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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聲識器,真知灼見
作者:何与怀  发布日期:2009-10-20 02:00:00  浏览次数:2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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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冰夫先生的詩作談到他的詩評

 
我從新西蘭來到悉尼較晚。記得初識冰夫先生時,獲贈大作《海,陽光與夢》一書,便為在悉尼這個講英語的西方城市中有此才人而驚嘆。如果散文可粗分為偏重抒情或偏重敘事議論,那麼冰夫先生的散文可謂左右逢源,或者說,即使他偏重知識鋪陳、敘事議論的散文也寫得詩意泱然。這其實并不奇怪,因為他本身就是一位詩人,曾為上海作家協會理事、詩歌委員會主任,幾十年前就已出版詩集多部。
我對擁有冰夫先生等老中青幾十位詩寫者的悉尼詩壇的評價相當高。不管在洛杉磯,在溫哥華,在香港、北京、重慶、廣州、上海、深圳,不管在大會發言或在私下交談,我都可能是不自量力地表達一個看法,即是悉尼詩壇拿到哪里相比都是毫不遜色的。若講到悉尼詩壇的形成并初成氣候,就不得不講西彤先生、冰夫先生這些人的努力與貢獻。正是在他們的倡導與組織下,澳洲“酒井園詩社”(Barwell Garden Poets’Union)於二零零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悉尼隆重成立。這是澳大利亞第一個有一定規模的華裔詩人團體。在成立大會上,冰夫先生被創社同仁推選為詩社副社長。
 “酒井園詩社”的宗旨為繁榮澳洲華文詩歌的創作,推動華文詩歌的國際交流和豐富澳洲華裔詩友們的創作生活。這個非政治性、非宗教性、非贏利性的文化團體,以“創造力、兼容性、時代感”為旗幟。“酒井園”與酒沒有直接的聯系,但正如詩社另一位副社長雪陽所言,南方的澳洲大地,有比酒更能醉人的天空,陽光和大海!自由的詩人們,以天空為井,陽光當酒,滄海為杯,越醉反而越清醒。生長萬物的陽光,代表創造力;容納萬物的天空,表示兼容性;而橫流無畏的滄海本來就具有時代感。五年來,在冰夫先生等人的帶領下,酒井園詩社的成績有目共睹。

冰夫先生在澳華詩壇的地位以及號召力是不容置疑的。首先是他幾十年的詩寫成就為眾詩友所欽佩。詩友們特別注意到,冰夫先生雖然年歲漸高,然而詩才未減,而且老當益壯,勤奮嘗試各種風格,不斷超越自我。
冰夫先生一般而言可視作婉約派抒情詩人。中國大陸九葉派著名詩人辛笛先生一九八七年三月為他的《鳳凰樹情歌》寫序時說,冰夫的詩可以說既是“緣情”(陸機《文賦》),又是“言志”(《尚書.堯典》),“詩風偏於婉約一路,豪放自非所長”。辛笛先生當時所說也對,例如先於《鳳凰樹情歌》出版的《浪花》和《螢火》以及以後出版的《夢與非夢》等詩集亦可證明冰夫先生婉約的詩風。到了二零零一年,他在悉尼出版《看海的人》,在他這部詩集以及其他詩作中,可以看出他的婉約詩風更加成熟了。
試看《一行大雁飛過》:
……空靈的瞬間/雲朵幻化成夢景/雁陣在藍天演繹故鄉的山水/煙雨江南已是紅葉斑斕/隔著浩瀚的大洋遠眺/濤聲中依稀有親人呼喚//相思化作白晝流光/跨越心靈距离的堤岸//啊……/大海潮汐    高山雲霧/生命自有沉甸甸的厚度/邊緣人什麼都應該品賞/孤獨也算一種財富/視線中/模糊了遙遠的雁陣/心中涌動/近乎荒誕的思緒
另一首《短歌》:
生活於南半球/并非自我放逐//躑躅於曠野/常感到思緒/似山花/燦爛依舊/聼教堂鐘聲/敲落寂寞的黃昏//天下事/了猶未了/不了了之/抬起頭,仰望/澳洲天空/閃爍滿天星斗
詩人自忖并非自我放逐;而且獲得一種開闊胸懷:天下事,人世情,了猶未了,不了了之;邊緣人什麼都應該品賞,甚至孤獨也算一種財富。人到晚年,并不氣餒,因為有生命沉甸甸的厚度。他仰望澳洲天空,發現滿天星斗閃爍……這些小詩,情真意切,婉約動人。
冰夫先生重感情,詩亦如斯。請看他悼念詩友徐永年的詩,何等深沉;讀罷,深沉的餘音裊裊,久久不散:
幾許洒脫/幾許風流/幾多人生的詠嘆/幾多命運的彈奏//你匆匆行走,/你緩緩回眸/一世的瓢泊流浪/淚洒旋律/血凝春秋//遠天之下/我看見你飄浮的靈魂/怎能想:尋覓知音/也就是笑迎死亡?//用詩篇挽留一個人/是詩人的痴心/用哀歌送別一個詩人/是茫然的愛和悲傷/隨風鳴響(《一首沒有音樂伴奏的哀歌──痛悼詩人音樂家徐永年》)
也許還要提到冰夫先生在筆者主編的《澳華新文苑》上發表的四首十四行組詩《未曾泯滅的戀歌》(《春歌》、《夏歌》、《秋歌》、《冬歌》)。在嚴謹的莎士比亞詩體的格式里,他寫出极其优美婉約的詩行。例如《冬歌》最後的兩節:
此刻我一次次審視靈魂,無悔無恨/既無魯莽的舉動,也未隱藏絲毫邪念/我的戀情只是深山裡的一潭秋水/嚴冬的冰雪已將它結成晶瑩的鏡面//我知道只要你溫暖的手輕輕地撫摸/剎那間就會融化為滔滔奔流的江河
就個人性格而論,冰夫先生熱情豪放,一點也不“冰”,或像人們所言,其實是個“火”夫。我至今尚未确切得知他何以取“冰夫”這個筆名,也許是對自己的婉約詩風的某種期許?但我一直相信,以他的詩才、學養,以他的性格、他的經歷,冰夫先生一定也能夠寫出跌宕豪邁、甚至鴻篇巨制的華章。我從他寫於一九八六年的《記憶之橋》一詩中看出一些端倪。他寫於二零零一年十二月、為了紀念七十歲生日的七律《七十抒懷》亦相當豪邁跌宕——只是五十六個字,卻像漫漫歲月紛雜蒼茫:
 
