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關心的時候, 完全沒有認出她來.
我是一位地產經紀, 正在接手售賣達令港公寓. 悉尼的地產因為奧運會的關係, 就像坐了過山車似的, 節節上升, 令人頭暈目眩. 我早幾年時放棄打工, 進了TAFE學院修讀地產專業, 這是安慧的主意. 事實證明, 安慧不愧是我的賢妻, TAFE的畢業證書使我能夠在地產市場日漸炙熱的大好形勢里擠身進去. 當然開始的時候, 我在一些邊遠的住宅區里推銷物業, 與來自各種不同背景的新移民們打交道. 他們財力有限, 可又急于買房置業, 跟他們做生意真不容易, 非有經拉又經跩的韌性, 和雷打不動的鐵石心腸不可, 不然根本招架不住他們的討價還價. 很多同行忍無可忍放棄了, 而我卻*堅挺*了過來, 我是吃過苦的人, H前曾經宰割雞廠里做過工, 雞廠老闆一斤一厘地計較出活率和工錢, 動不動還老冤枉人, 我都挺了過來. 為了生活, 沒有甚麼是忍不下去的, 我不是藝術家, 也不是性格巨星, 我有妻子父母, 我妻安慧正懷著我們的孩子, 為了他們, 我情願上刀山下火海. 所以我的成交率日漸提高, 業績顯著. 然後我不斷跳槽, 現在我專賣城中的公寓.
今天是星期六, 中午是參觀物業的開放時間, 我一連要跑三個地方接待公眾參觀, 到達令港公寓時, 已是近下午時分, 這是我本周開放的最後一站. 這是一個兩房兩廳兩衛生間正對著達令港的六樓公寓, 站在陽台上, 既可以看到城市, 又可以看到水景. 我喝了一瓶礦泉水, 略為松了松領帶, 靠在門上喘一口氣. 經驗告訴我, 這樣的貴價全新公寓, 參觀的人不會太多, 而真正的買主, 可能連參觀都不用.
果不其然, 來看房的人只有小貓兩三隻, 大部分人胡亂轉了一圈, 滿足一下好奇心就離開了. 一般的澳洲人喜歡住house, 沒有必要用買大house的價錢來買兩睡房的小公寓, 除非他是高薪的雅皮士. 然後來了一個高個子的亞洲女人. 我之所以不敢斷定她是中國女人, 是因為她的姿態和我所熟悉的中國女人很不一樣, 大部分的中國女人身邊, 不是跟著丈夫, 就是跟著男友, 要不就跟著孩子, 或是同性淘伴, 很少有獨來獨往的, 特別是買房子看房子這種大事. 她的穿著簡單而考究, 襯衫長褲人字平底拖鞋, 烏黑的頭髮挽了一個俏皮的髮髻, 用一把黑色的大髮夾夾住, 髮梢像羽毛一樣地抖開來, 隨著頭的擺動而上下跳動. 她在房中悠然自若地走了一圈, 來到我面前. 我這才發現, 她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關心.
關心舒朗地笑了起來. 我注意到, 她笑起來時, 眼睛有點兒瞇, 眼角上現出細碎的淺紋, 不過, 那一口牙齒潔白整齊得讓人目眩. 她眨眨眼睛說, 我也沒有認出你呀, 我記得你小時候老拖著鼻涕蟲呢!
你小時候是那麼個大胖丫頭! 我用手劃了個大圓圈, 誇張地比劃著. 我倆哈哈大笑起來, 惹得陽台上一對正看風景的澳洲夫婦直朝這邊側目. 我近距離打量了一下關心, 才發現她是個清麗可人的女人, 化著淡淡的妝, 大眼睛里有一種特別的神采, 好像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們寒喧了一陣子, 互相問候了近況. 我告訴她我娶了妻子, 買了房子, 我妻安慧已經懷胎八月, 就要生產了. 關心則用三句話概括了她的經歷, 大學畢業, 出國留學, 在此安居. 然後我們才談到正題上來, 關心對我盛讚這個公寓, 她說她喜歡這裡的風景. 孟良, 你記得嗎? 我從小在鄉下長大, 插班上小學時, 你們還笑話我土呢. 所以我不喜歡鄉下的風景, 我喜歡城市.
我連忙否認過去的劣行, 誰說的, 像你這麼時髦, 誰敢笑話你土! 怎麼, 你打算買這公寓嗎?
