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家做主的新社会
后来的一件事,使他进一步坚定了必须抠下已粘上窗户的那张纸的决心。
一天,周大中还在梨花酒楼里噼噼啪啪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安排长带了几个战士坐在了柜台前,不要钱不要粮也不白吃饭,主要说酒楼里有剥削阶级的产物:那几班唱曲儿的都也是劳动人民,为花天酒地的少数人弹弦子唱曲儿,那是反动派统治的地区才有的事,王炳中顽固不化,屡教不改,希望周大中共同做工作,把受剥削受压迫的劳动人民解放出来,让他们尽快回到劳动人民的中间去。
周大中在安排长的感召下,当场把几个唱曲儿的叫了来,结清工钱后一个不留地打发了去。
那几个唱曲儿的并没有马上走,他们原本就是几个无枝可依的乌鹊,背着铺盖离开酒楼后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也正像长期养在笼子里的几只鸟,真要哪一天突然被放到大自然之中去,外面的那个世界真叫它们有些受不了。
他们几个人转悠一阵就来到了王炳中家,一个个唱惯了曲儿的嘴平时就巧舌如簧,加上时下的光景,也实实在在地动了真感情,几个人声情并茂地将一滴滴眼泪演绎为一片片的波涛汹涌。王炳中在几个人的说唱尚未达到高潮时,就抓起那顶白呢礼帽扣在头上,一张脸慢慢地由红变紫后,拄起那根文明棍直奔酒楼而来。
周大中正跷着腿在柜台里享受着终于做了一回主人的感觉,整个身心就像荡漾在碧波之上的一叶小舟,既优雅轻盈又赏心悦目,——几个人在他的号令下卷了铺盖仓惶地逃离了酒楼,跑了好远后,才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悄悄地张望了两眼,那种极舒服的快感都要把他的心肺一起融化了。安排长双手抱拳对了他说:“不愧为山花的父亲。”他不住地点头回礼,直到看不见安排长的影子,觉得胸腔里那只欢快的兔子还在风风光光地跳跃不止,仿佛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
他隐隐地感到,自己离那个红色的区域又贴近了一步,——今后,他再也不能满足于那个只有温饱而没有体面的生活了。
王炳中气冲冲地来到酒楼的时候,周大中仍在被那种幸福震颤激荡着,直到王炳中的文明棍敲到了柜台上,他才猛地一惊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王炳中拿拐棍“当——当”地敲打着他眼前的柜台:“共产党把俺家的店啥时候儿共给你了?嗯?——你把酒楼当成恁家生养的闺女了?想咋日捣就咋日捣?这酒楼上三圈儿下三圈儿,你也掰开眼给看仔细了,哪个砖头瓦片儿上写着姓周?羊圈里跑出个驴驹子——还真当自己是个大东西儿呢,听打狗就上墙,天生的老鼠尾巴——一百棒子打不出点儿脓血,大年五更拾个了兔子——有你不多没你也不少!现在,就现在!你也卷了铺盖走人,后晌找白锁住结账!”
周大中望着王炳中走过去的背影,歪着头拿手指节也“当——当”地敲了两下柜台:“哼!哼!一千年的老鸹——身子都烂净了,就剩下了一个大硬嘴!古人说得好吔,为富不仁,耀武扬威,一发如雷,一败如灰!”
王炳中回了家后给早来说:“大丈夫男子汉,给俺长点儿出息打起点儿精神儿!再见你跟周大中的闺女拉扯,拿腿打折!”