蒼茫歲月誰操刀?一夢神州鬢蕭蕭。
青春初染漢江血,浩氣漫卷黃海潮。
鐵窗無眠志未改,涂鴉詩文怨已消。
南天海上望明月,酒井園畔永逍遙。
 
我從他給我在二零零二年三月《澳華新文苑》開張第一期所發表的《沉船悼歌》一詩中,又看出一些端倪:
……//一次次無情海嘯/吞噬了眾多水手/王業霸業/歷史灰土隨波流//歲月更迭/潮漲潮落/往昔的夢境/永伴無眠的貝殼/默吟一曲悼歌/焉能驅散心頭的寂寞
不久之後,冰夫先生給我傳來《消失的海岸》,轉給《澳洲新報》《文萃》版發表。這首長達兩百二十多行的鴻篇巨制就更完全證實了我的預言。作家振鐸在同版發表的“讀《消失的海岸》致冰夫”一文中,說他极其震動地聼到了一位佇立在南太平洋之濱的歷經滄桑的睿智的豪放派詩人的吟唱。文學理論家馬白則說,他閱讀此詩時,腦海中不禁涌出杜甫的詩句:“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由於架構的宏偉,思想的深邃,氣勢的磅礡,《消失的海岸》所顯示的正是一種豪放之美、宏壯之美和陽剛之美!(馬白“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讀《消失的海岸》”)
的确,冰夫先生對各種詩體、各種風格的掌握與運用,已入游刃有餘、爐火純青之境。他經常揭示和讚美“一潭秋水”的明麗、清新、溫柔與多情,但一旦豪情激發,思緒萬千,“一潭秋水”剎那間就會化作“滔滔奔流的江河”!
 
