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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雞公欖之憶
作者:孫嘉瑞  发布日期:2012-12-26 02:00:00  浏览次数: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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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讀鄧又同老先生廣州西關憶述,西關舊街巨戶、人物与飲食文化,如數家珍,一一道來。史料之詳盡精細,令我這個老西關讀來如痴似醉,愛不釋手。
  鄧又同在省港澳任校長多年,官宦人家背景,祖上乃漕運總督鄧華熙,自己又從事文化教育垂五十年,當年在廣州西關自然也與雅士名流時有往來,積下這些罕有的見識,對於經過歷史斷層、集體失憶的後人來說,是十分可貴的。
  鄧老先生回憶中提到「第十甫珠璣路有紅磚巨宅,為十二甫馮家子弟馮仲庄所居也。」這座紅磚巨宅便是我兒時居住的「承蔭園」,五十年代初大陸易幟,馮氏家族料已星散,巨宅也用來租與中產家庭,這座呈U型的三層紅磚大屋住了幾戶人,我家居三樓,樓下便是有名的王博文醫生,黑底白字的「王博文西醫」大招牌伸出外牆,十分醒目。來就診的多是八和會館的粵劇名伶,剛經澳門回內地的紅線女,經常來找王醫生,說起來我還同紅線女親熱過,那是我到王家玩被她拉過去又攬又親,可惜其時我才六歲。
  鄧老先生文中寫的西關我都熟悉,可惜他沒有提到一樣最有意思的涼果小食「雞公欖」。五十年代初的西關,街頭小販賣零食多得不計其數,賣牛雜、涼粉、龍虱、咸酸、棉花糖、爆玉米、蓮篷子、炒風栗、煨蕃薯、南乳花生等等,想食者必得趨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只有「雞公欖」可以遠距離交易。
  賣欖者有三大特色,一是紙紮大雞公,二是鎖吶,三是頭頂又小又尖的竹笠。坐在家中三樓臨街窗戶憑眺熙熙嚷嚷的珠璣路,只聞「嘀嘀噠」的鎖吶聲由遠至近,漸見那頭戴竹笠身穿在紙雞公之中的小販施施然行來。做慣街坊生意的小販,知道紅磚巨宅里住客手頭寬裕,幫襯必多,又可拋欖上樓,當街大顯身手。所以每到承蔭園我家樓下,必又吹鎖吶又中氣十足地揚聲高叫﹕「雞公欖,有辣有唔辣,一分錢,攬兩攬!」
  我和姐姐會把零錢用紙包住從窗戶里扔下去,然後喊話﹕「辣同唔辣,每樣三隻,和順欖四隻!」賣欖者會從紙雞公內挾出各色橄欖,分別用紙包好,然後振臂擲入我們所在的三樓窗中。
注視著兩頭擰緊的欖形紙包從街上划過一條漂亮的孤線,飛進鑲有复雜鐵窗花的窗口,出於孩童惡作劇的心理,每次都暗自盼望小販失手,那紙包會擊中窗花而四分五裂。雖然有辣有唔辣的甘草欖与和順欖,十有八九都准確地擲了進來。有一次小販還是失手了,幾隻橄欖散落地面,街童蜂湧而至搶之,我和姐姐樂了,大笑著連叫「再來一次」。小販包好再擲,豈料又失手,跌落之欖被眾童再次搶去,只見他心疼地頓足,脖子漲得通紅,圍觀看他出醜的路人也漸多起來。母親買菜回來見此一幕,忙付多兩角給小販取了橄欖就上樓來,賣欖者也在噓聲中垂首黯然離去。
母親嚴肅地詰問我,可知那賣欖之人,先要將欖落料醃制,然後揹著紙公雞穿街過巷叫賣,風吹日晒雨淋,搵食有多艱難。
「說不定他家里也有兩個孩子,像你們一般大,也在等爸爸賣完橄欖回家去。你如何還笑得出來?」母親動了感情地說出上面一番話。
自此我買雞公欖,只盼那人擲得正準,切勿再撒落一地。
幾十年彈指間過去,重返廣州西關已物事人非。上下九改成了步行街,保留下來馬路兩旁騎樓建築,居然見到一位賣雞公欖的仁兄,瘦高的個子,臉部化了妝,揹著一只紙雞公,在霓虹燈影下影單形隻兜售有辣有唔辣的雞公欖。他是區內下崗失業者,獲准在這里賣欖,也算是為迅速摩登起來的市面,增添一點老舊西關風情的點綴。價錢自然不再是「一分錢,攬兩攬」了,問他生意可好,他苦笑著答稱每日只買得幾十包而已。
向他買了五包,一邊告訴他幾十年前食雞公欖的往事,看得出他心不在焉,他也不理解以前的人為何要從樓下往樓上拋欖。那一種絕技連同其它許多寶貴的東西,就是在這些冷漠中漸漸失傳的。
象許多收完錢就意味著交易結束的生意人一樣,賣欖者的「多謝」兩字剛出口,人面早已他向忙著賣欖去了。留下我握住幾包冰冰冷的雞公欖,滿懷鄉情的一般牽扯,在童年行過的舊路上徜徉。
步行街的喧囂漸遠了,忽聞無精打彩的「嘀嘀噠」鎖吶聲,離得這遠,仍聽得出雞公欖仁兄只是在敷衍了事,真想折返去告訴他,根本沒必要在雙頰上塗那兩塊胭脂,太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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