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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听歌系列之大院三声
作者:赵伟华  发布日期:2012-06-20 02:00:00  浏览次数:36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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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檬子树街大院,我打小生长的地方。
应该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某个冬天,清晨六点正,隔壁西南建筑设计院高音大喇叭准时唱出“东方红,太阳升”。歌声理直气壮,充满向往,唤醒了多少人,其中有我,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女孩。通常,我照列躺在床上,默默跟着那早已烂熟的激情昂扬的曲调从头到尾在心低和着,直到随‘得解放’高亢的尾音圆满收住,我松一口气,方又昏昏睡去。
   白天,不定什么时后就有院坝东头另一幢楼里铁蛋的妈妈,鼎鼎有名的陈医生,站在她家的单元门口,声音脆亮,传扬十里,也是充满激情的呼叫:“铁蛋……!铁蛋……!”。蛋字拉了三拍,由强渐弱,停;再开始,再拉,再停。一句盖过一句,一声比一声紧迫,直到我们大院每一个角落都焦虑不安起来,直到九岁的铁蛋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答应了,呼喊声才消失,大家方才松一口气,该干吗干吗。
      当夜色朦胧,几乎看不见院坝大门外的马路,一天的喧嚣算告一段落。突然,又有肆无忌惮、趾高气昂的男高音如子弹呼啸而出,不大着调的歌声穿进我们的耳朵。这又是当时十五六岁小名叫大汉儿的小伙儿,正踏歌而归,那时,约莫傍晚七、八点钟。
     我将这三声视作我童年中,我们檬子树街大院里最动听,最具生命力的时代强音。没有这些声音,我的童年会平淡无奇,令人生厌,我后来的快乐日子也会大打折扣。
     这三声中,住在一幢三单元某号的大汉,那热情、执着、震耳发聩并急需专业修正的歌声最让人期待:想想,若放在音响设备齐全,卡拉OK普及到泛滥的今天,大汉的歌喉准胜过任何一位唱歌选秀参赛者的嗡嗡声。晚生四十年,大汉肯定是一位大名鼎鼎的红歌星!
     我们这位一块儿成长的发小,我的手帕交黑妞儿的大哥,正名抗美,抗美援朝时出生。他的个头总是高出同龄孩子,故名“大汉”。这小名和正名都无愧于那个时代,大汉被称呼的同时,朝鲜战争,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四清,文化大革命等等中国大事也一一相继发生,再一个胜利又一个胜利相随着结束;大汉的家里,另外四个兄弟姐妹也依次出生着,隔着岁月抢着食儿。他家墙壁上,有正楷的毛笔字写到:“丰年要当荒年过,免得荒年挨饥饿”。兄弟姐妹们顶着长,大汉的身体就瘦弱起来,虽然有优先的个头垫底,仍叫做大汉,那苍白的脸庞和麻杆似的身架已经多少有些名不符实了。
    但是,大汉依旧无愧于他的名字,在那个荒丰不分的年代,他爱唱歌!他永不疲倦,永不嗓疼,永不怯缩,逮住在我们大院里的每一个机会和场合,张口就来,放声就唱。当然,在院子外,他是绝对不唱的。只要一进院门,他的歌声就会猛烈爆发。有一段时间,这种现象常常发生在傍晚时分,我外婆就将大汉的行为当作不大准时的闹钟,在大致的时间里,闹铃总是会响。当歌声来临,我们全家都松一口气,洗脸的洗脸,洗脚的洗脚,准备上床。真不知道他那时是从哪儿来的劲儿,又是怎样迷上这营生的。
     当然,那一阵子,正是革命文化宣传活动如火如荼逢勃展开之际,我们也都一窝蜂学起了各种乐器。一幢一单元某号的鲁力是这方面的权威人士。他那时是四川音乐学院附属中学学吹笛子的学生,笛子和二胡接近,我的二哥一吹笛子就头晕,他就练起了二胡。二哥的拉琴技巧实在是有待商榷,但是他学拉二胡的劲头一点儿不亚于大汉苦练声乐的热情。他俩基本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
        那时唱歌,都是干唱,就是说没有乐器伴奏,更没有伴唱带。典型的‘原生态’。大汉唱歌,全凭自己把握音调,音准等等,这是决定歌曲是否唱得好听的关键。乐器伴奏要在专门场合多半也只有专业人士才配有的。鲁力是请不来的,想也别想。当然笛子伴奏唱歌,少数民族擅长,多发生在大山里, 蛮要水准的。
    拉二胡,也有音准问题。杀鸡杀鸭,能杀倒一片。好在有场合限制,这种自得其乐多是在家庭忍耐范围内,二哥的演奏好像从没有出过院门,且多是躲在家里,闹自家人。
    在停课闹革命的一个下午,大汉和二哥就凑在了一起,他们开始了合作。我至今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到和约好的。总之,二哥拉,大汉唱,这一对儿音准都需校对的,就是说声音都有些“左”的音乐初哥儿让我经历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演唱排练。
    他们练的是《看见你们格外亲》。这是当时最流行的抒情歌曲,是那时响当当的女歌星马玉涛唱的,也是大清早建筑设计院高音大喇叭常常播放的。有一次,我也唱来着。我那平时低低弱弱的童声同马玉涛浑厚的女高音一样高亢嘹亮,那深厚的阶级感情同马玉涛一样让子弟兵们激动不已。以至于我一阵兴奋,一下醒来,窗外天蒙蒙亮,“看见你们总觉得格外亲”在高音喇叭里,仍然震荡着清晨清冷的空气。我久久回味:马玉涛啊,谁能成为你!
   大汉一声高一声低地唱着,二哥一声长一声短地和着,中途有停顿,声音虽然有些不协调,俩人却是很努力地和着。倒也顺利。“八年打走了日本兵,你们又去打蒋匪… …”,“匪”升了一个音阶,成了“飞… …”还拖着,不收音, 大汉陶醉了。我在厨房里帮外婆摘菜,耳听着他唱跑了调。这时,二胡‘吱嘎’一声,停了。“锤子,你唱错了!”二哥开始打岔,声调是慢悠悠的,声音却是坚定中透着恼怒。显然,他先前没有搞懂到底是谁“左”,老不和调,这会儿终于明确了。“啊,真的吗?”大汉不知所措,十分歉疚。要找人伴奏多难啊,哪怕是一把“左”二胡。“再来一遍。”大汉央求。于是,再来:“飞… … …”;“吱嘎”,停。重来,“飞”;“吱嘎”,停。还来,“飞
    我记不得他们是怎么结束排练的,那“飞”究竟有没有回到“匪”。大汉当然成不了马玉涛,“锤子,你唱错了”却成了我后来听歌时常想到的词。
    多少年前,二哥就不拉二胡了,直到现在 。而大汉却一直在唱,无论干什么,是否结婚养家糊口。没将唱歌当成饭票使,他最终却唱进了成都中老年业余合唱团,唱到零九年我回中国我们院子里儿时伙伴小聚时。我们一起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大汉领唱。大汉的歌喉已是收控自如,并且声情并茂,关键是音准音色无可挑剔,再也不跑调,与当年西南设计院高音大喇叭里的马玉涛们不相上下。大汉还是大汉,从那个抗美的年代,不惧饥饿的年代走来的大汉!
    来不及唱更多的歌,意犹未尽之下,我们这帮已开始往老里长的儿时伙伴共同相约,下次一定要好好再同大汉一起唱。
    可是, 如今大汉得了连他本人都不知道的重症,他一直昏睡着。儿时的下午早已定格,零九年的约定永远成为约定。而我多么想再听听《看见你们格外亲》,依旧是二胡伴奏,依旧是“飞… …”。我们大院儿的这一帮伙伴儿也盼望着“朋友来了有好酒”。
    大汉,醒来!我们大院儿的歌声不应该睡去,也不能睡去。
       
