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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坡地(卷二)(6--10章)
作者:张金良  发布日期:2012-07-22 02:00:00  浏览次数: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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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当家做主的新社会

 

来的一件事使他进一步定了必须抠下已粘上窗户的那张纸的决心。

一天,周大中还在梨花酒楼里噼噼啪啪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安排长带了个战士坐在了柜台前,不要钱不要粮也不白吃饭,主要说酒楼里有剥削阶级的产物那几班唱曲儿的都也是劳动人民,为花天酒地的少数人弹弦子唱曲儿,那是反动派统治的地区才有的事王炳中顽固不化,屡教不改,希望周大中共同做工作,把受剥削受压迫的劳动人民解放出来,让他们尽快回到劳动人民的中间去。

周大中在安排长的感召下当场把几个唱曲儿的叫了来,结清工钱后一个不留打发了去。

几个唱曲儿的并没有马上走,他们原本就是几个无枝可依的乌,背着铺盖离开酒楼后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也正像长期养在笼子里的几只鸟,真要哪一天突然被放到大自然之中去,外面的那个世界真叫它们有些受不了。

他们几个人转悠一阵就来到了王炳中家,一个个唱惯了曲儿的嘴平时就巧舌如簧,加上时下的光景,也实实在在动了真感情,几个人声情并茂地将一滴滴眼泪演绎为一片片的波涛汹涌。王炳中在几个人的说唱尚未达到高潮时,就抓起那顶白呢礼帽扣在头上,一张脸慢慢地由红变紫,拄起那根文明棍直奔酒楼而来。

周大中正着腿在柜台里享受着终于做了一回主人的感觉,整个身心就像荡漾在碧波之上的一叶小舟,既优雅轻盈又赏心悦目,——几个人在他的号令下卷了铺盖仓惶地逃离了酒楼,跑了好远后,才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悄悄地张望了两眼,那种极舒服的快感都要把他的心肺一起融化了。安排长双手抱拳对了他说:“不愧为山花的父亲”他不住点头回礼,直到看不安排长的影子觉得胸腔里那只欢快的兔子还在风风光光地跳跃不止,仿佛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

他隐隐地感到,自己离那个红色的区域又贴近了一步,——今后,他再也不能满足于那个只有温饱而没有体面的生活了。

王炳中气冲冲地来到酒楼的时候,周大中仍在被那种幸福震颤激着,直到王炳中的文明棍敲到柜台上,他才猛地一惊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王炳中拿拐棍“当——当”地敲着他眼前的柜台:“共产党把家的店啥时候儿共给你了?嗯——把酒楼当成生养的闺女了想咋日捣咋日捣这酒楼上三圈下三圈儿,你也掰开眼给看仔细了,哪个砖头瓦片上写着姓周?羊圈里跑出个驴驹——还真当自己是个大东西儿呢,听打狗就上墙,天的老鼠尾巴——一百棒子打不出点脓血,大年五更拾个兔子——有不多没你也不少!现在,就现在!你也卷了铺盖走人,后晌找白锁住结账!”

周大中望着王炳中过去的背影,歪着头拿手指节也“——地敲了两下柜台:“哼!哼!一千年的老鸹——身子都烂净了,就剩下了一个大嘴!古人说好吔,为富不仁,耀武扬威,一发如,一败如灰!”

王炳中回了家后给早来说:“大丈夫男子汉长点出息打起点精神儿再见你跟周大中的闺女拉扯,拿腿打折!”

