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苏炜随美国合唱团来悉尼,他们要在悉尼歌剧院上演“中国知青组歌”。苏炜邀我去观赏,因为他是该组歌的歌词作者,更因为我们都有海南军垦的知青经历,曾是农友,也是文友。演出是精彩成功的,美澳同台,华洋共唱,效果当然很好。据说,这个知青组歌,曾获广东省的艺术大奖。
激昂而带点温馨的旋律,响彻音乐殿堂,也回荡在南十字星空下,让我回到了当年背朝青天,泪洒黄土,屯垦戌边,穿梭胶林的难忘岁月。应该说,这个组歌是颇有艺术感染力的。艺术感染力源自于对一种情怀的捕捉和表达。无论是当年开山辟地的豪情,思念家人的亲情,贴心工农的温情,重返乡土的欢情,都演绎得很到位。如果从纯艺术欣赏的角度来看,可以令我陶醉,但我是个过来人,对知青所处的年代有切肤之痛,所以尽管组歌情感饱满,但我仍感到欠缺一种情,而且是极其重要的情,那就是国情,是知青所处的文革时期的那种民族灾难、国家濒危的社会悲情。
是的,在那铭心刻骨的知青岁月,我们有过追求,也陷入迷惘,有过欢乐,也饱受苦难,有过梦想,也趋于幻灭,有过汗水凝结的硕果,也有过鲜活生命的付出。无论你怎样理解知青时代,感受知青生活,当年所发生的一切,都基于十年浩劫这一国情。如果有意无意忽略这个时代基调的国情,那么,哪怕你唱得风情万种,都会与时代真实有种疏离感。
我问苏炜兄,知青题材很敏感,最近有部电视剧《知青》在中国热播,但也招来骂声。你这组歌又如何?他说,我们在世界各地巡演,反响不错,骂声当然也有,但还不多。知青是个特殊产物,但唱歌总不能弄得悲悲切切呀。
说的也是,听音乐,是一种欣赏,一种陶醉,而不是一场控诉,一场教育。艺术表达一种情感,也不能所有情感面面俱到。当晚演出中,一对洋人青年男女,牵手轻唱月夜胶林情歌,特别逗,招来了暴风般的掌声。我也和全场观众一道尖叫喝彩。不过,此时的我,并没有把这一刻与知青联想,纯粹是一种娱乐。他们唱得再过瘾,毕竟与我当年所经历的月夜下的橡胶林大异其趣。我的意思是说,知青组歌是一种有意味的艺术情调、艺术角度,但不能看作是知青生活深刻而准确的映照。它确实调动了当年场面的记忆,但却把当年复杂难言的情感表面化、单一化了。
当晚的观众,应该有不少老知青,大家都会在艺术欣赏中寻找难忘的记忆。对于当年的生活场面,大家的记忆应该是差不多的,但对于那段时光的评价,也许会各有不同。悉尼的一位知青朋友,就在互联网上与中国的知青农友为知青岁月的是非功过、价值评判争论不休。我想,恐怕也是这代人挥之不去的心结吧!
知青生活,到底是颂歌,还是悲歌?知青年代,究竟是激情,还是悲情?的确是一个颇值深思的问题。
知识青年,是社会毁掉的一代,也是时代造就的一代。在他们该好好读书,汲取知识的时候,被领袖巨手一挥,赶到了农村、边疆。他们被毁掉了中国千年的文化传统,毁掉了眩目真诚的理想追求,但他们呼吸了大地的气息,延续了工农的血脉,在逆境生存中,熔铸了脚踏实地、不屈不挠的精神品格。对大多数知青及其家长来说,文革期间的上山下乡运动,是一场噩梦,只不过,在这场噩梦中,被激情燃烧的知青们,并没有沉沦,而是在挣扎中奋进,在磨难中走向成熟。
在回首知青岁月,张扬知青精神的同时,我们决不能忘掉特殊年代的社会悲剧、时代悲情。如果一味放歌一时的激情,而忽略深藏的悲情,那么,这种激情与悲情还有可能发生在下一代身上。难道老知青还愿意自己的孩子重走“上山下乡”之路吗?
当年在海南岛,我也受命写过点宣传小品,当时笔下的基调当然是激情。今天我若执笔,还会有那样的激情吗?当年身在其中,社会只有一种声音,一道光芒,愚忠遮目,有激情,也是虚无和扭曲的。那是一种崇拜领袖的盲目激情,实质上,是一种迷失自我的无奈悲情。我们曾有过真诚,有过激情,但在荒诞的年代,这种真情也变得有点荒诞。所以,激情是表层的,是与世隔绝、封闭愚昧所产生的虚无情感;而悲情却是深层的,是历史倒退、人性毁灭,而你又身陷其中却无力自拔的悲哀情感。
不管是当年告别知青生涯,还是今天回首青春岁月,我们都有某种抑制不住的感伤,为什么?因为我们明明白白意识到,我们并不希望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群体,特殊的际遇重现。如果说青春无悔,无悔的不是当年的付出,而是付出之后的浴火重生。
我并无意去评说知青组歌,只是因听歌而引发对“知青”的记忆,对历史的思考。对于知青的颂歌,我们不必指责,那是一代人的历史印痕;对于知青的奋取精神,我们还要延续,还要张扬,那是血泪的凝聚;但对于那个时代的人生悲剧、社会悲情,我们更要正视,决不容许下一代重蹈我们当年“上山下乡”之覆辙。那是人类历史的一场大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