   大汉的歌声可以延续至今,西南设计院的高音喇叭声则堪称绝唱。我能记住的一些雄壮的革命歌曲和革命进行曲,就来自于那里。我们大院孩子们的音乐启蒙也有赖于这只每天按时播放吐字清晰,曲调激昂的歌曲的大喇叭。如今,我的卡拉OK成绩,若是激昂、雄壮类的,我可以拿到9899的闪亮歌星的分数。而一到邓丽君,刘文正、王菲等等的绵绵之音,任凭我怎么努力,怎么投入,那分数就三、五十分,继续努力的份儿。
    与大汉和设计院高音喇叭的歌声交织在一起的是陈医生韵味十足的呼喊声,如今也是绝喊了。我们的妈妈们都曾声嘶力竭呼喊过我们各自的名字,铁蛋的妈妈,陈医生却把呼喊儿女声,这最大众化且流传千古的母亲之声发挥到了极致。我想知道,除了那高分贝,现在还有谁能喊出那调、那味儿?网传“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我的耳边就响起了“铁蛋!”
 
后记,大汉因患脑瘤已于今年三月去世,评价之一是“一生节俭”。
 
 完稿于2011年二月二十八日。2012年六月修改



评论专区

何伟勇2014-12-10发表
一个时代的记忆,往事悠悠。 一个童年的回忆,人生如梦。 一个作者的手笔,记录生活。
山林2014-11-20发表
何伟勇先生:一声由衷的回应,感动!
何伟勇2014-11-20发表
一个时代的记忆,往事悠悠。 一个童年的回忆,人生如梦。 一个作者的手笔,记录生活。
老九2014-11-20发表
那人儿,那音儿,那调儿,那味儿,那个朴实又单纯的年代,转瞬间就成了历史......谢楼主用文字还原一段真实!
山林2014-11-20发表
老九,难得知音啊.谢谢了!
山林2014-11-20发表
老九,难得知音啊.谢谢了!
山林2014-11-20发表
何伟勇先生:一声由衷的回应,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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