 
冰夫先生在澳華詩壇的影響力更來自他對澳華詩歌創作的關注、愛護,與指導。本書收進好幾篇詩評,我也想在這方面說幾句話。
冰夫先生將此部評論集子稱之為“信筆雌黃”,這當然只是他的謙辭。前面說過,冰夫先生本身詩寫成就斐然,所謂“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 (見劉勰《文心雕龍.知音》),他正是“曉聲”和“識器”者。而且,他的“曉聲”和“識器”,絕不僅僅地停留在一般技巧層面上,更主要并更重要的,是在靈性深度上。
例如,對塞禹的詩評。塞禹寫了一首詩名為《青草》,是贈給著名詩人楊煉的。詩中顏色的暗喻,頗費猜測。冰夫先生則獨具隻眼地認為:“藍”、“白”、“黑”是否暗喻楊煉詩歌風格的變化,已由原先的“朦朧”而走向了“後現代”?
冰夫先生還很推崇塞禹的《走向星宿》:
不必追問為什麼?/風總是對火說/等等 讓煙先走//……//無法制止的風/感覺誠然踏上海面瘦長的燈影/搖晃著走向星宿//同時 用多情的目光對她說/我真的愿意擁有你/只是今夜難以抵達 路不平
冰夫先生說,這是愛情詩,抑或是另有寄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地說,這首詩是塞禹在人生旅途上的一次生命感悟,是詩的哲學思考,是用精巧靈慧的筆,蘸著柔情與理性的彩色抒寫的小夜曲。塞禹還有《九月的迷惘》與《戰爭的思索》兩首涉及國際政治的短詩,冰夫先生皆感到構思精巧,深沉渾厚,擲地有聲,而又靈氣十足,委婉感人。
塞禹寫詩不算多,但在澳華詩壇比較特殊。首先是他的職業,他寫詩的環境氛圍。他攻讀易經,研究玄學,探討道家出世思想以至生死問題。他道號“玄陽子”,以看風水命相謀生,系悉尼頗有名氣的職業風水師。同時,他又是畫家,他的畫頗有靈氣,屬於現代派風格。冰夫先生在這個詩人的作品中,看到了“生命感悟的玄機”。
冰夫先生說過,“古今中外,一個真正的詩人,誰個不曾在人生的征途上流浪,在命運的海洋中漂泊?”真是精辟而又簡明之言!作為自感孤獨又把孤獨看作一種財富、承認遠离中心又力辯“并非自我放逐”的“邊緣人”,冰夫先生确切感到“矛盾愈深則體會愈深,生命的境界也愈益豐滿濃郁”。由此,不難理解他欣賞莊偉傑的詩集《精神放逐》。他相信詩集整體表達了莊偉傑作為精神放逐的流浪者在浪跡天涯中的心路歷程,有個人獨特烙印的生命體驗,有對人類社會、自然風物、古今歷史的思考與詠嘆。進而論之,詩集對漂泊者內心世界富有哲理深度的揭示,浸潤著東方風韻之美與現代意識的話語魅力。作為一個出色例子,冰夫先生舉出《泅渡》這首短詩:
在難耐寂寞的河道/久久地 泅渡//……獨坐 獨思 獨看/任憑感覺的根須四處蔓延//整個世界好像都在變形濃縮/一個又一個的怪圈接踵而至/時間似乎失卻了依托/生命被擱置在定格的旅程
冰夫先生不禁歡呼:那一連串的三個“獨坐”、“獨思”、“獨看”,看似隨意寫來,實則匠心獨運,入木三分,充分反映了莊偉傑的行為方式與內心世界。整首詩平白而堅實、生動,朴素而有張力,仿佛從肺腑流出,無一字虛設,無一點雜質,可謂擲地有聲,發人深省,將生命的醒悟與體驗,升華至一種涵蓋人生的哲理。
如果莊偉傑尚屬年輕之輩,冰夫先生的評論帶著熱切而中肯的期望,就如文章標題所顯示的那樣:“振翅高翔抑或落地喧嘩”;那麼,對年近九十的趙大鈍前輩,冰夫先生完全是畢恭畢敬的。他獲贈老人《聼雨樓詩草》一書,深受感染。他把它稱之為“一部解讀人生的大書”,是老人社會生活與心路歷程的寫照,也可以說是老人剖析社會、解讀人生的結晶。冰夫先生說他每當捧讀這本詩集的時候,心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與崇敬,默讀著“包蘊自然,涵蓋宇宙,采摭英華”的詩行,仿佛正跟隨前輩的指引目光,閱覽社會,解讀人生。他知道這是“既學做詩,也學做人”。
趙老一九八三年退休後移民澳洲,定居雪梨,“聼雨樓”是其書齋名。關於他的一生以及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趙老一首作於七十九歲時的七言絕句《題聼雨樓圖》說得好:
 