他翻卷着满腔的怒火四处转悠了一天,天擦黑的时候回到了家,肥沃的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禾苗和牲口圈里肥硕健壮的驴骡,在他的心头又慢慢地幻化出一股磅礴无边的雄壮来。
“女人就像糊在窗户上的纸”,韩老等似乎忘记了那句可以令许多男人都激越澎湃的话,那句话虽然不是尽善尽美,却是斗大的字认不了半布袋头的韩老等,——一个农村女人矜持操守的最经典表达。在周大中关起门来的恶毒的咒骂和唏嘘声中,她下决心要将那已粘上窗户的,“鬼法儿神法儿都找不回”的那张纸给抠下来,自己的那个盼星星盼月亮一般迟迟归来的男人,她要像母鸡一样把他拢在自己的翅膀下。——周大中的每丝不快,都像插在她胸口上的刀子。
韩老等以一个母亲的身份站了出来,山花由开始不服气的辩驳,最终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啼哭,又由啼哭变成不吃不喝的沉默不语。母亲是她面前的一堵推不倒、攀不过的高墙,巍峨的阻隔使她在一片苍茫无边的苦痛中绝望地煎熬着。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安排长因为不见山花而找到了家。山花从炕上爬起来,梳了头洗了脸,喝了安排长端来的一碗稀饭后,两个人在屋里唧唧咕咕地说开了话。和山花一样三四天不曾出门的周大中也终于走出了大门,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头的烦燥象一群可恶的苍蝇,刚刚挥去转瞬即来。
周大中在农协主任刘大全家说了一会子话,离开大全家以后迎面碰见赵老拐,赵老拐领着儿子起升,手里拿了一块咸驴肉,父子两个一递一口地咬着。
老拐看见大中就笑嘻嘻地说:“哎呀呀,来得早不抵来得巧,你也咬一口儿尝尝?”说着说着,就把四处流油的一块肉递了过来。
大中推让一下就圪蹴着和老拐说话,赵老拐把从北圪台儿上听来的消息,和从大中嘴里套出来的话交合整理一番后,嘻嘻笑着说:“叔吔,不是侄子说你,你也甭嫌难听,人一辈子又想吃肉又不想闻腥,活的不敢捏,死的又不敢拿,这啥事儿也不能整成,整不成事儿,你就整日埋怨老天爷?从古到今,见过打来的江山,没见过让来的江山。你那心事儿俺知道了,只要你敢,靠俺准成!”
第七章 泪湿白罗衫
周大中象黑夜里找到了一只明亮的马灯,紧紧攥着老拐的手问:“真能成?”老拐胸有成竹地在大中脸前晃动着香气四溢的油巴掌说:“给叔说句儿笑话,也不是吹,裤裆里逮蛋——手到擒来。”
大中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问:“有啥条件?你说!”老拐站起身,把起升拉倒大中跟前:“啥也不要,以后人五人六儿了,记着欠俺的这个人情就行,——替俺把小子给送回去,在俺家等着听好儿吧。”
周大中在老拐家一直和魏老大坐着,魏老大一袋接一袋的旱烟把个小屋熏得像着了火,大中估摸着到了睡得早的人正一觉醒来的时间,就告辞了老大急急地往回赶。
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来到院里一看,赵老拐一手抓着山花屋门的钌铞儿,一手指着刘大全说:“你这官儿太小,管不了吔,管不了吔!俺要一松手,门儿开了,安排长死不承认,你有啥法儿?他可是个挎着盒子炮的人,你惹不起,人家闺女可还活不活人?”
赵老拐扭头看见周大中,又加高嗓门儿喊了起来:“你咋才回来,山花娘满街找你!这当家的回来了就好说,俺可松手了,恁都看着办。”说完后就提了拐棍站直了斜趔着的身子,冲着门缝笑眯眯地说:“嫑怨天怨地,俺狗逮老鼠儿是因为猫儿不办事儿,该认错儿认个错儿,好好儿的还是牛郎配织女。”
安排长双手扳着门缝,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叫赵老拐笑嘻嘻的一句话给噎了回去:“乱嚷嚷也没用,乱嚷嚷也翻不了人证物证!”说完,扬了扬手中的拐棍给刘大全说:“俺可忘了,这事儿咱谁也不能乱嚷嚷。”说完之后冲着大中撅了撅嘴皱了皱眉,留下个玄机就走了。
雷月琴和王炳中的女儿丑妮已满周岁,丑妮不丑,柳眉杏眼粉嘟嘟的脸蛋儿,任谁一看就知道是月琴的闺女,白嫩细腻的皮肤叫人感觉摸一把就会破了。
对这个孩子,自生命孕育之时起,王炳中就没有那种又为人父的喜悦,他也曾试图在孩子身上寻找些自己的影子,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些许的感觉,无人的时候他也曾偷偷地问廷妮儿:“这到底是不是咱大院儿的人?”廷妮儿把丑妮和会来的头挨在一起比对着说:“这就是姊妹俩吔,看这眉眼儿,还不和你一个样儿!”
