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见到一个老旧的重木写字台与书架连为一体,联想起早年印刷厂排版车间里那些厚墩墩的排字桌,想起排版工老李师傅,想起人人称职敬业,行行质量过硬的那些简单而实在的过往岁月......
我的少儿时代,在昆明军区军报里工作的父亲按革命的需要被派到地方省报云南日报支左当了八年军代表。审稿、把关、写社论,日复一日不间断,忙得一周只能回一次家。
一年暑期母亲和外婆都生病住院,家里没人做饭照管我,父亲只能把我带到他工作的地方,将我交托给校对室的几个阿姨,吃饭时我才去食堂找爸爸。我常被她们带着到处走,排版车间几位排字师傅动作麻利的工作情境曾深深吸引了我,站在一旁半天半天地一看就不想走。有个她们称他大李的师傅还从铅字格里字找出我的名字来用皮筋捆在一起给我盖章玩。
排版车间的几台工作桌敦实厚重一米多长比书桌高但比书桌浅,对面连着一个同样结实的木架子,架子上无数小格,每个小格里都摆放着不少铅字,通常每一格里都是同样一个字,但不同字体字号大大小小标签摆列,小字多、大字少各有若干。
排版是项很辛苦的工作,既考腰力臂力手力眼力记忆力又磨耐性。铅有毒,呼吸粉尘还不算,常年拿捏砥磨,手指多半都翻花变形而且洗不干净。师傅们对照着稿子,按编辑对字体字号的要求逐一拣字排列,其速度之惊人,不亚于今天的熟手打字员。请漫画家拿多手脚的蜘蛛、螃蟹、蜈蚣来比对也未必能尽显出那种惊人场面。这一手功夫,既难分辨是重工轻工、粗活细活;也难断定是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它要求体格方面:背肌、腹肌、胸大肌、三角肌、肘肌、指伸肌、腕缩肌......肌肌健壮;心智方面:眼观百路、手触千方、潜心专注、默读成诵;素养方面:读书破万卷,拣字若有神........多大篇幅的稿子、多大空间的版面,开排时你就得目测个大概,一眼必须确定选几厘几丝的间隔条才不至于到头来空太多或挤不下,否则要么一排排地返工,要么前后疏密不均匀贻笑行内人。
排完一版做上标签连同一个平撮箕一般模样的底盘一起抬到一边,再排另一版。等校对稿出来后又搬回排版桌上来修改,如此三校之后定稿、清样、捆版。死沉死沉的,要用特制的平板小推车送到下一个程序拼版。那以后是我见识之外的事了。
长大后我在云南教育报做编辑,我们的印刷业务正巧联系在云南日报印刷厂。不像大报有专职校对,小报校对是编辑的事。第一次去校对我就认出了那个老李师傅是当年的大李,但他没有认出我,毕竟当年我是个孩子,成长变化大。我之所以没有马上前去提醒并厮认,是因为在军代表撤走后那些年我依然傻呼呼瞎热情在不少势利小人面前多次碰壁,心有余悸,所以每次去校报样我都和老李师傅在一种奇特的距离中打交道。
排版工作既要掌握业务流程中的定势,又要掌握与编辑之间的默契,那是一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必然与或然的契合,比如老师傅会在有把握的情况下自行改动病句和标点,以避免校对出来再改一遍的费时与劳烦。老师傅甚至会破口大骂狗屁不通的编辑影响他的工作进度——当然多半是在背后骂——编辑水平几斤几两排字工们最清楚。
我们有个姓黄的同事——后来还成了我们社长,上级总是提拔不学无术的马屁精——他向来在定稿时不果断利索,校对时才去改东换西,一天老李师傅忍无可忍和他发生正面争执,校对间里当着不同报刊客户正在校稿或等候报样的众编辑骂我们黄同事是个憨杂种。你有什么办法,排字工,他们有着文人的眼力、工人的脾气,挨骂你只有干捡着,后来这“憨杂种”成了黄同事背后的绰号在我们编辑部叫响,他当社长后这绰号更加发扬光大。
话说老李师傅大骂黄同事之后的某一天,我版面上有个作者名字生僻,连拼字——比如没有“妈”这个铅字就把“女” 和 “马”两个字接在一起,或如果没有“胃”这个铅字就把“田”和“月”两个字垒在一起——都拼不成,老李师傅就专门去找人帮我造这个铅字,不知道是铸造还是刻造,或许是先刻造后铸造。等候期间,我俩独坐无语,我就开了口:“李师傅,你咯还记得我?小时候你拿尹怡红三个字捆了个图章给我盖着玩。”“哦,尹代表的姑娘嘎?唛唛,你是继承父业了嘛......你爸爸是个办报的人,他写的社论,他审过的稿子顺畅好排,我记得他的笔迹,哪里是他改的我都认得出来。他退休了吤?身体好呢嘛?问他好嘎,问他好嘎!”
后来有几次机会闲聊,我断断续续听了一些他的学徒史和新烦忧。“我们学徒那哈子,先像背字典一样背诵那些格子,生怕记慢了上不了手。帮师傅端茶送水打饭,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肉拈出来放进师傅碗里,师傅心里滑爽了才会教你一些窍门:格子储字有哪些规律;拿中间和右边的常用字手掌和指头咋个移滑;五格十行上的记号咋个数咋个认。要想练出真功夫,连读书听戏都要练着咋个跟着那句子的气韵走......哪里像如今小杂种些,你手把着手去教他,他还不耐烦,磨磨唧唧,天天只想找机会改行赚大钱,尼马哪有那么多大钱等着人人都去赚?......又说外国香港印刷都拿激光照拍了,花钱去学电脑,天天来我面前炫耀些新词啥子佛马特。那样东西比人脑可靠?都去跟着个看不见的光走咯,使飘了你去抓鬼呀?不实在呐!”
后来我们教育报的印刷业务转到率先采用激光照拍新技术的国防印刷厂,那以后没有再见老李师傅。不久电脑普及,窗口操作普及,激光印刷以速度和成本的优势涤荡每个角落,不知老李师傅是如何面对和接受这一转变的,好比传承师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武林高手,剑侠拳客,突遇枪炮导弹原子弹......他会重整旗鼓拿出当年拜师的劲头再学新技吗?还是伴随着无可奈何的抱怨从此消沉?好比那天边的星辰陨落、陨落.......