風雨山河六十年,盡多危苦卻安然。
垂垂老矣吾樓在,依舊聼風聼雨眠。
 
冰夫先生評論道,趙老雖歷經磨難,但豁達大度,平和怡然,進退有命,遲速有時,真正做到“與人無爭,與世無求”。當然,綜觀《聼雨樓詩草》全集,趙老屢遭离亂,飽經懮患,胸藏家國興亡之痛,自有悲憤激昂的情懷,釀之為詩,盡是去國之情,懷鄉之思,傷時之淚,揮之難去的記憶,讀來分外感人肺腑。趙老對澳洲寧靜幽美的自然環境、平和多元的社會生活,既适應,也喜愛,但是,“最喜地容尊漢腊,敢忘身是避秦人”的思緒,不能讓他安之若素,也正因此,趙老寫出這樣的名句:“眼底江山心底淚,無風無雨也瀟瀟。”冰夫先生說他每次讀來,都感到一種震撼靈魂的力量。
趙老的詩,久為世重,眾多方家推崇備至,好評如潮,但冰夫先生還是有進一步的見解。他認為,趙老的詩,前期多悲壯雄渾、歌韻高絕之作,雖帶有李賀的“骨重神寒”,但似乎更多了放翁的“激昂感慨、流麗綿密”與對白香山“感傷、諷喻”及“閑适”的元和體的繼承。總體說,趙老的詩瀟洒自由,輕松明白,俗語常談,點綴其間,极少用典,看似通俗,實含典雅,這跟他學問廣博、涉獵廣泛有關。到了定居澳洲之後,趙老的詩在沉郁淡然中又多了幾分閑适細膩、氣醇聲和的風骨韻致,很多地方似乎更趨近於楊萬里的“雄健富麗、質朴清空”的風格。我曾和趙老以及其他文友談起,這些都是冰夫先生不同凡響的真知灼見。
“一部解讀人生的大書——讀趙大鈍前輩《聼雨樓詩草》的筆記”這篇文章,是我為在《澳華新文苑》上出趙老專輯而特意請冰夫先生撰寫的。冰夫先生果然不負眾望,認真研究,精心論述,既深刻又全面,不能不令人欽佩而且感動。而首先感動者,自然是趙老本人。他在致冰夫先生的感謝信上說:“您真是我的人生唯一最了解我的知己。您化了一個月零二天的時間去研究,把我的心靈一一撫摩出世。我們只見過幾次面,談過很少話,這也可說‘佛’家的‘緣’啊!我不知用什麼來感謝您啊。我希望您有空約茶敘,我實在很多積愫要求您指點!”這短短幾十個字,以後可能被證明為澳華文壇上一份重要的文獻。
冰夫先生對後輩的提挈則可在陳積民等人身上看到。他深情地說,長期以來,他就持有這種感覺:在“酒井園詩社”的眾多詩友中,陳積民是一位質朴勤奮而有見解的詩人。他不求奢華,不好綺語,不圖虛浮,創作態度猶如他的為人:嚴謹而謙和。他踏踏實實地工作,踏踏實實地讀書,踏踏實實地寫詩。冰夫先生還說,陳積民的詩歌風格由原來的清新流麗而逐漸趨於沉郁厚重,雄深雅健。他不是那種一揮而就斐然成章的詩人,他寫詩不競一韻之奇,不爭一字之巧,而在謀篇構建上自有一番功夫。
冰夫先生以“澳洲思緒與故土情懷”來歸納陳積民的詩作,這是非常有見地的。積民的故土情懷,深蘊在那篇題為《父親》的詩中,那也是最早吸引冰夫先生閱讀目光的佳作:
  
我懷抱著你慈祥的照片遠行/但總不敢放在窗前/生怕他鄉的歲月使它退色呵//……/多少次夢中向你哭喊/多少次醒後心靈呻吟/萬千顆星都已墜落/我的夜色佈滿無眠//從家鄉至異鄉到天涯/我的臉刻在顫抖的礁石/我的思念是連綿不盡的海水/不停地撲打靈魂的堤岸/……
作為一個立足於澳洲大地的詩人,積民的視角與思維自然關注這美麗和平的土地上所發生的一切。他眼中的澳洲是“大海掌上的明珠”,他心中要撫平澳洲歷史遺留的民族隔閡,如他在《AYERS ROCK》(愛亞斯岩)詩篇中以寬容大量的心態所抒發的那樣。冰夫先生指出,如果說抒情詩的中心點和特有的內容就是具體的創作主體,那麼,人們從陳積民的詩篇中可以看出他胸中跳動一顆熱愛澳洲的真心,看出他為澳洲人民寫作的熱情以及在這熱情推動下所表現出來的藝術技巧與風格。
冰夫先生指出的這一點非常重要。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過,過去一百多年來海外華人傳統的、正宗的、不容置疑的“落葉歸根”的思想意識現在已經發生幾乎可以說是顛覆性的改變,過去常在描寫海外華人的作品中所見到的情慘慘悲切切的“游子意識”現在已經明顯地與時代與當今天下大勢脫節,事實上也已經在今天有分量的作品中退位,現在不管是海外華人生存之道還是世界華文文學發展之道都應該是——或者已經是——“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在陳積民以及澳洲不少華裔詩人的詩篇中,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到一種靈悟——作為肉身已經跳出民族疆界的詩人,他們試圖超越過去那種悲苦卻不無膚淺的“游子”意識;他們已經真切意識到自己是全心身投入的新家園的主人。其實,年過七十的冰夫先生就是其中一位。在前文提過的他的詩集《看海的人》中就可見一斑。滄桑世事,天地悠悠,詩人對景抒懷,舒暢胸臆,已有一種普世主義的天地境界。
 