他翻卷着满腔的怒火四处转悠了一天,天擦黑的时候回到了家,肥沃的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禾苗和牲口圈里肥硕健壮的驴骡,在他的心头又慢慢地幻化磅礴无边的雄壮

 

“女人就像糊在窗户上的纸”韩老等似乎忘记了那句可以令许多男人激越澎湃的话,那句话虽然不是尽善尽美,却是斗大的字认不了半布袋头韩老等,——一个农村女人矜持操守的最经典表达。在周大中关起门来的恶毒的咒骂和唏嘘声中,她下决心要将已粘上窗户的,“鬼法儿神法儿都找不回的那张纸给抠下来,自己的那个盼星星盼月亮一般迟迟归来的男人,她要像母鸡一样把他在自己的翅膀下。——周大中的每丝不快,都插在她胸口的刀子。

韩老等以一个母亲的身份站了出来,山花由开始不服气的辩驳,最终变成无可奈何的啼哭,由啼哭变成不吃不喝的沉默不语母亲是她面前的一堵推不倒攀不过的高墙,巍峨的阻隔使她在一片苍茫无边的苦痛中绝望地煎熬着。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安排长因为不见山花而找到了家。山花从炕上爬起来,梳了头洗了脸,喝了安排长端来的一碗稀饭后,两个人在里唧唧咕咕地说开了话。和山花一样三四天不曾出门的周大中也终于走出了大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心头的烦象一群可恶的苍蝇,刚刚挥去转瞬即来。

周大中在农协主任刘大全家说了一会子话,离开大全家以后迎面碰见赵老拐,赵老拐领着儿子起升,手里拿了一块咸驴肉,父子两个一一口地咬着

老拐看见大中就笑嘻嘻地说:“哎呀,来得早不来得巧,你也咬一口尝尝?”说着说着,就把四处流油的一块肉递了过来。

大中推让一下就圪蹴着和老拐说话,赵老拐把从北圪台儿上听来的消息和从大中嘴里套出来的话交合整理一番后,嘻嘻笑着说:“叔吔,不是侄说你,你也甭嫌难听,人一辈子又想吃肉又不想闻腥,活的不敢,死的又不敢拿,这啥事儿也不能整成,整不成事儿,你就整日埋怨老天爷?从古到今见过打来的江山,没见过让来的江山。你那心事儿知道了,只要你敢,靠准成!”

 

第七章         泪湿白罗衫

 

周大中象黑夜里找到一只明亮的马灯,紧紧攥着老拐的手问:“真能成”老拐胸有成竹地在大中脸前晃动着香气四溢的油巴掌说:“给叔说句儿笑话,也不是吹,裤裆里逮蛋——手到擒来

大中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问:“有啥条件?你说”老拐站起身,把起升拉倒大中跟前:“啥也不要,以后人五人六了,记的这个人情就行,——替俺把小子给送回去,在家等着听好儿。”

周大中在老拐家一直和魏老大坐着,魏老大一袋接一袋的旱烟把个小屋熏得像着了火,大中估摸着到了睡得早的人正一觉醒来的时间,就告辞了老大急急地往回赶。

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来到院里一看,赵老拐一手抓着山花屋门的钌铞儿,一手指着刘大全说:“你这官儿太小,管不了,管不了吔!俺要一松手开了,安排长死不承认你有啥法儿?他可是个挎着盒子炮的人,你惹不起,人家闺女可还活不活人?”

赵老拐扭头看见周大中,又加高嗓门儿喊了起来:“你咋才回来,山花娘满街找你这当家的回来了就好说,可松手了,恁都看着办。”说完后就提了拐棍站直了斜趔着的身子,冲着门缝笑眯地说:“怨天怨地,狗逮老鼠儿是因为猫儿不办事,该认错儿认个错儿,好好儿还是牛郎配织女。”

安排长双手扳着门缝,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叫赵老拐笑嘻嘻的一句话给噎了回去:乱嚷嚷也没用,乱嚷嚷也翻不了人证物证!”说完扬了扬手中的拐棍给刘大全说:“可忘了,这事儿咱谁也不能乱嚷嚷说完之后冲着大中撅了撅嘴皱了皱眉,留下个玄机就走了。

 

  雷月琴和王炳中的女儿丑妮已满周岁,丑妮不丑,柳眉杏眼粉嘟嘟的脸蛋儿,任谁一看就知道是月琴的闺女白嫩细腻的皮肤叫人感觉摸一把就会破了。

对这个孩子,自生命孕育之时起,王炳中就没有那种为人父的喜悦,他也曾试图在孩子身上寻找些自己的影子,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些许的感觉,无人的时候他也偷偷问廷妮儿:“这到底是不是咱大院的人?”廷妮儿把丑妮和会来的头在一起比对着说:“这就是姊妹俩吔,看这眉眼儿,还不和你一个样儿!”

