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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1977 第三章 (1--2)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2-08-23 02:00:00  浏览次数: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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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日(星期一)下午,教学楼二楼教室,7705班政治学习,讨论龚维忠的报告。整个七七级、七八级,都在进行分班讨论。向前进嗵嗵地蹬上讲台,开始作小动员。“同学们,上周我们聆听了龚书记关于反对现代陈世美的动员报告。按总支的统一布置,今天是第一次分班讨论,以后还要分小组讨论……既然是分班讨论,我想我们应该把讨论的主题集中一下。呃,我觉得今天我们应该集中在现代陈世美的性质问题上”。

向前进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工作笔记本”。这本子是总支统一发的,相当的精致,最好的白纸印的,装帧华美,比他自己用来做课堂笔记的本子,不知好上多少倍。“嗯——,按龚书记的定性——我们需要理解的,正是这一定性。现代陈世美的错误的性质,我笔记上记得有四条:一是对无产阶级感情的彻底背叛;二是对妇女感情的玩弄;三是对妇女权益的极端不尊重;四是彻底忘本的表现。”他抬头撩一眼台下。“我可能记得不全。呃……还有没有?”

班长高永新接上话头。“我的笔记本上,好像还记着有一条……”他那长颈鹿般的细长脖子,向后猛缩了一下,像是戴了个老花镜似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他的本子看个清楚。“嗬,在这里。”他自言自语。“这一条是说,现代陈世美是属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封资修情调,是毒害青年大学生的心灵的迷魂药,是与无产阶级的阶段感情格格不入的……对,就是这样”。

本来是死一般沉寂的教室,这一下就一片哗然起来。同学们嘁嘁喳喳议论个不停。有的说,只有向前进说的那四条;有的说有五条,但不是高永新所说的那一条;有的说,班长说的那句话,总支书记的意思,不是指“现代陈世美”的,而是指“大学生谈恋爱”的错误性质。有的同学呢,还让旁的同学看自己记的笔记,一口咬定龚维忠的意思是指,“是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还是资产阶级接班人的问题”。

“请大家安静!”看着会场有点儿失控,向前进拉长了脸,敲着桌子说。“现在是政治学习,大家要严肃些。嗯,不管我们书记说的有几条,但我认为,以上我概括的四条,是最基本的。抓住了这个基本,现代陈世美的错误性质,就八九不离十了。下面,我就谈谈我的体会。先谈第一条,也就是对无产阶级感情的彻底背叛……”。

洪跃进瞪大他那双迷惑不解的眼睛,很吃力地听着。因为向前进讲的这些东西,当然也包括上周龚书记的报告,严格来说,他听不大懂,至少是似懂非懂。他今年19岁,全年级最小的一个男生。他实在搞不懂什么叫现代陈世美,因为连那个“古代”的陈世美是何许人也,他也搞不清楚。过去他只是听说过“陈世美”这个名字,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把陈世美当个坏人之外。但此刻,他又不好意思问别人。若在这种场合下问同学,那简直是太无知了,而且还不仅仅是个无知的问题,没准儿还给你搞个政治问题。一想到这里,他不禁诚惶诚恐起来。他只好装模作样点着头,谦虚地迎合别人说的话,那就像是他听得特别懂似的。

可时间一长,洪跃进就有点儿坐不住了。向前进还在喋喋不休嘞!他的屁股在听课椅子上,挪过来挪过去,不时发出一阵噗噗的窸窣声。实在无聊极了,就将右手的肘部搁在弧形的——与人的腰部相吻合——狭长木板上。这木板的前端,就是刚好比放上笔记本还要略宽点儿的桌面,他就漫不经心地,也是偷偷地,在桌面上写字玩。不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又被桌面上的一幅“课桌艺术”作品所吸引:真是巧夺天工啊!不知是哪位称职的课桌艺术家,就那么寥寥几笔,一个侧身跪着的靛蓝色裸体女子,尤其是她那向上翘着的尖尖的圆锥形乳房,竟如此栩栩如生、优美无比地呈现在洪跃进的眼下。他的心旌禁不住荡漾起来,他的幻象也飘飘然在脑屏中开始构形了……

近来,李云豪、张卫国两位大龄同学,似乎给洪跃进的个人特质,定了个这样的性——“还没长熟的毛头小子”。半是开玩笑,半是嘲讽,善意的嘲讽。但天地良心,只有老天爷知道,洪跃进恰恰是个早熟的人!只是因为他在班上,乃至整个年级,都是年纪最小的男生,因而大龄男生们,不是调侃他、讥讽他,就是干脆忽视他——将他忽略不计,特别是当他们在一起谈女人的时候。也许他们天真地以为,这个小家伙,对女人什么都不知道,简直就是一张白纸;如若你跟他谈女人,那就像是跟一只井底之蛙谈天鹅的脖子是如何修长柔美那般,白费劲!