王炳中再仔细端详一回,仍然十分狐疑地问:“俺咋就看不出来?”廷妮儿就笑嘻嘻的一脸骄傲:“刚透尖儿的谷苗儿和小草儿模样儿差不多吔,要不问满仓,怕你也分不清吔,甭瞎疑惑,整不好毁人咧!说句不好听的话儿,世上稍稍有点儿心计的女人,哪就有恁容易叫别人胡乱解开的裤腰带?”
廷妮儿的话似乎合情又入理,但王炳中失去那种小船游弋于苍海的感觉,才是刻印在他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铁证,那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唤,早成为他心头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无可名状的孤独和失落,在他的心头早筑起了一道偏执的墙。
丑妮周岁的那天,炳中家来了不少道贺的客人,他把许多的不快藏掖起来,青茬茬的大胡子脸上显现着得体的微笑,笔直的腰杆和高昂的头,还在炫示着大户人家的底气和豪壮。
武小魁也送来了厚厚的一卷五彩台毯的缎面,长短足可以叫月琴做两身旗袍了。小魁抱了丑妮,时不时地在孩子脸上亲上一口,幸福无比的样子像他是孩子的爹。
月琴在一边领逗着孩子,一边小声地对小魁说:“你发高烧还是发神经?恁贵的料儿,亏你也下得了手,嗯吔——”
王炳中一直操心注意着浓眉大眼云盘大脸的武小魁,月琴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他看见小魁似乎往她的怀里瞟了几眼。恰好孩子屙了屎,廷妮儿和小魁都挤上去帮忙擦,当孩子的屁股刚刚擦净的时候,王炳中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啪地一下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嘴里说:“一天没遍没数儿地屙尿,吃再好的东西儿也得给屙出去。”丑妮登时一声连不上一声地哭叫起来。
月琴满脸涨得通红:“发啥死气!你是后爹?下手恁狠!”廷妮儿怕两个人再吵起来,把炳中拉倒院里说:“孩子的小嫩肉儿,再轻的巴掌儿也经不住拍呢,下手是狠了。”王炳中卷了卷袖子,拍打着两个巴掌悄悄地说:“俺不是打孩子屁股,俺打那骚货的脸!”
月琴把孩子托给了廷妮儿领,自己又回到了剧团,才演了几场,大坡地的人就说:“生了孩子的月琴比原先更好看了,柔柔的韵儿也更好听了,大坡地剧团出了一对儿金童玉女。”
月琴和小魁唱的哭戏,能叫台下呜咽一片。
这天,剧团唱《白罗衫》,王炳中在背影的地方找个地方坐下来看。故事说的是苏云和妻姜氏,苏云半路被贼人徐能在船上打入水中,并掳姜氏为妻。自姜氏逃走,徐能把苏云和姜氏襁褓之中的孩子收养至十八岁,取名徐继祖,继祖长大后科试高中任巡按,徐能十八年前的旧事因两件白罗衫而真相大白,坏人终遭了报应。
继祖对养父的评价是:一自途中相抱,依稀如获珍宝,三年乳哺,熬夜起早,五六肩头嬉闹……儿欢笑,父亦笑,子愁闷,父亦恼……一十八年相依到今朝。
最后的结果却是:立华堂对残宴,人一去,永难见,想养育恩重一十八年,杀父夺母深仇大恨,也那一十八年,一颗心碎,一面镜圆,悲也泪,喜也泪,泪湿白罗衫……。
戏唱到此处,台下除了几个打闹的孩子全是静悄悄一片,武小魁把徐继祖演绎得声情并茂淋漓尽致,雷月琴扮演的姜氏,一招一式如泣如诉,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精描细画之后的一对大眼,忽闪忽闪的好像荡漾着万顷碧波,柔媚细软的身段,又加了千啼万啭的音韵,怎不是活脱脱一个勾魂的俏狐狸!