炳中仔细端详一回,仍然十分狐疑问:“咋就看不出来?”廷妮儿笑嘻嘻的一脸骄傲:刚透尖儿谷苗儿和小草儿模样儿差不多吔,要不问满仓,怕你也分不清吔,甭瞎疑惑,整不好毁人咧说句不好听,世上稍稍有点儿心计的女人,哪就有恁容易叫别人胡乱解开的裤腰带?”

廷妮儿话似乎合情又入理,但王炳中失去那种小船游弋于苍海的感觉,是刻印在他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铁证,那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唤早成为他心头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无可名状的孤独和失落,在他心头筑起一道偏执的墙。

丑妮周岁的那天,炳中家来了不少道贺的客人,他把许多的不快藏掖起来,青茬茬的大胡子脸上显现着得体的微笑笔直的腰杆和高昂,还在炫示着大户人家的底气和豪壮。

武小也送来了厚厚的一卷五彩台毯的面,长短可以叫月琴做两身旗袍。小抱了丑妮,时不时地在孩子脸上亲上一口,幸福无比的样子像他是孩子的爹。

月琴在一边领逗着孩子,一边小声地对小说:“你发高烧还是发神经恁贵的料,亏你也下得了手,嗯吔——

王炳中一直操心注意着浓眉大眼云盘大脸的武小,月琴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他看见小似乎往她的怀里瞟了几眼恰好孩子屙了屎,廷妮儿和小都挤上去帮忙擦,当孩子的屁股刚刚擦净的时候,王炳中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啪地一下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嘴里说:“一天没遍没数儿屙尿,吃再好的东西儿也得给屙出去。”丑妮登时一声连不上一声地叫起来

月琴满脸涨得通红:“发啥死气!你是后爹?下手恁狠!”廷妮儿怕两个人吵起来,把炳中拉倒院里说:“孩子的小嫩肉儿,轻的巴掌儿也经不住拍呢,下手是狠了”王炳中卷了卷袖子,拍打着两个巴掌悄悄地说:“不是打孩子屁股,打那骚货的脸!”

月琴把孩子托给了廷妮领,自己又回到了剧团,才演了几场,大坡地的人就说:“生了孩子的月琴比原先更好看了,柔柔的韵儿也更听了,大坡地剧团出了一对金童玉女。”

月琴和小唱的哭戏,能叫台下呜咽一片。

这天,剧团唱《白罗衫》,王炳中在背影的地方找个地方坐下来看。故事说的是苏云和妻姜氏,苏云半路被贼人能在船上打入水中,并掳姜氏为妻自姜氏逃走,能把苏云和姜氏襁褓之中的孩子收养至十八岁,取名继祖,继祖长大后科试高中任巡按,徐能十八年前旧事因两件白罗衫而真相大白,坏人终遭了报应。

继祖对养父的评价是:一自途中相抱,依稀如获珍宝,三年乳,熬夜起早,五六肩头嬉闹……儿欢笑,父亦笑,子愁闷,父亦恼……一十八年相依到今朝。

最后的结果却是:立华堂对残宴,人一去,永难见,想养育恩一十八年,杀父夺母深仇大恨,也那一十八年,一颗心碎,一面镜圆,悲也泪,喜也泪,泪湿白罗衫……

戏唱到此处,台下除了几个打闹的孩子全是静悄悄一片,武小把徐继祖演绎得声情并茂淋漓尽致,雷月琴演的姜氏,一招一式如泣如诉,一一笑风情万种,精描细画之后的一对大眼,忽闪忽闪好像荡漾万顷碧波,柔媚细软的身段,又加了千啼万啭的音韵,怎不是活脱脱一个勾魂的俏狐狸

王炳中越来越觉得丑妮就是徐继祖,雷月琴仍是碧波汪洋一片,只不过那只翻腾在浪尖和谷底的小舟换成了武小魁!