 
澳華詩壇新詩詩寫者寫出不少傑作,而他們的成功無不是因為在處理繼承與創新關系上的成功。冰夫先生本身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而他在這方面也給詩友許多熱誠中肯的評論。就我而言,我覺得這是冰夫先生詩評中重要的建樹,很值得好好討論一下。
冰夫先生說,莊偉傑是一個性情中人,他寫出《合浦珍珠》和《睡蓮醒來》這些意象优美、色彩紛呈的詩句,帶給人們的藝術美感是多元的。進一步看,幾乎所聞,所見,所思,無一不引起莊偉傑詩的遐思與構建,而這些詩中的意象又跳蕩多變,既傳統,又現代,有些讓人琢磨不定。至於塞禹,他的詩與畫都與他從事的職業有關。冰夫先生發現,中國古典文化傳統的底蘊與西方現代派的藝術表現形式,在他身上有完滿的結合。冰夫先生偏愛他的詩,是因為讀時能感到一種靈氣漾動中閃爍著理性的光芒。他猜測這可能源於塞禹對易經的探研和對道家學術的吸納,加深了他在人生閱歷中對生命的感悟,使他的詩有著豐厚啟動的契機。在陳積民的詩中,冰夫先生看到,既有西方現代詩歌的影響,但更多的還是中國古典詩歌傳統和五四以來新詩的軀幹和骨骼。陳積民自己也說過,不管是中華文明還是西方文明,都有其輝煌的一面,也都存在著許多不足和缺陷。只有認清相互之間的缺點和長處,以他者之長補己之短,才能促進自身的健康發展。完全否定自我,走向全盤接受他者之路,注定是走不通的;反之,固步自封,孤芳自賞,有意無意地拒絕吸收他者的优秀成分,終將走向衰亡。
關於繼承與創新關系,冰夫先生在這方面最重要的評論是“漫說雪陽和璇子的詩”一文。
雪陽和璇子是一對詩人伉儷,冰夫先生稱他們是“背著十字架背著生命的坐標與尊嚴”的詩人。他們多年生活在西方社會,視角寬廣,詩的題材廣泛,舉凡人生慨嘆,歷史鉤沈,喻世諷今,社會風情,無所不寫。形式也多種多樣,或高吟,或淺唱,或憤世,或嫉俗,或裸露心靈,或描述夢境,但都閃爍著真誠的光芒,都緊緊圍繞著人和人性。兩人如果說在風格上有些什麼不同,雪陽比較厚實凝重,璇子的詩則优於空靈鐫永。他們自從露面澳洲文壇,傑作疊出,好評如潮。讀著他們的詩句,冰夫先生思索一種對歲月飄忽悲喜難料的人生懮患的感慨,領悟蘊涵某種徹悟生命底蘊的禪機。
雪陽和璇子的詩創作無疑是成功的。怎麼成功呢?請看冰夫先生分析。
雪陽有一首詩《另一種生活》:
我的後院里生活著一群蚯蚓/我猜不透它們隱秘的生活/我們一直無法交談/它們對異鄉人并不好奇//……它們從不互相指責/對於石頭壓著的生活/很少提及//……/蚯蚓的頭和腳很相似/因此 上下 方位/也就無關緊要/頭和腳在同一個地平線上/它們可能渾身都是思想//生命的精華/也許是某些柔軟的成分/傲骨賤骨/最終都叫做骷髏//蚯蚓沒有骨頭/連軟骨也沒有/蚯蚓的骨氣不是我們能懂的
  