王炳中越来越觉得丑妮就是徐继祖,雷月琴仍是碧波汪洋一片,只不过那只翻腾在浪尖和谷底的小舟,换成了武小魁!
第八章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有一天,王炳中终于抓住了雷月琴的证据:五彩台毯裹着的林滤石。他狼茅草一般的胡茬子似乎一根根地直立起来,丑妮那粉嫩的小圆脸,他越看越像剧团里的白面小生武小魁,尤其是写在那块石头上的两行字,“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他以为那“琴”一定是指雷月琴,丝桐应该和泡桐或梧桐是
月琴从剧团回来后,王炳中把她叫到了牛文英原来住的房间里,月琴唱戏累了,想早些吃饭后歇下。炳中拉长了脸,房子里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两个人默默坐了一会儿,王炳中突然说:“今儿你给俺说说‘丝桐合为琴’的事儿,两口子这些年,俺想听句儿实话,爹和文英都在后边儿看着你呢!”刚说完,月琴就觉得脊背发凉腿发软,“吱——喳——”大叫一声跑了出去,发疯似地跑到东院后,拉着廷妮儿的手呼哧了半天,王炳中过来后,月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王炳中,你咋净干些不是人的事儿吔,你三妻四妾闹高兴儿,俺咋就不能有块石头?你要是看不上就扔了俺,犯不上这的整治人,王炳中你照照镜子好好儿看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没等王炳中反应过来,月琴就一路哭着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第二天,林先生来到王炳中家,拐弯抹角几乎说破了天,王炳中只是笑着不答话。林先生迈着四方步要走的时候,炳中说:“看林先生的神色,今儿还有话要说,俺聚着劲听呢,不说就走了,也不憋得慌?”
林先生慢悠悠地回过头,说:“大坡地村比鬼都精的人就是你了,心性儿要稍放一放,了不起呢。说说也行,俺肚里的那股气儿要不放出来,还是有点憋屈得慌。俺给你说,‘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这后边还有两句儿,俺给你写好了,后边的两句儿是‘古声太无味,不合今人情’。”
林先生说着,将一块纸递给炳中,炳中看了看,拿起来放到桌子上,呵呵笑着对林先生说:“看看是不是?嫌没味儿呢!这人吃饭要是吃不出味儿了,那这人可就有病了,要是总也合不了胃口,那就病得不轻了。再说了,先生原先不是说过,先人的圣典都是正君子之行的教诲之策,没有治小人之恶的惩戒之术?俺都记着呢,这不,夜隔儿黄夜还看唻。”王炳中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找林先生写的另一张纸,林先生说:“不必找了,不必找了,都是老夫诳语,非圣人之言,——你记了一点儿意思呢。俺给你说,看人不能只看个后脑瓜儿,看清鼻子眼儿后才能算个囫囵人。”
林先生一边说一边迈着四方步往外走,炳中送出大门口的时候,说:“圣人对小人自古也甩手没法儿,叫子孙后代只有念叨着叫雷公来劈,不想雷公比俺还懒呢,轻易不愿意动弹,要是换个勤快的,叫林满仓、魏老大替了雷公,世界早就太平了。”
在王家,廷妮儿是第一个实诚的人,逆来和顺来的一切,她统统一股脑地消受了去,平静如静峦寺里的尼僧,劈头盖脸的风雨对于她,就像扬入湖水中的一把谷米,不仅根本听不出一丝声响,简直看不见一丝的涟漪。月琴要是廷妮儿,也许在响个忽雷打个闪之后就啥也没有了,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天都之间的谁还是谁,——月琴还就是不能。
雷月琴离开家的第二天晚上,夜黑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地去了经常有些响动的花园,自己在花园里苗香香住过的小屋里住了一夜。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地哭,孤独得像一棵被人从地里薅起来又甩到大路上的草,无人找、无人看,更无人惜无人怜,静等着被人践踏到一塌糊涂。她的父亲在磨盘沟见了那个酷似她的河南女人后,回到家一把火烧了小南沟的房子,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苗香香活着的时候,两个人还能说些体己的话,她甚至希望能见到香香的鬼魂,即使说不上话,看上一眼也算找了个能沟通的人,可是除了外边的风卷着干树叶哗啦啦作响以外,她只听到了几只老鼠在炕上炕下蹦蹦跳跳地打闹的声音。村里的公鸡要叫第四遍的时候,她才渐渐地迷糊起来。
睡梦中他梦见了爹和娘,——在小南沟的家里。她的家到处崭新一片,爹在桌上写戏,娘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忽然想猛扑进娘的怀里大哭一场,却怎么也走不到娘的身边,使劲地喊叫,怎么也叫不出声音来,猛一抬头,爹拉着娘的手,已笑嘻嘻地站在山尖上的花丛中了,娘说:“闺女吔,要是过得不好,过两天就叫恁爹叫你去!”