 

第八章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有一天,王炳中终于抓住了雷月琴的证据:五彩台裹着的林滤石。他狼茅草一般的胡茬子似乎一根根直立起来,丑妮那粉嫩的小圆脸,越看越像剧团里的白面小生武小魁,尤其是写在那块石头上的两行字,“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他以为那“琴”一定是雷月琴,丝桐应该和泡桐或梧桐是

两码事,但一定和武小有关,至于“中有太古声”,或许是雷月琴怀着孩子的时候咕咕作响的肚皮声。

月琴从剧团回来后,王炳中把她叫到了牛文英原来住的房间里,月琴唱戏累了,想早些饭后歇下炳中拉长了脸,房子里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两个人默默坐了一会儿,王炳中突然说:“今儿你给说说丝桐合为琴的事,两口子这些年,想听句儿实话,爹和文英都在后边儿看着你呢!”刚说完,月琴就觉得脊背发凉腿发软,——喳——大叫一声跑了出去,发疯似跑到东院后,拉着廷妮儿手呼哧了半天,王炳中过来后,月琴——”地一声哭了出来:“王炳中,你咋净干些不是人的事儿吔,你三妻四妾闹高兴儿,俺咋就不能有块石头?你要是看不上就扔了俺,犯不上这的整治人,王炳中你照照镜子好好儿看看,你还是个男人?”没等王炳中反应过来,月琴就一路哭着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第二天,林先生来王炳中家,拐弯抹角几乎说破了天,王炳中只是笑着不林先生迈着四方步要走的时候,炳中说:“看林先生的神色,今儿有话要说,聚着劲听呢,不说就走了,也不憋得慌?”

林先生慢悠悠地回过头,说:“大坡地村比鬼都精的人就是你了,心性儿要稍放一放,了不起呢。说说也行,俺肚里的那股气儿要不放出来还是有点憋屈得慌。给你说,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这后边还有两句儿,给你写好了,后边的两句儿是‘古声太无味,不今人情’。

林先生说着,将一块纸递给炳中,炳中看了看,拿起来放到桌子上,呵呵笑着对林先生说:“看看是不是?嫌味儿呢这人吃饭要是吃不出味儿了,那这人就有病了,要是总也合不了胃口,那就病不轻了。再说了,先生原先不是说过,先人的圣典都是正君子之行的教诲之策,没有治小人之恶的惩戒之术?俺都记着呢,这不,夜隔儿夜还看唻”王炳中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找林先生写的另一张纸,林先生说:“不必找了,不必找了,都是老夫诳语,非圣人之言,——你记了一点儿意思呢。俺给你说,看人不能只看个后脑瓜儿,看清鼻子眼儿后才能算个囫囵人。”

林先生一边说一边迈着四方步往外走,炳中送出大门口的时候,说:“圣人对小人自古也甩手没法儿,叫子孙后代有念叨着雷公来劈,不想雷公比呢,轻易不愿意动弹,要是换个勤快的,叫林满仓、魏老大替了雷公,世界早就太平了。”

在王家,廷妮儿是第一个实诚的人,来和顺来的一切统统一股脑消受了去平静如峦寺里的尼僧,劈头盖脸的风雨对于她,就像扬入湖水中的一把谷,不仅根本听不出一丝声响,简直看不见一丝的涟漪月琴要是廷妮儿,也许在响个忽雷打个闪之后就啥也没有了,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天都之间的谁还是谁,——月琴还就是不能。