這首詩字句明白可讀,境界也是具體的。讀過之後,像是懂了,但仔細一想,又象沒有全懂,越往深處想,就覺得含義太多。多指多涉,閱讀參與創作,這不就是現代派的特徵嗎?正是這首詩,深受中外詩友讚賞。
再看《故鄉人物譜》組詩中的《六尺巷》:
容納了三百年的時光
六尺巷還像當初一樣
空                    曠
 
你三尺            我三尺
古巷前            溪水邊
老人          在垂釣
新的        答案
三尺     到底
多深     到底
多     廣
詩的形式絕對是現代派的,而內容卻是古老而通俗的中國大陸鄉俚故事。
冰夫先生還舉出雪陽的《啄木鳥七大罪狀》。這首詩選用的顯然是現代詩的形式,而內容全然是隱喻,但是并不晦澀,更不難懂。而《想起寒山》那首,寫的楓橋,夜泊,漁火,以及詩僧寒山,幾乎都是古典的傳統的,然而詩卻是現代的。
於是,冰夫先生指出,雪陽和璇子的詩,很難說哪是現實的,哪是現代的,哪是傳統的。這個斷語說得真好。筆者也有同感。筆者曾經在一篇文章評論過一種可稱之為“回歸”論的觀點,即是認為目前世界各國華文文學(即中國大陸一些人所慣稱的“海外華文文學”)正在悄悄地向中國傳統文化回歸,無論從內容到形式,從藝術構思到表現技巧,都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特點。而且,据說這種潮流還剛剛在興起,很快就會變成一股熱潮。筆者對此觀點持否定態度。事實上并沒有這樣一股“潮流”更沒有這樣一股“熱潮”。華文文學世界過去沒有出現全局性背叛和脫离中國傳統文化,現在也沒有整體性地向中國傳統文化回歸。這種以所謂回歸傳統與否作為著眼點的論述肯定會歪曲整個華文文學世界豐富多彩的面貌。白先勇有一句話其實已講得很清楚。在處理中國美學中國文學與西方美學西方文學的關系時,應該是“將傳統溶入現代,以現代檢視傳統”(見袁良駿:《白先勇論》,台北爾雅出版社,1994年,頁352)。許多傑出詩人的詩作,像雪陽和璇子那樣,既古典又現代,傳統與現代融匯而生發新質。优秀的東西一般都有某種超越性。
 
冰夫先生的真知灼見也表現在他非常讚賞雪陽這段話:“誠然,創新是詩的第一要義。但一首有著生命的活的詩需要創新的天空,更需要守舊的大地。一棵樹在天空中的高度,與它的根扎進大地的深度是成正比的。每一棵大樹都懂得泥土的意義。它拼命扎進泥土深層,正是為深入地接近天空。傳統的泥土,故鄉的泥土,異國的泥土,都是相似的泥土。忽略了泥土,是要付出代價的。”雪陽以他豐富的詩寫經驗形象地而且富有說服力地點明創新和傳統的關系──“拼命扎進泥土深層,正是為深入地接近天空”。而且,請注意,所謂“泥土”,就是營養,有過去傳統的營養,有現代新發的營養,有“故鄉的泥土”,有“異國的泥土”。筆者因此想到周策縱教授於一九八八年八月在新加坡召開的第二屆華文文學大同世界國際會議上提出過“雙重傳統”的觀念。的确,無數文學史上的案例已經表明,好的作家、詩人會吸收、融鑄多元的文化傳統,必然會對他們當時社會的各文化傳統進行揚棄,作選擇、作整合、作融合。事實上,從宏觀的角度來說,所有的傳統,都不是單純的、單一的傳統。傳統本身并非一塊凝固的板結,而是一條和時間一起推進、不斷壯大的河流。在這個意義上,所有的傳統,都是當代的傳統;傳統也在更新,包括傳統本身的內涵和人們對傳統的認識和利用。這樣對待傳統,就意味著創新了。
那麼,生正逢時爭作為,這是我對澳華詩壇的祝福,也是我對冰夫先生的祝福。冰夫先生現已進入高齡,但卻寶刀未老,依然才思敏捷,詩歌、散文、評論,華章一篇篇涌出,令人讚不絕口,這實在是我們澳華詩壇的福氣。現在冰夫先生要出版謙稱為《信筆雌黃》的評論集,囑我作序,我自然是誠惶誠恐,不揣冒昧,寫出以上一些文字,也算是表達長久以來對他的敬仰之情。
 
(發表於《澳華新文苑》第207-2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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