临近中午的时候,月琴从西边山上的围墙爬了出去,在山上坐了半晌,又在村子里转了几圈,走着走着就到了林先生家。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不长工夫儿,武小魁也来了。
第九章 雷月琴疯了
林先生的儿子秀山已六岁了,拉着月琴的手左看看右瞧瞧,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戏里的人”,看了一会儿说:“姑姑真俊!”
林先生一直没有吭声,待小魁收拾走月琴的碗筷又坐下来后,林先生说:“音有幽度,始称琴品。琴音本淡,非有心之人不能领略其奥妙。古人曰:弹琴不清,不如弹筝。——然圣人又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时下最要紧的是: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正冠;是非之地莫伸手,手不摸红,红不沾手。——以后,凡事看得轻些,也就都过去了,没有晴不了的天。”林先生说完后就出门走了,临走的时候对小魁说:“记着俺的话。”
后半晌,月琴和小魁领了一个鼓板师傅和一个琴师来到石碾街北圪台儿上,吱吱扭扭的弦子拉响以后,小魁先唱了一段《李天保吊孝》:……叫你一声姐,我比你大两岁,叫你一声妹,你是我的妻,叫你一声妻唻——你是没过门儿的大闺女……
小魁唱完后,月琴唱了段儿《金殿铡子》;叫声爹爹近前站,孩儿死无人行孝在堂前,爹爹你两鬓如霜年高迈,母亲病痛身体凄惨,替孩子分担母亲来照看,你二老相依为命苦度晚年,生离死别话难尽,想娘亲盼儿归两眼望穿,娘呀娘,儿临死咱母子难见一面……
两个人唱得真动了感情,月琴没有唱完就泣不成声了,敲鼓板的师傅和琴师也被带到了戏里,一边拉着敲打着,一边哭了起来,赵老拐的妻子张红梅说:“闺女呦!你这个唱法儿,要人命吔……”还未说完就嚎啕大哭起来。
天要黑的时候月琴回到了家,丑妮见她回来,欢欢喜喜地扑到了怀里,月琴解开怀,孩子并没有要吃奶的样子,廷妮儿说:“孩子给喂饱了!”月琴把孩子抱在怀里,眼里不住地落泪。王炳中晕晕乎乎地回来后,说:“这事儿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来!今儿咱再从说。”月琴放下孩子,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又来到了牛文英原来住的院子里,走到七叶树下的时候,王炳中猛一回身将月琴踢了一个跟头,找了一条绳子就将她吊到了树上。
月琴后晌在北圪台儿唱的时候他正在酒楼里喝酒,压抑了半晌的怒火和了一肚子的酒精,早就把他烧烤得焦躁难耐,他找了一根拴驴的缰绳,折了两下后就在月琴的身上抽打起来,打了一会儿后,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俺看你这贱屁股还浪不浪,叫你还‘中有太古声’,这小嘴儿不硬了吧,那孩子到底是谁的种儿?小嘴儿平时不是嘣巧?你也说说到底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似乎有些受不住的月琴“哎——哟”叫了一声说:“王炳中,你再下手狠点儿,反正也不想活了,再叫一声是大闺女养的。”
半夜以后,廷妮儿才叫满仓踹开了门,把月琴从树上卸下来后,她已手脚冰凉不能说话,王炳中在北房的床上睡得正沉。
直到第二天中午,月琴才慢慢地睁开眼,睁眼后就大叫了一声:“王炳中,钻到裤裆掰开恁娘屄看看,闺女到底是谁的种!”说完后竟两只眼睛圆睁着,呆呆地看着房顶不说话了。到了后半晌,忽然坐了起来,四下瞅了一圈后,哈哈大笑着跑了出去,那“太古声”没等王炳中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便永远成了一个谜,——雷月琴疯了。