雷月琴离开家的第二天晚上,夜黑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地去了经常有些响动的花园,自己在花园里苗香香住过的小屋里住了一夜。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地哭,孤独得像一棵被人从地里薅起来又甩到大路上的草,无人找、无人看,更无人惜无人怜,静等着被人践踏到一塌糊涂。她的父亲在磨盘沟见了那个酷似她的河南女人后,回到家一把火烧了小南沟的房子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苗香香活着的时候两个人还能说些体的话她甚至希望见到香香的鬼魂,即使说不上话看上一眼也算找了个能沟通的人,可是除了外边风卷着干树叶哗啦啦作响以外,她听到了几只老鼠在炕上炕下蹦蹦跳跳地打闹的声音。村里的公鸡要叫第四遍的时候,她才渐渐地迷糊起来。

睡梦中他梦见了爹和娘,——在小南沟的家里她的家到处崭新一片,爹在桌上写戏,娘在院子里洗衣裳忽然想猛扑进娘的怀里大哭一场,却怎么也走不到娘的身边,使劲喊叫怎么也叫不出声音来,猛一抬头,爹拉着娘的手,已笑嘻嘻地站在山尖上的花丛中,娘说:“闺女吔,要是过不好,过两天就叫爹叫你去!”

临近中午的时候,月琴从西边山上的围墙爬了出去,在山上坐了半晌,又在村子里转了几圈,走着走着就到了林先生家。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不长工夫儿,武小也来了。

 

第九章        雷月琴疯了

 

林先生的儿子秀山已六岁了,拉着月琴的手左看看右瞧瞧,兴勃勃地看着这个“戏里的人”,看了一会儿说:“姑姑真!”

林先生一直没有吭声,待小收拾走月琴的碗筷又坐下来后,林先生说:“音有度,始称琴品琴音淡,非有心之人不能领略奥妙古人曰:琴不清,不如筝。——然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时下最要紧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正冠;是非之地莫伸手,手不摸红,红不沾手。——以后,看得轻些,也就都过去了,没有晴不了的天。”林先生说完后就出门走了,临走的时候对小说:“记着的话。”

后半晌,月琴和小领了一个鼓板师傅和一个琴师来石碾街北圪台上,吱吱扭扭的弦子拉以后,小先唱了一段《李天吊孝》:……叫你一声姐,我比你大两岁,叫你一声妹,你是我的妻,叫你一声妻唻——你是没过门儿大闺女……

唱完后月琴唱了段儿《金殿铡子》;叫声爹爹近站,孩儿死无人行孝在堂前,爹爹你两鬓如霜年高迈,母亲痛身体凄惨,替孩子分担母亲来照看,你二老相依为命苦度晚年,生离死别话难尽,想娘亲盼儿归两眼望穿,娘呀娘,儿临死咱母子难见一面……

两个人唱真动了感情,月琴没有唱完就泣不成声了,敲鼓板的师傅和琴师也被带到了戏里,一边拉着敲打着,一边哭了起来,赵老拐的妻子张红梅说:“闺女呦!你这个唱法儿要人命吔……”还未说完就嚎啕大哭起来。

天要黑的时候月琴回到了家,丑妮见她回来,欢欢喜喜地扑到了怀里,月琴解开怀,孩子并没有要吃奶的样子,廷妮儿说:“孩子给喂饱了!”月琴把孩子抱在怀里,眼里不住地落泪。王炳中晕晕乎乎地回来后,说:“这事儿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来!今儿咱再从说。”月琴放下孩子,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又来到了牛文英原来住的院子里,走到七叶树下的时候,王炳中猛一回身将月琴踢了一个跟头,找了一条绳子就将吊到了树上

月琴后晌在北圪台儿唱的时候他正在酒楼里喝酒,压抑了半晌的怒火和了一肚子的酒精,早就把他烧烤得焦躁难耐,了一根驴的缰绳,折了两下后就在月琴的身上抽打起来,打了一会儿后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看你这贱屁股还浪不浪,叫你还中有太古声,这小嘴儿不硬了吧,那孩子到底是谁的种儿?小嘴儿平时不是嘣巧?你也说说到底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似乎有些受不住的月琴“哎——哟”叫了一声说:“王炳中,你再下手狠点儿,反正也不想活了,叫一声是闺女养的