是. 關心溫和地說, 有一種輕柔的喜悅, 卻沒有那種躊躇志滿的得意.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 我和關心接觸頻繁起來, 幾乎每天都通上一個電話, 都是為著公寓的事. 她又來看過一次房子, 問了一些買房必問的問題, 和一些裝修上的細節, 我毫無保留地告訴她這棟房子的全部底細, 這還是我第一次完全徹底地為客戶著想, 那些常掛在地產經紀口邊的*外交辭令*, 我一句也沒用上. 對關心, 我總不能把她當成一個純粹的客戶吧, 況且她還提議請我喝咖啡, 感謝我的熱忱服務. 關心每次出現, 都是一個人, 她的話不多, 可是, 你不覺得她沉悶. 不知不覺中, 我說了很多, 從我的工作到我的家庭, 甚至我的妻子安慧, 關心始終耐心地聽著, 從不發問.
關心的臉因為緊張和興奮而泛紅,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拍賣官. 報價的聲音漸漸減少, 只剩下一對澳洲夫婦和關心了, 人們的目光開始集中到她身上, 那裡面混合著很多複雜的表情. 關心沒有心思去理會讀懂這些表情, 她的手不知不覺地握著我的, 手心中沁滿汗珠, 我們全都渾然不覺. 我代她報出最後一個價格, 這是她的最上線. 那頭兒的澳洲夫婦互望了一眼, 無可奈何地沉默了. 拍賣官叫出了第一聲, 第二聲, 一聲比一聲拉得長, 會場上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終於, 錘頭敲下去, 成交! 我大喜過望地擁抱了關心一下, 她因為緊張興奮過度, 癱在椅子里差點兒站不起來. 關心在我耳畔說, 孟良, 我一定好好謝你.
接下來的日子裡, 我的生意非常忙碌, 為客戶東奔西竄, 每天都疲於奔命. 安慧生產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她已經非常笨重, 像一頭大象, 我還得趕回家做家務, 照應這照應那. 我父母在安慧生產之後會到澳洲來幫忙, 當然也得住在我家. 安慧和我計劃著小嬰兒的種種事宜, 以及老人的到來, 像一切準媽媽一樣, 她不停地嘮叨, 對即將面臨的重大使命充滿無所適從的興奮和恐懼. 這樣的重負緊緊壓在我身上, 我覺得有點兒喘不上氣來了,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做父親, 反正我是緊張忙碌, 既期待, 又疲憊.
關心微笑著, 不說話. 良久, 她才舉起酒杯, 朋友? 你難道不是我的朋友? 男朋友嘛, 很不幸, 我沒有男朋友. 說完, 她意味深長地抿起了嘴, 眼角又現起細碎的淺淺的紋路. 孟良, 謝謝你的幫忙. 沒有你, 我買不到這個公寓.
別這麼說, 有錢還怕買不到房子. 我安慰她. 有一句話, 被我咽回了肚里, 對著關心, 不知為甚麼, 我一直問不出來. 也許, 我是怕聽到答案?
我吃了很多菜, 也喝了很多酒. 關心真的要謝我, 準備得很充分. 我的眼睛漸漸地開始朦朧, 關心的影子在我對面模糊起來, 安慧和孩子, 爸媽, ------他們的影子也模糊起來, 長久以來壓在肩上的擔子彷彿沒有了, 我對著深藍色的圖畫, 以及燈光下那張姣好但是模糊的臉, 覺得異常輕鬆. 終於我不勝酒力, 從椅子上挪到沙發上. 關心喝得很少, 她靜靜地, 心不在焉地坐著, 眼睛一直望著窗外, 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我突然伸手拉過她來, 把她拉到沙發上, 用自己的身體和嘴唇壓著她. 關心沒有抗拒, 可是也沒有迎合. 她輕輕地推開我的身體和嘴唇, 只是依然摟著我的肩頭, 像大人哄拍嬰兒那樣拍著我的背. 我閉上眼睛, 為我的行為感到羞愧, 也為她的拒絕感到無地自容. 我緊緊地閉著雙眼, 一任關心輕輕地拍著我.
我喝得實在太多了, 關心開了我的車送我回家, 然後叫出租車回城里. 她把車停在我的門前, 非常溫柔地環繞著我的肩膀, 孟良, 天晚了, 再見. 我吻了吻她的臉頰, 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這時, 電話鈴響了, 是關心.
你能來我這兒嗎? 孟良? 關心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而且說得很快, 怕要反悔似的. 我抬頭看看鐘, 已是晚上十點. 我想說, 這麼晚了, 有甚麼事嗎? 可是, 滑出嘴邊的卻是, 我馬上就到.