当然啦,大龄男生们的想法,也自有一定的道理。洪跃进的确与他们不同,甚至有很大的不同。入学前,他是一名正儿八经的“知识青年”。但要限定一下:他属于那种“本土”——借用当下一个时髦词汇——知识青年。也就是说,他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那种知青不同,他是鄂西南边远山区小县城一级的知青,所谓“非农业人口”的知青。他是七六届高中毕业生,“上山下乡”一年,接着参加高考,竟幸运地被录取。要说呢,他那届的高中生,正是“开门办学”——有“五·七指示”作指引呀——的巅峰时期,在可怜的两年学制里,除了开着拖拉机在校园内赤褐色泥泞里漫无边际地转悠——“社会主义新农民”嘛,或者,将校园内所有房子的电线撤了装、装了又撤——“学工学农又学军”呀之外,几乎再也没学什么东西了。

如果说,洪跃进高考成功有什么秘诀的话,那要归功于他三年初中阶段打下的基础,以及他的早期启蒙教育。那几年由邓小平出面主持工作,狠抓“复课闹革命”。他母亲是小学老师,他父亲是县教育局小小的股长级干部。再加上他那颗奇特的大脑袋,压在他那短矬粗壮的身躯上,几乎让人很难看得到他有脖子。据说现代科学证明,那些脖子短的人,有一个不小的优势——大脑的供血特快;心脏泵出血液的时候几乎用不着什么高压,即可将血输入大脑,因为心脏与大脑的距离近呀。

假如你是一位心理学家,你在分析洪跃进为何高考成功的时候,就会求助于心理能量分析法。这就意味着,洪跃进的心理能量超强的发达。而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所谓心理能量,说到底不过就是性能量。他用了一个怪异的词,叫“力比多”(英文原词是Libido)。

据知情者说,这是他杜撰的一个词。从字面上看来,这个词中的“力”,是指力量、能量、活力。当这个力与“性”(Sex)相结合的时候,假如你说力比多,那就是指,人的性欲的能量比较多。进而言之,如果说一个人的性能量比较多的话,那他的创造性就比较大。呵呵,力比多,多么诱人而又迷惑人的一个词语哟!

洪跃进的性能量超强发达,有一个指标,就是他那日复一日、欲罢不能的手淫。这是他上大学后,生出的一个颇具代表性的行为。此刻,正是在他眼皮下裸跪女子的触发、且脑海里所构形的幻象之作用下,他的下体有点儿蠢蠢愚动了。一种欲望的勃发,一种焦渴的难耐,一种渲泄的急切。他甚至把右手悄悄插进右侧裤兜里,并且整个身子前倾,将其胸部俯靠在桌面上,开始用手在那个发硬的东西上,蹭来蹭去……

……同学们,我们一定要将反对现代陈世美的运动进行到底!”向前进的最后一声呐喊,把洪跃进从迷幻般的沉醉中惊醒。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偷偷做的事情会引发某种危险,便缓缓地抽出右手,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讲台上。他看见,班长上台去了。张卫国上去了。随后,李云豪也上去了……

当天晚上,214寝室照例在十一点准时熄灯。每日熄灯后的海阔天空式闲聊,又开始了。要说呢,这类闲聊的内容,还在不断地演化着哩。一开始嘛,大家彼此还不是很熟,于是就心存防范地谈些无关痛痒的事,什么祖国的前途哇,人类的理想呀,“第一届大学生”的使命呀,诸如此类。大伙儿都把自己往昔那丰富经历的粮仓中的陈芝麻烂谷子,隐藏起来。到了第二学期,好像彼此之间的灵魂徒然透明似的——男爷们儿之间的那些事,特别是关于女人的那档子事儿,似乎是你知我知,或心知肚明。如若彼此再不交流一下,那就不像是男人了。于是,214室的伙计们,说起话来,特别是这熄灯后的自由闲聊,就不再怎么遮遮掩掩的了。

此番闲谈的中心议题,自然是下午的分班讨论引发的。大家都关心郝新运的命运,只是各自关心的出发点不一样。向前进问郝新运已经交过几份思想检查了。他回答说三份了。向前进当然知道党总支关于郝新运案件的进展情况,龚维忠已经召开过两次全系各班支部书记会议,但处理结果将会如何,他心里也没底。他边翻了个身,边略带叹息地说:“唉,我估计,总支处理新运的事,其关键还是在有没有发生关系这个问题上。如果证据表明没有发生关系,那就多半不会开除学籍,顶多会给个‘警告’或‘严重警告’之类的处分;如果发生了关系,那我估计,新运的学籍,就保不住了。”