半夜以后,廷妮儿才叫满仓踹开了门,把月琴从树上卸下来后,她已手脚冰凉不能说话,王炳中在北房的床上睡得正沉。

直到第二天中午,月琴才慢慢地睁开眼,睁眼后就大叫了一声:“王炳中,钻到裤裆掰开看看闺女到底是谁的种!”说完后竟两只眼睛睁着,呆呆地看着房顶不说话了。到了后半晌,忽然坐了起来,四下瞅了一圈后,哈哈大笑着跑了出去,那太古声没等王炳中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便永远成了一个谜——雷月琴疯了。

 

令周大中没有想到的是,赵老拐在他家上演了一出捉放曹他后悔自己鬼使神差地去大街转的那一圈,不然就不会碰见赵老拐,即使碰见赵老拐他也不应该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即使说了他也该向赵老拐问清楚办这事的法

周家几辈子的人做事向来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万事知根知底讲究分寸,永远像那表上的针,——再激越的蹦跳也不会跨出表盘半步。赵老拐做起有时就像山里窜出的一条饿急的狼,只要遇见能吃到嘴里的肉,不论规矩不求技巧也没有章法,——咬喉咙抓肚皮啃屁股,斗不过也要把对手弄个血淋淋遇到强大的对手时又变作了黄鼠狼,在生命垂危的刹那,则会放出一个积良久且奇臭无比的大臭屁,在对手被熏得晕头转向之时欢天喜地地遁逃而去。

周大中深深地痛恨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赵老拐和那只放了臭屁的黄鼠狼一样欢天喜地地走了,周家规规矩矩的小四合院里的人,恐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能光光年年地去石碾街走一趟了。山花急得往起蹦了好几蹦,流着泪问他:“你是不是爹?不想叫,拿根绳子早早勒死算了!”一向温顺如羊的韩老也连连拍打着巴掌叹气。

由于头天晚上睡得迟,第二天早起,周大中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赵老拐就敲开了门。大中一家子没有好气,见了老拐全都撅着嘴不说话,老拐仍然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笑嘻嘻地说:“这真拐子屁股——斜门儿了吔,谁欠咱钱儿没给咋的?也不说给弄壶儿酒喝喝?

 

第十章      给山花肚里塞个棉花包

 

周大中龇牙咧嘴地摆着手说:“罢了罢了抱着别人的孩子往井里填不心疼那事儿咋能的作弄?大年五更屙了一炕!屙了一炕!”

赵老拐掀开笼屉掰半块窝头,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屙啥一炕,本事不大,嘴倒挺快背个磨扇不知道沉,扛个鸡毛儿也不觉得轻。小鸡儿还没长出翅膀尖儿就想吃鸡蛋,屙屎也得腾个空儿。”

大中和老等听了老拐一阵白,不知是喜还是忧,一脸迷茫地看着老拐不说话老拐把半个窝头吃下去后,又就着勺子喝了两勺米汤,用手抹了抹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后说:“傻了吧?给说说,安排长夜隔儿黄夜啥情形儿,翻了没有?”

大中想了想说:“脸没翻,还安慰了山花儿一会子,高高兴兴走的,走的时候还叫山花儿今儿个早点训练去。”

赵老拐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这事儿成是成了,不过安排长有点儿急,他想拿手去抓火炉里的花生豆儿吃呢!”

大中两口子很是着急问究竟啥意思,老拐鼻子里哼哼着,一副看不上的样子说:“才刚刚儿还想跷跷蹊蹊地给话头听呢,嘿!——恁家娘们儿,连个窝头儿也蒸不好!——俺人说,这安排长是解放军的人,这解放军可不是国民党的兵,严格着呢,夜隔儿黄夜的事儿没几天就出去了,真叫上头知道了,不把他姓安的一撸到底才怪!”

