年的那一幕:椰蓉花站在窗前,朝他摇动着汗巾,仿佛朝他喊着什么。椰蓉花,你到底在哪里呢?
“海圻”、“海琛”、“光亨”、“光贞”、“安香”、“安东”号一起向着南方广阔的海洋驶去,这是自郑和下西洋之后中国人再一次向着南中国海洋进发的“伟大壮举”,它既开辟了我国近代海军第一次远赴海外宣抚华人华侨的先河,也是大清国面对列强疯狂肢解的垂死反抗,更为大清国的结束画上了句号。它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在大清帝国的西边天空上,抹上了一笔金色的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