我和關心在見面的一剎那●N擁抱到了一起, 我抱起她, 甚麼話也不說, 直奔她的臥室而去. 關心的雙手勾著我的脖子, 嘴里含混地*嗯*, *唔*著, 臉上泛著潮紅. 我們互相探索著對方的嘴唇, 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合二為一. 關心的長髮灑了一枕, 像一朵黑色的菊花, 我像一只蜜蜂, 在盛放的花叢中, 盡力地採蜜.
夜很深了, 關心用大眼睛詢問我, 你可要回去? 我搖搖頭, 我不願離開這個溫暖的, 美好的身體. 於是在靜寂的達令港夜中, 我留在關心的公寓, 直到晨曦昇起來.
一連三夜, 我在關心處. 白天我照常上班, 傍晚我去探望安慧. 安慧在第二夜里, 生了一個四點五公斤重的大胖丫頭, 嬰兒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小小的蜜色的臉像一朵花蕾, 我和安慧給她取了個名字, 叫安琪. 看著安慧母女的時候, 我儘量不去想別的事情, 我不敢想達令港的公寓, 那讓我有一種負罪感, 我深深地覺得有愧于安慧和安琪.
可是, 當夜晚降臨, 我的車子又不由自主地開向達令港. 我見到關心的一剎那, 便迫不及待地和她纏到一起去, 我們等不及上床, 便先做愛, 再吃飯. 晚上, 我躺在關心的舖著雪白床單的大床上, 枕著她的長髮, 手臂環繞著她的細腰, 我覺得, 我離不開這個女人. 我甚至不希望太陽再次昇起來. 有一次關心說, 太陽出來了, 可是太陽不是我們的, 我們要睡了. 孟良, 你知道嗎? 太陽永遠不屬于我. 我不喜歡這樣古怪喪氣的話, 於是說, 這是甚麼話, 誰說的?
陳白露, 一個妓女. 關心淡淡地答.
我嚇了一跳, 不! 關心絕不是一個妓女! 我害怕地望著她, 藏在肚里的問題就要問出來了.
關心的眼神非常遙遠, 一直望著窗外的風景. 有時候, 我覺得我和說這話的人沒有甚麼區別, 真的, 沒有甚麼區別. 然後, 她伏下身來吻我.
關心嘆了一口氣, 在電話鈴頑強地響到第八聲的時候才拿起話筒. 我聽到關心說, 不, 你不要來, 我不會再讓你進來. 我家里有人. 然後她掛上電話, 靜默了一會兒, 兩行眼淚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
我終於問出了藏在肚里的問題, 是他嗎? 他在哪兒?
關心輕輕地抹去淚水, 良久才答, 他應該在羅馬開會, 往前趕了三天, 坐了二十四小時飛機回來, 現在正在樓下. 說完, 她又悲聲嗚咽起來.
我默默無言地撫弄著她的長髮, 心中明澄而又難過. 關心, 你叫我來, 就是為了拒絕他?
關心的情緒漸漸平復, 她怯怯地撫摸著我赤裸的胸膛. 你恨我嗎? 孟良? 我這樣利用了你? 這根本就是他的家, 我等了他六年, 可是他說他不能娶我.
他一定有苦衷.
我相信一個男人說不能, 那就是不願意. 孟良, 老實講, 你能娶我嗎?
關心, 求你別鑽牛角尖, 你已經有了很多女人所沒有的東西.
是, 他給了我這房子, 我以為要了房子, 就可以要到他這個人, 可是, 他還是不能和我結婚, 他不能離開他的責任. 他對他的家庭有責任, 對我沒有責任. 六年來, 我愛的是一個不完全的人, 一個不屬于我的人. 孟良------
關心痛哭起來, 她的臉埋在枕頭里, 頎長的身體抖動著, 每一寸肌膚都是傷痛.
後半夜里, 關心終於累極而睡. 我吻了吻她的額頭, 起身坐到客廳里, 獨自一個人對著窗外深藍色的天幕. 遠處是深藍色的海,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我端著一杯冰水, 坐在沙發里, 看雨無聲地落在窗上, 落在海面. 我覺得, 雨在海上一定砸起無數朵小白花, 花朵落處, 雨和水交融, 混合成為一體. 雨無聲地落著, 花朵開了又謝. 明天安慧和孩子就要出院回家, 我想, 我也要回家了, 我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可是, 我清楚地感覺到, 一股又一股鹹的液體, 從我發紅干澀的眼里, 流回我的胸膛, 在我心深處, 濺起無數花朵, 開了又謝, 開了又謝.
一只溫柔的手, 從我背後環繞過來, 輕輕地劃過我的胸膛. 我握住這只手, 把臉埋在這只手里.
海上的雨, 不斷地不斷地飄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