当日上午,周大中就找到了部队领,说安排长和闺女两厢情愿要求结婚看手续咋办,部队的领军说安排长正在办理转业的手续,以后的事可以和地方政府联系周大中又找到了区公所,所里一位姓苏的长接待了他,说谁的事最好叫谁自己办。

大中一路往回走一边想,这事倒是张扬了出去,安排长是没啥事了,万一他反悔岂不坏了闺女的名声

回到家后就叫老等去把老拐找了来,大中说了一下见到的人和答复的话,最后惴惴不安地老拐:“这一碗水算是全泼出去了,万一人家不答应,弄个鸡飞蛋打可不是闹着耍的事吔。”

赵老拐想也没想说:“吓死他要是敢翻跟头儿,叫山花肚里塞个棉花包,俺领着告他去”看到大中夫妻一脸窘窘的样子,老拐又说:“谁敢解开裤腰带儿摸摸?就这的吧,以后的事儿全包了,板上钉钉的事儿,去俩好菜儿,今儿先把这喜酒儿喝了。”

韩老等喜喜欢欢到街上买了半个猪肺打了一斤散酒,老拐嚷嚷着:“这好的事儿,也舍不得流脓出点血。”韩老等把大中叫到门外,大中掰着她的指头一样样地安置好,老等才战战兢兢地按着记在手指头上的东西一两不多一样不少地买了回来。

大中陪着老拐边吃边喝,韩老等一直如在喉似不舒服,——这一顿饭钱足够她全家吃上一个月多少年来,周家无与伦比的勤快和节俭,早令他习以为常并浸入到骨髓里了。

从她来到周家的第一天起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是谁,吃完饭的饭碗里绝不允许留下一个米粒,泔水桶里也绝看不见一个油滴。开始时她很不习惯周家那淡而无味的炒菜,即使咸菜水里熬出的盐巴也绝不允许多放丁点儿后来的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才让她知道了其中的奥妙——只有那些少放了盐的菜才会吃更少。那时候她已生了山花,娘家的嫂子领了两个孩子来赶庙会,她香生生地熬的一大锅几乎给吃个精光,嫂嫂走后,大中蹦着跳着大骂她是个败家的女人,她稍微辩解几句,差点叫周大中再一次给赶回娘家去。

周家的人三岁的孩子都悭吝无比,周家收割后的地,绝对不会留下一支麦穗给人捡了去

 

雷月琴疯了以后,王炳中有好些日子不出门,能叫满仓做的活自己也绝不再动手,廷妮儿除了看两个孩子之外还忙着家里的有活计,会来虽能歪歪扭扭地自己跑着玩耍,但小孩子跑起来不论高低也不管深浅不能长时间离人,丑会走路不久,正在最累人的时候,廷妮儿也是三岁的人,即使从小吃惯了苦一天头也有点支撑不住,月琴疯疯癫癫的,有时在家有时睡在外头。

一日王炳中自己灌了半坛闷酒后看见廷妮儿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姐姐吔,今儿你认当你兄弟吧,爹在的时候儿就把你当闺女看,连个说话儿亲人也没有了,你哪儿也去,只要不死,这个家你就当成你自己家吧!”廷妮儿抱了一个拉了一个放下会来后一手抱着丑妮一手搂着炳中的头说:“傻兄弟,吓着孩子咧,姐姐哪儿也不去,这儿早就是姐姐的家了。”

山花和安排长的事传开之后,早来又躺倒不动了,王炳中虽然嘴上说着“茄把子吊不死人”但早来的郁郁寡欢使他又想起了至死都没有说一句话的牛文英,那个爱拿手摸他后脑勺的女人,她离开以后,王家仿佛从此便慢慢地拉上了谢幕的布幔,锣不再响,鼓不再敲,此处聚拢着的人转瞬之间就四处——她为王竭尽全力撑起的那片天从此便风雨飘摇千疮百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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