郝新运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那个床连连发出几下尖厉的嘎吱声,连张卫国都感觉到了。

“哎,新运,跟咱们同学说说嘛,我们又不会外传。你到底跟黄先……发生过关系没?”李天豪本来在想自己的心思,却不知咋的就接上了向前进的话头。

“嗳,发生关系……是什么意思呀,啊?”平时很少插话的洪跃进,忍不住发问。他确实对大龄同学圈子里的话语,不甚了了。

“洪跃进,你连这个都搞不清楚啊?”李天豪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看你哟,真是白长这么大了。你还完全没有长熟喔!连发生关系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也难怪,你还小哇。”

“不怪我呀。发生关系……这个词太抽象嘛!你能不能具体点?”洪跃进在黑暗中涨红了脸,委曲地说。

“发生关系……发生关系还不简单?咿呀,就是你跟女人搞了没有,搞进去了没有。如果你跟她搞了,搞进去了,那么你就和她发生了关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可是……什么叫做搞进去了?”洪跃进暗中羞涩地问。

“搞进去了,就是放进去了,就是把你那个东西,放进女人的那个东西里去了。这还要我说吗?”

“我还是不明白。搞进去,搞进去哪里了?那……摸一下女人的胳肢窝,和女人亲嘴,是不是叫搞进去了?”

“哈——哈——哈!”本来还算安静的寝室,突地爆发出一阵狂笑声。向前进、张卫国、韦哲生等都忍俊不禁,李天豪甚至还笑出了眼泪,他一迭连声地说,“洪跃进,嗬嗬,那你就那样子搞吧!我们没有意见。你就和女人的胳肢窝、和女人的嘴巴搞吧!我们姑且算你搞了,就算你搞进去了。哈哈——”。

“别说得那么粗俗嘛!天豪,人家还是小孩子咧。你别把他带坏了。”张卫国善意地劝说一句。

睡在向前进上面的韦哲生,一直没做声,这时也忍不住插上一句,“李天豪,你太过分了!什么和女人的嘴巴搞,难听死了。亲嘴,就是亲嘴嘛。而且,这还是中国人的老土话。在唐朝那会儿,叫‘输口子’嘞。听说外国人把这叫……叫接吻。知道吗?接吻,挺浪漫的一个词。”他平时喜欢看外国人写的书,哲学呀,文学经典呀什么的。

“难怪你那么浪漫哟!原来你和女人接过吻。唉,我们可没有你这个福气啰。”李天豪反唇相讥,不失时机的。

“算了算了,别再说了,越说越邪乎。太晚了,睡觉吧。”向前进总是在最要紧的时候,说句管总的话。

李天豪不再吱声了。他合上眼皮,眼内顷刻就映现出他的彩珍那张圆圆的脸,就像是在黑色天鹅绒背景的衬托之下……

郝新运则在进一步构思他的第四份思想检查……

洪跃进照样是懵里懵懂。他还在思考“发生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大脑里还在回旋着李天豪的话,“你就和女人的胳肢窝、和女人的嘴巴搞吧!我们姑且算你搞了,就算你搞进去了……”。当他不经意间,把李天豪说这话的发音,与这些词的意义联想在一起时,他的机体就开始有所反应。再加上,他下午在教室里的那个秘密动作,还没有最终完成哩——当然呐,此刻他脑海里正浮现着那个“裸跪女子”的意象,于是,他的那个欲望器具就倔犟地,也是一如既往地,耸立起来了。

像往常一样,每当他的欲望器具巍然挺立的时候,他就要经受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一场不亚于生存还是死亡的你死我活的战争。此刻,他的大脑似乎被切分成了两半——当然,这与所谓“裂脑人”无关嗬。一半,为“生存”而呐喊的那一半,似乎在理直气壮地说,年轻人,你想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吧。把你的手、你的手指放上去,放在你想放的地方去。你轻轻地放在你那充满渴望的器具上,抚摸它,慰藉它,让它自然地发泄,让它自发地满足。你的这种做法是自然的,我们远古的男性祖先就是这样做的,一直都是这样做的。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这不过是男人的一种本能,一种自然情欲的释放。