令周大中没有想到的是,赵老拐在他家上演了一出捉放曹!他后悔自己鬼使神差地去大街转的那一圈,不然就不会碰见赵老拐,即使碰见赵老拐,他也不应该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即使说了,他也该向赵老拐问清楚办这事的法子。
周家几辈子的人做事向来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万事知根知底讲究分寸,所作所为永远像那钟表上的针,——再激越的蹦跳也不会跨出表盘半步。赵老拐做起事来,有时就像大山里窜出的一条饿急眼的狼,只要遇见能吃到嘴里的肉,不论规矩、不求技巧也没有章法,——咬喉咙、抓肚皮、啃屁股,斗不过也要把对手弄个血淋淋;遇到强大的对手时又变作了黄鼠狼,在生命垂危的刹那,则会放出一个积蓄良久且奇臭无比的大臭屁,在对手被熏得晕头转向之时,欢天喜地地遁逃而去。
周大中深深地痛恨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赵老拐和那只放了臭屁的黄鼠狼一样欢天喜地地走了,周家规规矩矩的小四合院里的人,恐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能光光年年地去石碾街走一趟了。山花急得往起蹦了好几蹦,流着泪问他:“你是不是俺爹?不想叫俺活,拿根绳子早早勒死算了!”一向温顺如羊的韩老等,也连连拍打着巴掌叹气。
由于头天晚上睡得迟,第二天早起,周大中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赵老拐就敲开了门。大中一家子没有好气,见了老拐全都撅着嘴不说话,老拐仍然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笑嘻嘻地说:“这真是拐子屁股——斜门儿了吔,谁欠咱钱儿没给咋的?也不说给弄壶儿烧酒喝喝?”
第十章 给山花肚里塞个棉花包
周大中龇牙咧嘴地摆着手说:“罢了!罢了!抱着别人的孩子往井里填不心疼!那事儿咋能恁的作弄?大年五更屙了一炕!屙了一炕!”
赵老拐掀开笼屉掰下半块窝头,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屙啥一炕,本事不大,嘴倒挺快!背个磨扇不知道沉,扛个鸡毛儿也不觉得轻。小鸡儿还没长出翅膀尖儿就想吃鸡蛋,屙屎也得给腾个空儿。”
大中和老等听了老拐一阵抢白,不知是喜还是忧,一脸迷茫地看着老拐不说话。老拐把半个窝头吃下去后,又就着勺子喝了两勺米汤,他用手抹了抹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后,说:“傻了吧?给俺说说,安排长夜隔儿黄夜啥情形儿,翻脸了没有?”
大中想了想说:“脸倒没翻,还安慰了山花儿一会子,高高兴兴走的,走的时候还叫山花儿今儿个早点儿训练去。”
赵老拐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这事儿成是成了,不过安排长有点儿急,他想拿手去抓火炉里的花生豆儿吃呢!”
大中两口子很是着急,问究竟啥意思,老拐鼻子里哼哼着,一副看不上的样子说:“才刚刚儿还想跷跷蹊蹊地给俺话头儿听呢,嘿!——恁家娘们儿,连个窝头儿也蒸不好!——俺给恁俩人说,这安排长是解放军的人,这解放军可不是国民党的兵,严格着呢,夜隔儿黄夜的事儿没几天就传出去了,真叫上头儿知道了,不把他姓安的一撸到底才怪!”