可是,这大脑的另一半,是被“死亡”所威摄的那一半,则又发出了另一种声音:你不能这样做!你无权这样做。你若这样做了,姑且不说你道德败坏、流氓成性,就连你那卿卿性命,也都是保不住的。你这是“自作之孽”呀!殊不知,“万恶淫为首”!你的这种做法,现在叫手淫,而过去就叫“暗泄至宝”啊!这就是说,你在偷偷地释放你的宝贝呀!什么宝?致命之宝。“一滴精,十滴血”。你这是在泄放你自己的“血”喔!难怪你的身体是越来越糟糕哟。你家族的那个老巫医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你这么做,就会“肢体羸弱,饮食减少,内热、咳嗽、咯血、梦遗、虚痨等症叠现” ……

两个“半球”,就这样针锋相对地对峙着,搅得洪跃进烦躁不安,几乎是弄得他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他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顷刻就要崩溃了。还是像往常一样,宛如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那般的有规律:他大脑的“生存”那一半,最终占了上风!伴随着这股上风,他的手便在那直立器上,击瓮扣缶般的,舞动起来了。这种舞动的技能,是用不着学习的,用不着师傅教的。事实上,它是一种本能的天赋。凭着这种天赋,洪跃进自己抚慰自己,自己满足自己。这是一种自我满足,纯自然的享乐。他的舞动,由慢挑轻抹,到繁弦急鼓,就像一只手拨弄着竖琴那样,手指与琴弦交错叩击,发出美妙的谐音。正是在这谐音的振荡达到巅峰之际,那直立器向上喷射出它渴望释放出来的乳白色黏液……

仍然像往常一样,得用一个贮存器将这些浑浊的体液吸纳掉。过去呢,洪跃进不断地更换着手绢。那一个接一个的手绢,吸纳着男子汉的无尽精华,最后竟变成了一张张硬撅撅的黄褐色厚纸板。嗨,就这么丢掉手绢,多浪费啊!还好,前不久,他买了新床单,就把旧床单派做了新用场——专门吸纳那黏黏的乳液,带点儿腥腥味,挺好闻的。每次吸纳完后,将它卷起来,或稍稍折叠成长条形,然后就放在床上靠里边的棉絮底下。多好!神不知鬼不觉的。

最终,也还是像往常一样,那短暂的快感高潮,是令人愉悦无比的!可是,就在洪跃进停止作乐的那一刹那,恰如这个寝室,不知什么地方霍地被打开了一扇暗门,一股子透骨冰凉的寒气,就从他脊椎骨的上端向下渗,先是慢慢地向下游走,后来,仿佛是猛地一下直捣他那男人的老巢似的——他的大脑里,只剩下了空白,那赤裸裸的、昏茫茫的一片空白呀!空白得连一丝儿薄薄的雾气,一缕儿细直的青烟,哪怕从那黝暗的峡谷传来一点儿迢远的、淡淡的回声……都没有了,一概没有!难道,这就是哲学家所说的那种“虚空”?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如果说,洪跃进那大脑黝暗的峡谷内,还存有什么的话,那首先就是后悔和自责:你又作了一次“孽”啊!你知道吗你?你这是在戕害自己的性命啊!你可以算一下:如果说“一滴精,十滴血”的话,那么刚才从你的身子里弄出来了多少滴精?一百滴都不止啊!天啦,这就等于,你失去了一千滴血呀!一千滴血是多少哇?恐怕连整个儿人的身体,才不过一千滴血嘞!啊,我会不会死啊?难怪我的脸色一直是这么苍白,我入学体检的时候,医生说我贫血呢。原来呀,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自己造成的。你真该死啊!

接着,那黝暗的峡谷内,又翻腾着他的羞耻感和负罪感:多么难为情啊!刚上学那会儿,同宿舍的人怕我从顶床上掉下来(“他还没长熟喂!”),坚持让我睡下铺。我就睡在张卫国的下面。可有一天,我那老大哥,发现了我床单上那污渍斑驳的痕迹,那一圈圈黄褐色的印纹,便嗔怒地拍打了一下我的脑袋,开玩笑似的说,“说你没长大,可你还会做这档子事儿……这可是做不得的喔!”。幸好当时其他人不在场,要不然,我的脸就没地方搁了。真丢人哟!从这学期开始,我坚持要睡在这上面,而我的床下面没人,下床放的是东西。我以为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这事儿啦。可是……还是丑啊!我以后再也不做这码子事儿啦……

依稀恍惚间,洪跃进大脑里那空白的地带,开始有了点儿内容,在缓缓填充其间;他那黝暗的峡谷内,慢慢渗透进了一道道微弱的光亮。他听见了一阵盖过一阵的雷鸣般的鼾声。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昏昏然地嗑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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