当日上午,周大中就找到了部队领导,说安排长和闺女两厢情愿要求结婚,看手续咋办,部队的领军说安排长正在办理转业的手续,以后的事可以和地方政府联系。周大中又找到了区公所,所里一位姓苏的区长接待了他,说谁的事最好叫谁自己办。
大中一路往回走一边想,这事倒是张扬了出去,安排长是没啥事了,万一他反悔岂不坏了闺女的名声!
回到家后就叫老等去把老拐找了来,大中说了一下见到的人和答复的话,最后惴惴不安地说老拐:“这一碗水算是全泼出去了,万一人家不答应,弄个鸡飞蛋打,可不是闹着耍的事吔。”
赵老拐想也没想,说:“吓死他!要是敢给翻跟头儿,叫山花肚里塞个棉花包,俺领着告他去!”看到大中夫妻一脸窘窘的样子,老拐又说:“谁敢解开咱裤腰带儿摸摸?就这的吧,以后的事儿俺全包了,板上钉钉的事儿,去弄俩好菜儿,今儿先把这喜酒儿喝了。”
韩老等喜喜欢欢地到街上买了半个猪肺,打了一斤散酒,老拐嚷嚷着:“这好的事儿,也舍不得流点脓出点血。”韩老等把大中叫到门外,大中掰着她的指头一样样地安置好,老等才战战兢兢地按着记在手指头上的东西,一两不多一样不少地买了回来。
大中陪着老拐边吃边喝,韩老等一直如鲠在喉似地不舒服,——这一顿饭钱,足够她全家吃上一个月!多少年来,周家无与伦比的勤快和节俭,早令他习以为常并浸入到骨髓里了。
从她来到周家的第一天起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是谁,吃完饭的饭碗里绝不允许留下一个米粒,泔水桶里也绝看不见一个油滴。开始时她很不习惯周家那淡而无味的炒菜,即使咸菜水里熬出的盐巴,也绝不允许多放丁点儿。后来的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才让她知道了其中的奥妙,——只有那些少放了盐的菜才会吃得更少。那时候她已生了山花,她娘家的嫂子领了两个孩子来赶庙会,她香生生地熬的一大锅烩菜,几乎给吃了个精光,嫂嫂走后,大中蹦着跳着,大骂她是个败家的女人,她稍微辩解几句,差点叫周大中再一次给赶回娘家去。
周家的人,三岁的孩子都悭吝无比,周家收割后的地,绝对不会留下一支麦穗给人捡了去。
雷月琴疯了以后,王炳中有好些日子不出门,能叫满仓做的活自己也绝不再动手,廷妮儿除了看两个孩子之外,还忙着家里的所有活计,会来虽能歪歪扭扭地自己跑着玩耍,但小孩子跑起来不论高低也不管深浅,不能长时间离人,丑妮学刚会走路不久,正在最累人的时候,廷妮儿也是三十来岁的人,即使从小吃惯了苦,一天到头也有点支撑不住,月琴疯疯癫癫的,有时在家有时睡在外头。
一日王炳中自己灌了半坛闷酒后,看见廷妮儿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姐姐吔,今儿你认俺当你兄弟吧,俺爹在的时候儿,就把你当闺女看,俺连个说话儿的亲人也没有了,你哪儿也嫑去,只要俺不死,这个家你就当成你自己家吧!”廷妮儿抱了一个拉了一个,放下会来后一手抱着丑妮一手搂着炳中的头说:“傻兄弟,吓着孩子咧,姐姐哪儿也不去,这儿早就是姐姐的家了。”
山花和安排长的事传开之后,早来又躺倒不动了,王炳中虽然嘴上说着“茄把子吊不死人”,但早来的郁郁寡欢,使他又想起了至死都没有说一句话的牛文英,那个最爱拿手摸他后脑勺的女人,她离开以后,王家仿佛从此便慢慢地拉上了谢幕的布幔,锣不再响,鼓不再敲,在此处聚拢着的人,转瞬之间就四处迸散了,——她为王家竭尽全力撑起来的那片天,从此,便风雨飘摇千疮百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